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55、（五十五）

　　从筱纯处出来，我终于，要回家。
　　家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奶奶自从出了蒙歆的事后就一病不起，身体机能逐渐衰退，一日三餐吃的饭还不如一天三顿的汤药多。
　　妈妈请假在家，和我坐在客厅里，她也没有指责我，只是无比痛心地说：“蒙洁，你一定要爱惜自己。”而我最想说的也是要她好好爱惜自己，我觉得自己好不孝，我也知道她从内心担心我和陶冶这点破事情，可是有些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我只能起身说上去看奶奶。经过蒙歆房间的时候，条件反射地走得很快，那里面仿佛装着诅咒一般让我胆战心惊，坐到奶奶身边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减少刚才的压抑。奶奶从小最爱我，而那种爱无论我如何躲避，最终还是导致了蒙歆的恶行。奶奶不断念叨：“老喽，怕是过不了冬了。”我勉强笑笑，我发现这一年的时间，除了和陶冶针锋相对的时候，其余时间我都不愿意说太多话。
　　奶奶见我无言，叹了一口气：“蒙洁，恨奶奶是吗？觉得奶奶凶？”我摇头，不。她笑了，那种洞悉一切的笑，答：“不，我知道，我一直对你妈妈都不太好，她是个好媳妇，你以后别学她，凡事那么忍气吞声。有时候我在想，我要是对蒙歆好点的话……”奶奶再次叹气，“其实都是我的孙女，你以为我老糊涂，从小就看出来，你比你妹妹少点心思，满脑袋都是美好，而你妹妹，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可惜，我还是没想到她……”
　　我把削好的梨喂到奶奶嘴边，安慰道，您别想了，都过去了，不想提她。奶奶点头，是啊，人都不在了，可是，有些事情是磨灭不了的，所以蒙洁，奶奶明白你有多苦，奶奶真的明白……
　　奶奶回忆着：“其实奶奶不是故意要对蒙歆不好，亲生孙女，我怎么会。小时候，你们三个孩子一起玩，你和涛涛玩玩具，蒙歆就特别喜欢去玩小动物，我看着她掐它们，我制止她也不听；偶尔看她往你和涛涛的绿豆沙里吐口水，故意踩你们的拖鞋，告诉你妈，你妈说是孩子闹着玩儿，不让你们知道。在我心里，这么小的心眼儿，果然是个孽种，我那以后，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蒙歆。你妈却更护着她，加倍关爱她，她以为她的爱暂时治好了蒙歆的委屈。如今看来，是奶奶和你妈妈没长心眼儿啊，奶奶早要是预想得到今天她……”没说完，奶奶一阵咳嗽，新请的保姆立刻走过来支开我，帮她捶背吸痰。我吃惊这些年幼的往事，现在才发现，奶奶原来什么都比我要看的清。而妈妈，她知道，也不愿意相信。

　　奶奶好容易睡着了，我便要走，妈妈叫住我：“囡囡，下次回来一家人一起，好吗？”我无奈地点头应着，我想起刚才客厅里她语重心长的话，她说囡囡，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婚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才不是从此下半辈子安稳幸福，全是在冒险。妈妈不想你那么辛苦。但现在，既然你选择了，你就必须好好去对待。适当的时候，希望你和陶冶坦诚一点，不要彼此折磨。妈妈愿意相信他是爱过你的，懂吗？
　　妈妈还是那样，善良，容易原谅和相信任何人，这一点，哥哥比较像她，而我？她怎么会有我这样一个邪恶的女儿。

　　就在我与妈妈隐晦聊天的同时，我不知陶冶家里正在爆发一场争论。
　　李主任雄赳赳气昂昂地宣布：“我是不认她以及孽种的，你不给家里打招呼就领了结婚证，那你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去，有一天再被她耍了，不要在老娘跟前来丧个脸。”
　　“妈，那是我的孩子，您的孙女。”陶冶忍着火气。
　　“就你才会信！你多长一次心眼，都不至于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和她纠缠不清！她当时就在这楼梯口对我说的，‘她打掉小孩了，还说要让你那屋里充满咱们陶家子孙后代的血腥。’”李主任想起我的嚣张，气不打一处来。
　　“妈，我还没问你，当初她来我们家找我以及说这些话，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知道她怀着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通知我！那是我的骨肉您的子孙后代，你不觉得我们全家愧对她吗？”
　　“我就算当时没告诉你，你现在还不是绕回去和她结婚了，我发现了陶冶，你遇上丁蒙洁，你这辈子就完了你。别说她那时是把孩子打了，就算没打，也不一定是你陶冶的，她丁蒙洁多么潇洒滥情，你不比我清楚？有本事你拿那孩子和你验DNA去……”
　　坐在一边沙发上的陶父终于发话：“够了！陶冶这把年纪，成家立业，咱们应该高兴。现在那丁蒙洁就是我们的儿媳妇，哪有自己说自己儿媳妇说得这么肮脏的？当婆婆的，还是知识分子，这么没轻没重，你儿子还要不要脸了？”
　　“合着你们两父子都帮着那外人，跟我有仇是吧？”李主任对着两父子一顿抢白。
　　“都说那不是外人了，是你儿媳妇。”陶父铁青着脸，“你陶冶混账，让人家怀孕了独自生下来，你还说这混账话！当初你怎么就不拦着她？当初你怎么就要瞒着我和陶冶这件事？你说她来找茬吵架，那是她心里有怨气。你生下陶冶的时候，我父母没怎么照顾到你，你不也为这事吵了二十几年了？”
　　李主任听着憋屈，大喊着行，你们把那儿媳妇供着吧，我眼不见为净。说罢进了卧室，并“砰”得关上门。
　　客厅里霎时安静。陶父指着陶冶，一句话一没说，只能叹气，又把手垂下来。
　　“爸，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陶冶无比自责。
　　陶父摆手：“你和蒙洁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我只能说，尊重你们自己对感情的决定。得空，把孙女给我抱回来看看吧，你妈那边，我会劝劝她。”

　　我实在无法在蒙歆生活过的空间里再呆下去，找个借口说要先回香港。出门打了车，当师傅把我拉到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区的时候，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司机，他也困惑地看我：“小姐，你上车不是说的XX小区的吗？”我说了我来这儿？我自己都忘了。
　　我一步一步上楼，走到我和陶冶原来的“家”门口，才发现自己好傻，在香港不就把钥匙还给他了吗。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到门框上面，摸到一把温暖的钥匙，他的习惯没有改，我不禁摇头笑笑。
　　我将门打开，令人吃惊，熟悉的一切依旧，而且整洁干净。手指滑过玻璃茶几，居然没有灰尘。进去看卧室，窗帘是拉开的，阳光洒进来，我记得我一向喜欢昏暗的卧室，所以走的时候，窗帘一定是关着的，难道他刚才也回来过？
　　阳台上，那株草莓已经死亡，想起我们在丽江说的大话，轻盈说蒙洁你要能把草莓种出来我请你再来一趟云南，我说不，要去乌镇。如今，我种不出来了，就算奇迹出现让我种出来，轻盈也实现不了她的诺言。可是我还是拿了杯水来浇下去，就像对自己的安慰。
　　关门，将钥匙放回原位，然后下楼。下到我家的那一层，有点犹豫，那个门口，以前每天在这里和陶冶告别，或是在这里看到两个不带钥匙的家伙等着我救命……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门钥匙，拿出来又不愿意打开，记忆是人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痛苦的根源。矛盾中，电话响，陶冶在那头生硬地问，我要提前回香港了，要不要一起？
　　“不用，我还有点事，自己会过去的。”
　　“什么事？”
　　“我……想去看看轻盈和许正。”有点吞吐。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吃饭叙旧了，我也有点事。”对于因为我而认识的旧朋友们，他如今都避而不见。
　　挂了电话，有点庆幸，有点失落。
　　两个小时后，回到香港的他再次打电话过来，说安静在找妈妈，我答应尽快回去，然后望了望眼前轻盈和许正的墓，望着那张刚被我擦干净的天使般的笑脸，我说轻盈，我从来不觉得你离我和安静很远，不过好像……真的又很远。如今我做了一件我人生中最荒唐的事情，就是和陶冶结婚，很多时候我不懂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安静还是为了自己，对不起，对不起……令我稍微宽慰的，是他对安静很好，我在旁边看着这由我一手策划的虚伪画面，我觉得我好恶劣。轻盈，这个世界上最干净最纯真的你不在，没有人能解救我扭曲的心了。
　　将两束圣洁的白菊轻轻放下，再看一眼那张天使般的笑脸，转头大步走，不敢多停留一秒，怕我浑浊的眼泪浸染了这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