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色》江流clay

3、紫

　　３）紫

　　年后入春天气开始迅速转暖。三月底，公司的一个合作项目彻底改变了我原本的舒适生活。几乎每天都是扑在键盘和显示屏幕上，在外面的来来往往也不过只是两个点。大多数人每天正在经历着的连轴转的生活在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我的面前突然变得难以适应。
　　中午拖着疲惫的手脚离开坐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会议室，幸亏总裁有心今天的忙碌对于我而言到此为止。
　　走出电梯穿过明亮的大厅，真正踏上了人行道才敢动手扯开领带。缓慢深呼吸几次，两天前刚退低烧的身体果然还是有点勉强。早上出门时只填了一片全麦面包和一杯橙汁的胃在神经松弛后很快地反应过来，隐隐地抽疼着。路过一家简单小巧的日式餐厅，略微迟疑，然后回身，门口的小姐很礼貌地为我拉开门。
　　坐在沿街的位置，点了烤鳗鱼海苔拌饭。隔着巨大干净的玻璃幕墙向外观望，日光之下，尽是为了生活而奔走的人。
　　“Hi，陈。我路过，看见你就进来了。”Ｊｏｈｎ穿短袖运动衫披着满身阳光引得周围频频侧目，不顾无数交叠的视线他大剌剌地坐到我对面，“好久不见。”
　　的确，最近因为工作的关系，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和Ｊｏｈｎ打过照面了。
　　“是。”我点头。
　　“我很向你。”Ｊｏｈｎ一脸认真的样子。
　　“谢谢。”看着Ｊｏｈｎ夸张的表情我忽然萌生出一点点想捉弄下他的念头，“So？”
　　“什么？”Ｊｏｈｎ表示出了疑惑。中招了。
　　我低低地笑出声，“我点了鳗鱼饭，你呢，想吃什么？”
　　“你……”Ｊｏｈｎ明白过来，只能抚着额头叹气，“和你一样吧，但是饮料只要绿茶。”
　　唤过服务生加单。茶水很快被送来了，袋泡的绿茶，感觉却是意料以外的清爽和新鲜。
　　温热的茶汤流进身体，缓解了胃的痉挛。
　　和服务生道过谢Ｊｏｈｎ捧起杯子，因为怕被烫到，他一点一点吹开氤氲小口地饮着。
　　“你喜欢茶？”这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美国男人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Ｊｏｈｎ点头，“茶有很特别的植物的味道，很自然，也很健康。”
　　“确实。”我对他的意见持肯定，“我那里还有点云雾茶，如果不介意的话回去后拿给你。”
　　“你不喝茶？”Ｊｏｈｎ问。
　　我抬起食指触在附着在杯沿上的水珠轻轻摩挲，“最近工作很忙咖啡喝得比较多，茶是新茶，打开了就应该尽快喝完，放陈了反而是糟蹋了。”
　　“那，我接受。但是你要照顾自己好。”有时候Ｊｏｈｎ的语法错误在不自觉间能给身边的人带来许多乐趣。
　　食物摆放上木桌，虽然已经离开灶火高温加热的石锅里饭和油仍然在发出滋滋声响。晶莹米粒，细碎青葱，搅拌均匀的鸡蛋，厚片鳗鱼肉，黏稠酱汁。上好选材，地道加工，中正完满。没有想到，在这家几乎擦身错过的质朴的小餐厅里，会有这样不同于以往的精彩。
　　“陈。”Ｊｏｈｎ咬着配菜的黄瓜齿间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他对于筷子的使用比我想像中的要纯属许多，“你不高兴。”
　　“没有。”我习惯性否定的同时打开盖碗用勺子舀起味噌汤，轻盈的蛋花和海藻在碗中被搅得上下翻腾。一直无法明白，为什么日本酱油可以在拥有所有中式酱油的气息和味道不含带深褐的色泽。
　　“陈。”Ｊｏｈｎ放下筷子，“看着我。”
　　我抬头对上Ｊｏｈｎ浅蓝色的瞳孔，此刻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没有，我很好。”
　　Ｊｏｈｎ不相信。有时候看似粗神经的他感觉是异常敏锐的。
　　怎么办呢。
　　我挺直脊梁，“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发现了什么？”
　　“我不确定。”Ｊｏｈｎ边思索边组织着他疙瘩的中文，“我只是觉得你和以前有点不同，你不像是没有事情的……现在的感觉比以前更有东西。”
　　只有四个字，如坠云雾。什么跟什么啊……原来，语言不通的麻烦还是存在着的极其现实的问题。某些深刻事物的阐明，对Ｊｏｈｎ来说，还是不能够勉强。
　　很明显，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有限的中文表述能力，“Crap！”他挫败地倒进椅子用双手揪起头发狠命地抓。
　　“这样容易秃顶哦。”我好心提醒。
　　突然，他一跃而起，“我知道了。”
　　不会吧，我刺激到他了？
　　“Ｊｕｓｔ　ｌｉｋｅ　ｔｅａ，陈！”不是夸张，在他的眼睛里我竟然真的看见了光芒……
　　“Ｊｕｓｔ　ｌｉｋｅ　ｇｒｅｅｎ　ｔｅａ　ａｎｄ　ｂｌａｃｋ　ｔｅａ，以前的你是绿茶，现在像红茶。明白吗？”
　　当然不明白。茶啊……什么烂比喻。果然，对于外国人的汉语文学修为是不能抱有太高期望的。
　　实际上，答案是肯定并且唯一的。但是为了摆脱掉这个稍不留心就会无限制延伸的话题，我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赞同。
　　“明白。”说违心话真的很不爽。
　　午餐还是快乐的，任何平凡的事情从Ｊｏｈｎ的口中蹦跳出来就会变成另一番的鲜活模样。只要和Ｊｏｈｎ在一起我的心情就会很好，因为他的生活方式终究和我不同。有时候零星的差别就是咫尺天涯。
　　买单的时候我们足足争执了有十分钟。最后，妥协的人是我。
　　Ｊｏｈｎ兴致昂扬地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帐单收起皮夹，“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出了餐厅，阳光是温暖的橘黄色调。下午三点十二分。今天这顿午饭持续的时间似乎有些长。
　　“你晚上不用上班吗？”我问。
　　“Bingo！昨天Ｇｉｎ住在我那里，今天他有通告，早上我送他去的，然后请假，free。”Ｊｏｈｎ轻快地踩上人行道内侧的花坛的边缘，他的轻松一直以来都是我羡慕而又无法模仿的。
　　要去哪里呢？刹那间，脑海中流过了早晨坐在公车上看到的地方。不知那是否是真实。
　　“走啦。”我对Ｊｏｈｎ说。
　　许多人曾经路过上海的人都说，这是一座真正的华丽而善变的城市。他们不知晓，这座城市有着另一张的面孔，那是只有与她相处过的人才有机会看见的。
　　凭着记忆在喧嚣中穿行，记得这条路，所以应该很近。但是这条路已经改变良多，要寻找需要运气。
　　走过三个十字路口似曾相识，但我知道不是这里，所以只能向前。
　　我的步子很快，Ｊｏｈｎ只是紧紧跟在后面，没有任何怨言。
　　天空由清澈的浅蓝色开始慢慢转变，太阳落下去，彩虹的七种色彩各自按着顺序滑过大气，最后，凝成如海般的深沉。
　　然后，一片空荡荡的街角曝露在眼前。
　　不自觉地转进了那条马路。窄的肮脏的陈旧，是条单行道，许多更小的岔路静静地潜在它的左侧。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没有流连，依旧前行。
　　然后，在杂乱的商铺中，我看见了一个一个狭小的弄堂的入口。光复里，三顺里，还有……安里。黯掉的朱红。暮色中借着落日后仅有的天光和能够确定几乎与这条路同龄的晦暗路灯，第三个门洞上的老旧字迹我没有办法看清，“告诉我对面那三个红色的是什么字。”
　　Ｊｏｈｎ看了片刻，“是潘安里。”
　　隔着零散的车流，我望过去，是潘。再向前，没有了。只有三条弄堂。不远处，是另一个通向一条宽阔马路的路口。
　　蓦然转身。那幢高层还在，街心花园似乎变小了，那家杂货店的门面已经破旧不堪，仓库的铁门散发着刚油漆过的苦杏仁气味。一切都在。
　　但是，为什么唯独那里消失了。
　　或许，那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过了马路带着Ｊｏｈｎ径直走去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付了钱在简易的折叠矮桌边坐下。人来人往，所有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节奏，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切，仿佛这一切并没有改变过。
　　变的或许只是时间。还有，我。
　　“怎么了？”Ｊｏｈｎ的语气中有担忧。
　　“没事。”我扬起嘴角。
　　Ｊｏｈｎ没有再问。
　　湿润的豆腐在滚烫的铁锅里发出剧烈的劈啪声响，是水和油的舞蹈。
　　摊主把炸好的豆腐装进盘子里端了过来，浅浅的堆起来的金黄。动手淋上甜酱和辣酱，有干燥和潮湿相遇的声音。伸手去勾筷子筒，Ｊｏｈｎ沉默地递给我一双已经仔细磨去倒刺的一次性竹筷。
　　夹起一块整豆腐，牙齿咬开香脆外表的同时几乎能够灼伤口腔内壁和齿龈的热疯狂地涌了出来。张开嘴巴呼吸，热气挟带着辣窜进了鼻腔，呛人的麻痛。
　　终于艰难地咽下去时听见了Ｊｏｈｎ终于开口，“你在找什么吧？”
　　“是，我在找我的家。”我回答。我在找那个记忆力唯一可以被算作是家的地方。
　　用纸巾擦净油腻，然后，决定道搭车回去。经过第一个门洞我又一次抬头仰视。字迹斑驳，但是依旧能够辨认。
　　鸿安里。
　　真的在。
　　年代久远的被雨水浸泡被风和尘土侵蚀被阳光曝晒过后变得疏松的红砖砌成的门栏上，曾经的存在，依然存在。这条弄堂只有入口有两只小小的不明亮的灯泡，里面狭长而幽暗，如同深渊。
　　“你的中文实在是糟糕透了。”我失笑。然后在倐忽之间眼眶酸涩。
　　转开身体，因为真的是离开的时候了。
　　“陈。”Ｊｏｈｎ阻拦我，“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不挣扎，没有言语。
　　弄堂里走出来一个年老的男人，白的发，皱纹在微弱灯光下落在他的脸上，诡异而滑稽。我和Ｊｏｈｎ的僵持，受到了他打量般的目光的洗刷。
　　这一刻，我终于清醒，“走吧。”
　　义无反顾。
　　“陈！”Ｊｏｈｎ追上来。
　　“我记不得我的家在哪里了。”我看着他，我记得是哪条弄堂，记得怎么走回来；记得小学的时候在阁楼上没有日光灯和写字台，用木板和凳子搭起零时的桌子支着台灯跪在地上写作业时的情景；记得一年夏天大雨滂沱，天井里外祖母种的不知名的玫红色草花骄傲盛放，满屋子的浓烈芬芳；记得离开前的那天晚上风把冰粒吹在玻璃窗上的坚硬的细小的碎裂的声响；记得对门养的小花猫在阳光下睡懒觉时的呼噜；记得共用的厨房里永远也拧不紧的水龙头。但是，我忘记了有没有和现在还在这里的人一起生活过，忘记了居住过的门牌号码。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我看着Ｊｏｈｎ。这么这么多年一直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流转，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回到这里，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做着那些小的时候做过的事。
　　起初，是迷惑的。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居住的时间那么短暂记忆却会如此清晰，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在别人看来如此艰难地关于生活的记忆会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深刻无法抹去。
　　后来，才知晓，在我的心里，只有这里才是家。真正的家。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回来，只要，我能够记得。
　　现在，我终于，流离失所，不知归处。

　　我站在路边放肆地笑着。因为，流不出眼泪。
　　Ｊｏｈｎ抬手给我一记耳光。
　　我停下来。脸辣辣地疼，可能肿了吧。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依旧没有眼泪。
　　Ｊｏｈｎ抓着我的手臂走到路口，低头把我塞进了出租车。
　　天已黑，灯火流过车窗淌到Ｊｏｈｎ的脸上，这个男人的侧脸又是另一种的不同于以往的属于不同的文化审美的美。
　　倦极，合眼，枕在他的肩膀上。不想睡，只是觉得很累。
　　然后，我听到深沉的喉音，“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回到住处，Ｊｏｈｎ战战兢兢地送我到房间，我知道，他在为刚才打我的事情内疚。拉开冰箱塞给他听咖啡示意他坐下。Ｊｏｈｎ陷在沙发里，全身僵硬，欲言又止。
　　我蹬掉鞋子光脚走在地板上，打开另一罐咖啡倒进玻璃杯子，坐到他身边。
　　Ｊｏｈｎ转过头，眼底有深深的愧疚和歉意。
　　“谢谢。”我沉下脸。这是真正的感谢，为了这个男人给予我的，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得到过的，友谊。
　　“陈。”Ｊｏｈｎ伸过手来揉我的头发，“你真的是很可爱。”
　　可爱……有用这种词语形容男人的么。不能再这么放任他烂用词语了。
　　Ｊｏｈｎ从沙发里站起来，“我应该走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都过去了。”
　　我把杯子搁到工作台上，起身去为他开门。
　　“别对朋友说谢谢。”Ｊｏｈｎ留给我一个背影，和这样一句平淡的话。
　　关上门，脱掉衣服站到淋浴喷头下，水像柔软温和的手，抚过我的血肉。半天的紧张工作，半天的情绪起伏，身心俱疲。
　　拿着干毛巾到镜子前面，岁月对我的身体还算仁慈，几乎没有在上面刻画出什么痕迹。
　　但我知道，我的心，早已干瘪。
　　镜子里的人，短短的发。许多年前开始，我就把头发剪成了偏短的样式，仅管微长的发丝更适合我。我想要自己看上去更加坚强，可是灵魂是无法改变的。
　　擦干身体，拉上窗帘，裸身躺到床上。
　　颠沛流离的感觉其实从来就在我的体内漂浮，而现在，再不用自欺欺人。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是无家可归的。

　　夜半，雷声隆隆，惊醒后再难成眠。
　　许久，开始有饥饿感。
　　穿了外套下楼，在厨房里打开灶台煮面。大雨如倾，春天充满生机的雨水冲刷在玻璃上，抹开一条条不规则的印，宛如泪痕。
　　至今，仍然是，不喜欢雷声。

　　水在不锈钢制的锅子里慢慢沸腾，放入干的略有些透明的浅黄色面条，看着它们渐渐由挺拔的硬变成柔韧的软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
　　忽然间，想到了烟。

　　如果，现在有烟的话。
　　想到了曾经的那些抚慰，孤独自骨骼的缝隙间弥散开来，心底泛出汹涌的渴。
　　不能在这里失控，不能够，努力地摇头让自己保持理志。

　　然后，鼻尖真的嗅到了烟的味道。
　　外面有人。不是幻觉，因为我能够真切地感觉到人的气息。
　　是谁，在这样的夜晚。调小灶火走到玄关，周围漆黑一片。

　　失眠的结果是，第二天在公司我半梦游地翻译着６２７页的会议记录，中途数次发现自己跳行弄错发言方，以至于不得不大段大段机械地从某一条非常靠前的段落开始重来。
　　好在，项目做到临近尾声的几天所有人因为劳累过度积极性和判断能力都已欠佳，效率也自然而然地同时降低，没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反常。

　　尽管如此，一份原本午餐前就能完成的东西做到下午１点超过浪费的却是我自己的时间。
　　把文案送到企划部后才知道，今天所有的递送员在午饭后已经全部出发了。在企划部经理的再三恳求下，秘书处的我只能客串下跑腿把文案送去合作方公司。值得庆幸的是，公司的车没有全部外派，我不用屈尊去搀和繁忙的公交线。

　　在副驾驶席上我很丢脸地靠着车窗玻璃睡着了，是司机在到达时把我叫醒的。我尴尬地对他微笑道谢。上海的司机几乎都是中年男人的样子。
　　对着后视镜重新打过领带，从口袋里抽出两根强薄荷口香糖塞进嘴巴，拉开车门，在写字楼前站定，整了整西装，自信地迈开步子。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
　　问过前台，走向电梯。等待的过程中遭受无数陌生的好奇眼光，感觉就像动物园里的珍惜展览品。
　　竭力忍受着，然后逃难似的钻进了电梯。

　　二十楼。一个楼层只有一个办公室和两个会议室，观景落地有色玻璃幕墙，市中心商业区的地理位置。独资公司的硬件配备果然还是合资无法企及的。
　　左侧会议室大门紧闭，剩余的两个房间空无一人。刚才咨询中心的小姐已经告诉我有个例行会议正在举行，要我自己上来耐心等待十五到二十分钟。
　　溜进电梯边上的小休息室，对着钢制门板把一撮在车座上压得有些突兀的头发七手八脚地弄妥贴正对上了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孔。看上去，很凄惨。随意放下档案夹用掌心轻轻拍打脸颊，气色逐渐好转了些。
　　陆续的脚步声，渐强。散会了。
　　抓起文件出去。又是一堆让人受不了的眼睛。
　　几欲抓狂的边缘，我在会议室三步的距离又被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得体的美丽女人挡了下来，“先生，请问您是？”即使措辞恰当也不能改变盘问的事实。
　　妈的，什么破地方……
　　“你好，我是时鑫企业的代表，来送上次会议记录的翻译。”我微笑，尽量让自己保持体面。
　　“啊，抱歉。”她依然大方有礼，“经理在里面签署文件，稍等片刻您就能进会议室。我还有工作，失陪了。”
　　含笑点头，直接离开。标准的职业白领女性，百分之百的虚假。另人作呕。
　　现代感十足的亮灰色会议室，里面的人背门而坐，黑色西装，没有什么特别。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大男孩，毕业不满两年的样子。
　　“好，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得到许可，男孩收起东西迅速离开，动作干净利落。这样的行事以后应该是能够有番作为的。
　　路过我身边时男孩对我抱以一笑，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是我踏进这家公司到此刻为止第一个用真心和平和来对待他人的人。
　　没有过多做作，同样地对他表示友好。然后，他亦匆忙离开。
　　抬手敲门，骨骼撞击在钢铁上，有一点疼，“您好，我是时鑫的代表，这是上次会议记录的翻译副本。”
　　那个人的身形微微僵硬，似乎面对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停留了瞬间，然后站起来，转过身，“欢迎来到我们公司，给你们造成的不便请多多原谅，我是部门经理陈佑介。”
　　我的耳朵在一声轰然之后彻底失去听觉。
　　血液凝固了。呼吸停止了。一切的一切，只有眼前这个清爽的背光而立的男人。
　　不行，不行。用牙齿咬住唇，想要恢复些知觉。没有痛感，但是尝到了腥锈的味道。
　　“幸会，我是时鑫的翻译陈爽然，案子在这里。”每一个音节仿佛都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一般，字字艰难，走过去把被我捏得有些变形的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到宽大的红木会议桌上。
　　“合作愉快。”这个男人非常自持。
　　“合作愉快，再见。”声带在颤抖，快要支持不住了。
　　“再见。”
　　到头来，只是，素昧平生。
　　电梯没有久等，门打开的刹那我扑了进去，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地毯极深的红褐色如同干涸的血液。
　　离开写字楼要司机先回公司，不知道是否是被我难看的脸色吓到，司机不发一言扬长而去。
　　走在路上，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下班高峰时间，每个交错的人都是焦虑的，因为他们都有属于各自的必须回去的地方。
　　随着太阳的消失，雨落了下来。雨水打在身上，顺着领口滑进脖颈，附着在衣服上渗透进皮肤。原来，滋润万物的雨也是冰冷的。
　　车灯的光，路灯的光，店铺里的光，沿街的人家的光，沾染着水气变成了潮湿的暧昧。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的，只有身体的灼热。
　　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饥饿和疲倦的自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独自行走过了，短暂的安定生活差一点点就让我忘却了天地间惯有的空茫。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是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异类，只是因为过度的刚强和坚忍。母亲说那是坚强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我一直就想告诉她，如果可以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坚强。因为，我无法忍受孤独蚕食灵魂时带来的彻心透骨的痛。
　　很多年前的一个圣诞节，和许萌还有戈离一起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喝着啤酒，戈离问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许萌说，一把新的琴。我没有回答。
　　后来，戈离为许萌实现了愿望。
　　再后来，我们都忘记了那个圣诞究竟是在那一年。
　　但是我心中的愿望却始终没有消失，也没有淡忘。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和一个会等着我的人。
　　雨落进眼睛，很疼。视线模糊了，抬手抹掉水的刹那终于拂开了浑浑噩噩收拾起心情往住处走去。
　　回来后直接去敲Ｊｏｈｎ的门。这个夜晚，要独自度过，太过心酸。
　　里面没有回应，他今天有工作。深呼吸，然后转身上楼。
　　拿出钥匙的时候看见佑介房间的门并没有合上，一条狭窄明晃的长方形的光亮投射在地盘上。
　　没有犹豫，进了自己的房间。人生中的许多过场，到最后仍然是需要自己独立担当。

　　我的心在期待什么，我的灵魂因为什么而感到震颤，你踩着一地清润而来，留下满地冷漠尘埃，我不会感到丝毫悲伤，因为寂寞一直都穿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