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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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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满腹疑问,但还是跳出窗外,随着师弟在大梁城的房顶上急速潜行。卫庄最后停在一座高大的官宅顶端,指着前方道:“方才我找客栈里的人打听了一下,这儿就是大梁所有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之人最多的地方——翥凤翔鸾阁。”
两个人对面是一座三层的高楼,雕栏画栋,美轮美奂。楼内灯影绰绰,笑语盈盈,不时传来弦歌之声。
“小庄,你是打算……”
“劫富济贫咯。你看,这世上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黎民百姓,却也有这种一掷千金、穷奢极欲的豪门贵族,何其不公!为侠者,当以锄强扶弱,天下大同为己任。师哥,此举是不是比你昨日的一水之恩要有意义得多?”卫庄说得字字正气,句句铿锵;全然不顾自己过去根本也是穷奢极欲的一份子。
“也就是说,我们……要打劫?”
“哼,拦路抢劫什么的,也太愚蠢了;有损我们鬼谷派的身份。”
“那你想——”
“嘘,你看——开始了。”
楼阁内的灯火一瞬间黯淡下来,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然后,烛火再次一点,一点地被点亮,宛如许多被囚于一室之内的星辰;一群妖娆的影子在迷离的星辉之下随着乐曲翩翩摇曳。
卫庄凝视着这样昔日无比熟悉的场景,嗤笑了一声,对师哥耳语道:“这翥凤翔鸾阁最高层上的雅座,是两两隔开的;每座雅间里最多只有一名贵客和两个随从。歌舞表演开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姬身上,就更不会有人来打扰。而我们现在的位置,到对面的距离只有二十步。以你我的功力,如果二人联手,从这里射出几枚石子,便能瞬间制住一间雅座里所有人的穴道。然后我们从他们背后的窗子进去,摸走他们身上的钱袋;失主连我们的长相都看不见。”
盖聂被如此周密详实的犯罪计划深深打动了;心说小庄真的是贵胄之后么,怎么感觉好像很有经验?
“这……”“师哥,你可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儒家孔丘曾曰,苛政猛于虎也;而对面的那些人,不是实施苛政,以苛捐杂税盘剥百姓的官吏,便是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豪商巨贾。对这种人下手,你还在犹豫什么?”
盖聂速度败下阵来,点头称是。卫庄随手拾起一块瓦片,指间发力,瓦片便碎成细小的石子。两个人分别取了几块,瞄准一个方位特别合适的房间,刹那弹指!只听细小的裂风之声嗖嗖传过,雅间内的三条人影几乎同时细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然后便不再动作。
“成了。”卫庄拍手道。“师哥,你过去罢。”
“我……”
“放心,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会在外面接应你的。”
卫庄的想法是这样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自己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但也不能排除发生什么偶然变故的可能。师哥虽然也曾熟读兵法,但涉世不深,人又单纯好骗,基本上属于武力值远超智慧值的存在。如果师哥此去遇上什么不测,自己还可以想办法从旁补救;可反过来如果是师哥望风、自己被人发现,可就没把握对方能像自己那么应变自如了。他想了想,又从已经很破烂的盖聂的外衣上继续扯下一块,给他蒙住下半张脸,做出一副“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的表情,亲切地拍拍师哥的肩。
“去吧。”
盖聂此时心中七上八下,虽然不断以“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为自己打气,可依然惴惴得要命。但既然上了贼船便无路可退,他只好硬着头皮变换身法,双足轻点,在两栋建筑之间一跃而过,悄无声息地落上了翥凤翔鸾阁的二层檐崖。卫庄看着连连点头;以这种身手,再加上自己的计算,是绝对不可能失手的。
没想到,盖聂这一去,还真的碰上了偶然事件。
他贴着阁楼窗户的外沿一侧站了好久,谨慎探头观察着——楼内一派歌舞升平,似乎没人发现雅间内的异动,于是纵身翻了进去。令他目瞪口呆的是,原本应该被自己和小庄隔空打穴定在当场的三人,竟然已经保持着瘫坐的姿势晕倒在座上;只是雅座和外面隔了一层纱幕,现在仍是表演时间所以无人过来查看。而最可怕的是,这雅间内,竟然无缘无故多出一个人!
那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头蓬蓬的乱发胡乱在后脑打成一个髻子,像个包子似的扎眼地在眼前晃来晃去。那家伙正全神贯注地在昏倒的三人身上摸索,并未感觉到窗边的动静。盖聂先是心头一个晴天霹雳,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冷静下来一想,此人的功力应该是不及自己,因为他至今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不过,此人无论打扮、举止、还有出现在这里的时机,都太可疑了。
盖聂一向是个有疑问就提的好孩子。
“你在干什么?”
“!”那少年吓得一蹦三尺,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声嘀咕道,“好险好险,差点就暴露了。”他瞪圆了原本就圆的眼睛,对着盖聂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你又是什么人?”
“你刚才该不会是,在搜他们身上的财物吧?”盖聂眼尖,一眼就看出了少年手里攥着的鼓鼓囊囊的的锦缎小包。看那形状,里面装的应该是魏国的方足布(注:流行于三晋的铲形币)。
“你说我是贼?我看你才是贼呢!竟然还蒙着个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盖聂心中发虚,但又不愿丢了鬼谷的面子,“我不是贼,我是来劫富济贫的。”
少年听到“劫富济贫”四个字立马眼睛一亮。虽然他的眼睛已然很亮了,还忽闪忽闪的;外加一个灿若朝霞的笑容。“原来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不过嘛,劫富济贫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先来后到?”
“啊,介绍一下,我呢,就是和你一样锄强扶弱、替天行道的大侠。我叫荆轲。荆轲的荆,荆轲的轲。这个人呢是魏国的大官,却也是秦国的奸细;我已经盯上他很久啦,一个时辰之前就假扮成这个什么什么阁的下人混在里面,想从他身上找到关于他私通秦国的证据。只是这两个随从武功不弱,想要对付他们又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麻烦。后来我察觉情况有些不对,偷偷进来一看,发现这三个人跟傻了似的呆坐在那里,就只好把他们打晕啦……现在我找的证据已经到手,至于这个锦囊么,只是顺便给自己打两斤酒而已,小兄弟,你一定不会跟我抢的吧,啊哈哈哈哈——”
“……”
盖聂对如此长篇大论的自爆家底应付不能,只能呆呆地在一旁看。但是当对面的少年,或者说荆轲少侠做了一个明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我们后会有期”的手势,打算下一步就夺路而逃时,却被他一手揪住了。
“他们不是傻了,是被我和师弟用石子打中了穴道。”
“哈?”
这下轮到荆轲呆住了。盖聂唯恐他不信,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枚小东西,“这就是我刚才从窗户外面弹进来的石子。”
“……所以说,这三个人是你先下手打倒的?”
“是的。你既然说你是来找证据的,现在证据到手,可以把钱袋给我么?”
荆轲眼珠转动,作势要把手里的小包递出去,突然手上玩了个花又背在身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行不行,小兄弟,还是那句老话,劫富济贫也要按照先后顺序来嘛。”
“所以说,是我和师弟先——”
“不是不是,我说的不是‘劫富’的顺序。”荆轲抓了抓本来就乱的头发,笑得爽朗无比,“而是‘济贫’的顺序啊。反正小兄弟你这样高风亮节,拿到钱也是用来接济穷人的;眼前就有一个穷苦之人,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你很穷?”
“岂止是穷?”荆轲表情丰富,此时立刻面露苦逼之相,凄婉无比,“我都三天没喝一口酒了……”
盖聂不为所动。“照你这么说,我从出生起就没喝过酒,岂不是比你更穷?”
“呃?”荆轲没想到会被看上去这么一板一眼、单纯老实的家伙噎了一把,眼珠顿时瞪的快要爆出来。不想此时,一个阴骘冰寒的声音插了进来。
“师哥,你怎么这么慢?”
卫庄不是有太多耐心的人。他见盖聂迟迟不归,担心事情有异,便也跳上二层阁楼,先在窗外观望了一会儿;却没发现想象中的大规模搜捕。屋子里只有盖聂和另一个个头差不多的怪人。他看着这两人交手不似交手,对峙不似对峙,倒有种诡异的和平的感觉,终于忍无可忍,穿窗而入。
然而万万没想到,他这一闯,却给了荆轲一个可趁之机。
荆轲眼见盖聂分神向新来的人看去,心道想必那就是他提到过的“师弟”;这一个人都不好惹,何况他们二人联手,于是当机立断,闪身便走。他飞身从雅座之上掠过,故意连撞数人,在阁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那些吵吵嚷嚷追过去的家伙立刻塞住了卫、盖二人的视线。师兄弟交换了一个“此地不宜久留”的眼神,再次从窗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盖聂把荆轲其人的每一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卫庄对此的评价只有两个字。
“哼哼。”
这一声狞笑有着很丰富的内涵,有包括“他这是自寻死路”、“自作孽不可活”、“我会让他生不如死但最后总归还是要死”等诸多意思在里面,不可以小觑。盖聂虽恼荆轲为人轻浮,又抢了他初次“行侠”之举的战利品,可还是为这笑声中的阴毒打了个冷战。
“啊,我看到他了。”两人继续飞檐走壁,师哥率先居高临下地发现了一个在小巷子里悉悉索索的包子发型。他们对视一眼,立即心照不宣地分头散开,一前一后堵住了小巷的唯二出口。
“哇哦,小兄弟,好快的身手。”
荆轲此时虽然年少,却早已在江湖上崭露过锋芒,属于有名有姓的人物;不想竟在轻身功夫方面栽在面前这个衣着破烂、还围着奇怪蒙面的少年人手里。他讪笑着倒退了几步,一回头,背后的出口也信步走出一个不算高大却很有压迫感的身影。
“废话少说,交出钱袋,大爷我便饶你半死。”
就算饶了也要先打到半死么这人好生霸道。荆轲少侠哀怨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穷途末路间争胜之心反而暴涨起来;于是他双手抱臂,挺胸抬头对着前后露齿而笑。
“两位是一定要跟在下好好玩玩了?你们是打算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卫庄语气平淡,把师父最拿手的波澜不惊眼神却鄙夷到极点的神态学了个十足十。“凭你?我便让你一只手又如何?”
“小庄,莫轻敌。”
荆轲看看两人,心里嘀咕这真的是师兄弟么,怎么一个看着像贵族另一个却穿得像逃难的?
“师哥你少操心。还有,你那蒙脸的东西可以拿掉了,看着不顺眼。”
盖聂想不是你让我蒙面的么,不过还是不置一词地把破布取下。突然一个陌生的气息蓦地凑近,他下意识地举拳防御,而荆轲的大头便在距离拳风一尺处停下了。
“原来,你长得也挺俊。”荆轲发誓他只是对所有蒙面人的真相保持着一颗童真而质朴的好奇心而已;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便这么一凑,随口这么一说,竟引发了后来如此石破天惊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