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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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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争,天德帝一方还没有到穷途。可是面对嘉政帝与戎狄的合兵,天德帝绝望之中引火自焚,才将形势推入绝境。一日之后,襄王率众投降。十二月嘉政帝御驾到京,宣布次年改元重光。重光元年的正月,才开始对康王造反一案的查实定罪。首犯康王仁昭已畏罪自尽,二月,要犯襄王仁礼处斩。
叶清茹被软禁在皇宫附近的道观的一个小房间里,完全隔绝于外界。然而她知道在这个道观的几乎每一个房间,都软禁着一个像自己这样的重要犯人,或许襄王就在其中。二月份,她的处决结果与襄王一同出来,配入掖庭为奴,她才知道襄王被处死。
襄王,真的很好。如果没有让她先遇到了杨渐源,和襄王那样温和善良的人在一起,他不会令她吃醋、不会令她生气、不会令她难过,夫唱妇随、和和美美,才是她梦想的生活。可是,那个会在杨渐源面前撒娇又撒泼的叶清茹,难道不是自己吗?除了杨渐源,没有人能令她那样痴迷又恨之入骨,那样激烈的情绪,简直像个疯子。本来她的生活已慢慢回归正轨,恰在此时,杨渐源的死讯将她慢慢收敛起来的情绪全部扒了出来。她的喜怒哀乐,早就牢牢系在了杨渐源身上。襄王是将一切都看得透彻的人,他并非没有察觉吧。
她听说他的尸首还要被弃市示众,固然没有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并非不伤心,仅仅是叶清茹已经哭不出,几天几夜她的心好似被什么冻住了一般,连跳动都很吃力。叶清茹用裁剪衣服的余料剪成一条一条,在一端绣上月季系在高处,希望帮助他的魂魄找到归路。
东风,系在树枝上的布条全部向着西方飘。叶清茹怔怔地站在树下,树干上还倚着梯子。当初康王、襄王的军队从东方攻来,她希望襄王回到东方去的,不知他能不能理解。忽然她手中的布条被什么人抽动,叶清茹受惊吓般回头,听见眼前男子说:“绣得不错。”嘉政,现在该唤作重光帝,久久凝视着那个慌乱跪在他面前的女子,缓缓伸出右手来搀她起身:“你,有几分眼熟。你是何人?”
他搀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反而将她的手指轻扣,轻薄好色,看来这个人这些年并无多少改变。叶清茹敬畏地低着头:“妾身,是襄王妃子。”
“不对吧。”皇帝费解地端详着她的面容,苦苦思索。
叶清茹吸了一口气:“还是杨渐源的妻子。”
那个皱着眉毛冥思苦想的皇帝忽然展开笑颜:“果然。你我倒算是故交。多年不见,夫人风采依旧。”
叶清茹稍稍倾斜过身子,避开越来越近的他:“陛下愈发精神奕奕,妾自叹弗如。”
他的手慢慢地环过她的腰肢:“哈哈,看来我们要好好讨论一番养生之道。今晚,清华殿,如何?”他的气息放肆地逼近,叶清茹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叶清茹素来很识相,这一回,是真的不容她拒绝。
四月初四,清明节,竟然也成了段嫣然的忌日,段嫣然被软禁半年后终于等到了赐死的诏书,皇帝下令所有后妃宫女前往观刑。一路走来,叶清茹感受到,段嫣然所在的那个地方,应被称作冷宫。陈旧的宫殿外尚有一片广场,容得下这么多内命妇。叶清茹淹没在人群中,仰望着高台上飘荡的白绫。皇后命人将白绫打结,接着段嫣然便在几十名内侍和宫女“护送”下出现在视野中。
雪白的衣裳自尘世上掠过,一尘不染,一头青丝仅用一支长长的银钗固定,远远地只能看到她脸色的苍白,与她的衣服几乎融为一体。她镇定地踏上高台,因为她没有情绪,自然感受不到面对死亡的恐慌惊惧。踩在玉石凳上,好像只是把头伸到窗外一般,她将头伸过了白绫。银钗碰到白绫不慎坠落,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青丝随即散开,长可及膝。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脖子贴住了白绫。内室撤掉玉石凳,白裙下的双足悬空,挣扎着踢了几下,裙子只剩下了微风掀起的波动。
叶清茹在这么远的地方遥遥望着,她的乌发和白衣皆在风中轻荡。皇后发表一番警示,走神的叶清茹没有细听,大致明白过来段嫣然被处死,不仅因为她做了康王的“皇后”,还因她身为皇帝的妃子,理应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却恬不知耻地献媚叛王、有污皇室的尊严。皇后辞色严厉,指着段嫣然的尸首说话的时候,口吻中尽是不屑。
共同被所谓的丈夫抛弃在京城,基于此叶清茹对她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后来段嫣然嫁与康王,成为皇后,而她竟然成为了襄王妃,而这荣誉的表象又迅速被卷土重来的烽烟所覆灭,再次共同成为阶下之囚。叶清茹发现自己与段嫣然的生命轨迹何其相似,她们一样,在这个容不下她们的世界,苟延残喘。今日段嫣然的结局,是不是会成为她的未来?对于死亡她不能像段嫣然那样释然,段嫣然活着与死了没有太大区别,而叶清茹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即便没有,只要还能活得下去,她不愿意去死。
内侍抱下段嫣然的遗体,放在事先铺好的灵床上,白绫被取下,放在她的头边。后妃宫女们排成长长的队伍,一一从她身边走过。血色还没有完全褪去,除了那双紧闭的眼睛,她看起来与正常人没有区别。叶清茹经过她的身边,她露出在衣袖外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脸上略有几分憔悴,脖颈以下的部分单薄得似乎只剩下骨架。即便长年服用五石散,她原先没有那么消瘦。被软禁等死的这几个月,一定过得很不好。
宫殿的屋檐垂下一方水幕,远山近景都融化在温和的细雨中,茫茫的一片青灰。渐渐行近的脚步声,叶清茹回头,看到是皇帝和他身后的内侍、宫女。他的皮肤原本就白,在昏暗的雨天里更显出一种病弱,然而他很健康,最多是有些贫血而已。他饶有兴致地问叶清茹:“外头的雨大,你为何不待在房中?”
他不过在某几个夜晚召见过她而已,在白天,叶清茹从来没有机会见到。今天,是个偶然。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这里是后宫少有的高处,可以望得到宫墙外,尽管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瓦:“我……拜见陛下。”
对女人的心事,皇帝把握得比朝廷大事精确得多:“你不开心。有什么牵挂之事?”
叶清茹沉默地垂下眼帘:“听说南迁的人家纷纷迁回京城了——”
“想知道杨家的下落?”皇帝有几分戏谑地问,“想念他们吗?”他未曾过多关注过她,但叶清茹是很多人感兴趣的对象,偶尔有几句传言落进他的耳里,他知道叶清茹与杨渐源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叶清茹的父母兄弟和丈夫都已死去,她所能牵挂的,应该只有他们而已。南迁之后再也没有了关于她的流言,他就忘却了世上曾经有这么个人存在。想不到她非但没有死在乱军中,还成了襄王的正妃,在皇宫里遇到这个女子之时,他不由在心中感叹命运的神奇。
本不敢承认,忍不住眼中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如初下的小雨。她突然跪倒在皇帝面前,皇帝惊得退了半步,叶清茹低着头两手撑地,眼泪嗒嗒落在地面:“如何不想?”很多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他们身在何方,是否也回到京城了?被小娥带走的元莲,现在又在哪里呢?
“你想和他们在一起,离开皇宫?”没有愤怒,只是有些奇怪。皇帝凝望着她,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出声道:“你若是想,也不难。”他本就没有打算将她一直留在皇宫。她是杨渐源的妻子、谋反失败的襄王妃子,后宫不是她长久的归宿。
叶清茹狐疑地看了一眼皇帝,他的话语,听起来并不会强求她。可是叶清茹不敢确信,更不敢提出过分的要求。皇帝笑着问:“我将送你一份礼物,你会感激我吗?”
“陛下……”叶清茹的眼神好奇而敬畏。皇帝却不说是什么礼物,自己想着想着,笑了起来,把叶清茹从地上拉起来,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