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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四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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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与尤加利来到濑岐的时候,恰逢本地最大的祭典。
也不知道究竟从哪里汇集了这么多人过来,人群宛若洪水一样充斥着山鉾车要经过的每一条街道。
到处都挤满了瞪圆了眼睛、满脸兴高采烈的人,这样的梅雨季节在人群里稍微呆一会,就算穿着浴衣也已经汗流浃背了,更别提那些穿着裃和狩衣的人了,啊,有的人甚至还带着乌帽子,冠上插着藤花呢。
鉾车经过的路旁,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钉着轩花,有些地方还垂下了长形的、绘着各种纹徽的灯笼,一入夜就熠熠地亮起来。
祭典的气氛本来就紧张而嘈杂,等九点钟山车出发时,那种紧张和兴奋几乎可以从游人们的身体里溢出来,连只顾着躲避人群、拼命抓着对方的手的梢和尤加利都不由自己地期待起来。尤其是那高达数十公尺、重达十吨以上的山鉾车摇摇晃晃的经过,由经验老道的专家指挥着将青竹抽出、在弯道上泼水,让木质的大车轮实现九十度转弯时,每个人的胸口都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语、七上八下的紧张感。当转弯成功,一直屏息目不转睛守望的人们才一起鼓掌叫好。
尤加利抬头仰望着乘坐在鉾车上穿着华丽灿烂的衣服、带着沉重的头冠、手持长刀的孩童,威风凛凛地将连注绳斩断,一向以冷静自居的她也不禁脸颊通红,顿足拍手,大声叫好,完全成为了一个“祭典狂热者”。
在长刀鉾之后,还跟着菊水鉾、螳螂鉾、鸡鉾、船鉾,每一座车上的鉾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摇摇晃晃的慢慢穿过街道。人们跟在这些鉾车旁边,推攘着、挨挤着,完全不介意被人踩了鞋,扯歪了衣领或弄散了发髻。
尤加利入魔般跟在人群里大声叫好,直到被梢使劲拽着,跌跌撞撞离开滚滚的人流,躲进稍为安静些的巷子里。
“偶尔这么来一次也挺带劲的。”冷静下来后,尤加利多少有点尴尬,把头发、衣服重新整理了一遍,又看了看钱包之类的重要东西,“啊,都还在,没丢。”
相比她的欣慰,梢有点担忧:“祭典大概要持续到深夜吧,我们可怎么办啊?”
“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尤加利四下打量,在她们身处的小巷更往里一点的地方,一家小店从纸门流泻出昏黄的灯光。这家店并没有挂出暖帘,只在店门前摆了个写着“阿弥彦”的木质斜立牌,下方则是店里的招牌饮食。
“看起来…倒还不贵。”梢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两个人只吃高汤饭的话,大概还可以省下一笔钱来付今晚旅馆的定金。但推开门的瞬间,两个小姑娘就被店里传出的严肃气氛吓了一跳。这里虽然和大路相隔不远,却完全遮断了外头车水马龙的声音,站在柜台后的老板竟然穿着武士装,脸就像□□大哥一样,连负责跑堂的老板娘也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只是勉强咧开一点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
但进来就没有再出去的道理,况且是被老板吓跑的,这样的理由也太逊了。尤加利一把攥住梢的手,昂起下巴做出一副睥睨的模样,把那些好奇的目光一个个击退。
这么打量了一圈下来,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她和梢会引人注意了_这里坐着的几乎都是男客,而且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她们俩实在太显眼了。
这么僵持了一会,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你们吓坏人家小姑娘了。”
从一丛龙舌兰与洋兰后探出一张娇俏的脸,虽然一双稍显凛凛然的每破坏了面容的柔和,却也为她增加了一种不输给男子的英气。
她冲梢和尤加利招招手:“来这里。”
的确,眼下店里每张桌子都坐了人,连客人跟客人之间的空间都很窄。稍微思索了一下,尤加利带着梢穿过去和那个出声的女子坐在一起。
“我是景子。”她只这么说了一句,就继续就着烤鸡串喝酒,刚刚的出声似乎是专门为梢和尤加利解围的。这样的态度让两人尴尬的同时又松了口气,这时,看起来十分严肃的老板娘已经在桌边跪下听取点菜。
这样恭敬的态度让梢和尤加利有点坐立不安,如果只点高汤饭的话,似乎太过无情了。犹豫的时候景子又笑起来:“推荐烤鸡肉串和腌茄子喔,我跑遍了濑岐,这里是最好吃的。”等老板娘离开了,又趴在桌子上悄悄笑着对他们说:“所以虽然这里的老板总是一脸凶悍,老板娘也很严肃,可人却还是络绎不绝。”
尤加利和梢干笑着,为自己今晚的归宿而悄悄叹息,但等到菜上来之后,才知道景子说的一点没错,光是凭腌茄子就可以干掉一整碗白饭。
景子摇晃着酒瓶,笑眉弯弯:“我说的没错吧?”
尤加利咽下一口鸡肉:“为了这个今晚露宿街头也值得啊。”
吃到半饱的时候,两人才有余暇去打量店内的情景。说实话这个店的气氛实在有点严肃,老板穿着武士服,甚至有些客人也是穿着正式礼服来的,就算喝酒也是默默的,和方豆腐一样。虽然刚开始有点害怕,但呆了一会就会觉得很舒适。就像在沙发上板着脸看朝日新闻的爸爸,和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就算一家人互不交谈,但那种默契沉默的气氛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在尤加利悄悄打量店内客人的时候,梢突然拽拽她的衣袖,往角落里一努嘴,做了个“看”的嘴形。
那是位单独坐一桌的客人,大概有七十多岁了,也许是受了伤,右眼和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右手也藏在黑袍子里,只用左手来倒酒。他的下巴上有两道交叉的伤口,脸颊很瘦,看起来严肃又固执。
“一定是个严肃又固执的人。”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向那边看过去,一边喝着酒,“光看着就让人觉得神经绷紧了。”
“你怎么知道?”梢悄声问。
“除了点菜绝对不说其他话,每次来都是点两瓶樱正宗配上鸡肉串烧、腌茄子、汆沙丁鱼丸子和水煮羊荠菜,一定会先吃羊荠菜,三口之后才开始吃鸡肉串烧,从来没有变过。绝对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典型顽固家伙。啊,汆沙丁鱼丸子是绝对不会动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点。”她忽然笑起来:“大概是为了那个吧…”
梢和尤加利一头雾水。
“就是那个啊…会喝酒的猫啊。”
仿佛是要印证景子的话,一只栗褐色的哈瓦那猫突然从敞开的窗户里跳进来,穿过人群间的空隙,熟悉而准确地来到那位老者的桌前,微微躬身,眨眼间已经跳上桌子,盘起尾巴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老板娘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迅速从摆着招财猫的搁板上取下一只釉瓷蕉叶酒盏和一个青葵纹碟子放在猫面前。
老人往酒盏里倒了些酒,又往碟子里夹了一个鱼丸,猫发出低哑的咕哝声,低下头用柔软的舌头舔砥美酒,露出心满意足的姿态。
猫看起来已经年岁不轻,毛色已经流露出黄昏的味道,左边脸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褐斑,就像老人的斑纹,偏偏在下颌处又有一缕短须般的黑毛,大概正是因为这样不纯的毛色才会被人遗弃。
它与老人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在这家小小的食店内分享着美酒和料理,没有对话,只有偶尔静静地凝视。
“那位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来这里的,每次来不久,那只猫就会来了,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景子歪着头斜倚在桌边,她有些醉了,脸红扑扑的,眼睛却在发着光。
“真有点像人不是吗?喝完酒就离开了,简直就像是特意来陪着他一样,呐,说不定是他朋友的灵魂寄居在这只猫的身体里吧。”景子咯咯笑起来。
这样的话在夜里听起来真有点恐怖,梢和尤加利仔细盯着那只猫,想从它身上找到一点恶魔角或者恶魔尾巴的痕迹,但怎么看那都只是普通的猫——除了会喝酒而已。
夜渐渐深了,店内喝酒的客人也陆续离去,老人与猫喝光了最后一点樱酒。猫抬起头,仿佛告别一般甩了甩尾巴,转身跃下桌子,轻捷地从窗口跳了出去。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没有带起半点涟漪。
幽幽的夜,不知何处响起了低柔的弦音,忧郁的韵脚唤起人心中的哀思。弹拨者似乎无心弹拨,琴声忽高忽低,忽无忽有,如同一缕魂魄忘记了回家的路,只能在这暗夜里茫然徘徊。
梢和尤加利行走在人影已经稀疏的街道上,踩着地上如水般的月光,尤加利发问:“那只猫…真的藏着人的灵魂吗?”
“谁知道呢。”梢困倦地眨眨眼睛:“也许那只是只普通的、喜欢喝酒的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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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裃:江户时期武士的礼服。
山鉾车:指两种全用木搭建的山车与鉾车,挂满了色彩缤纷的织锦,图案都有关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以及吉祥祝福的内容,约七、八米高,上立人。
哈瓦那猫:棕褐色猫。身躯苗条柔软,四肢细长,杏眼大耳,尾巴较长,聪明伶俐,好动好奇,喜跑爱跳,对人亲切,但需要人的特别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