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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 ...

  •   他第二天提出想去看看孩子,我犹豫一下,点头。
      他载着我回去,因为彼此没有语言,他将音响打开,半分钟后EASON的《全世界失眠》,他慌忙关掉。车里继续寂静。这首歌是我们第二次爱的开始,不,骗局的开始。
      车停好,我带他上楼,他终于问了一句话:“雇了菲佣,又要照顾孩子日常开销,负担有些重吧?”我说哪有你租那套海景房负担重,再说,我女儿多的是人疼。言下之意是缺你一个不少,加你一个也不多。
      他没再说话,我突然发现刚才我那番话又验证了他所谓的“咄咄逼人”,不禁觉得有点伤神。
      Mary打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我神情淡定地说我同事陶先生。小安静踩着学步车跟在Mary后面扑到我脚下来,她一向听得出我的脚步声。我抱起安静,逗了她一分钟,转身望着无限怜爱望着她的陶冶,安静也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人,我发现陶冶的眼神接触到安静时,居然在颤动。我于是问他:“你抱抱吗?”他犹豫地张开手,安静自然就趴到了他肩头上,然后他笑了,我已经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他说:“我抱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哭的,她竟然不哭,宝宝乖……”我再次想到我那个无辜夭折的孩子,不禁悲从中来,陶冶,只要你将你欠我的还在安静身上,我也许可以减轻你在我心里的罪。
      他坐在客厅里,和孩子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笑容满面,与白天办公室里判若两人。他以前对着我,都没有这样有耐心。
      我进去厨房开始洗菜做饭。Mary非常吃惊地看着我今天的举动,除了周末对待安静的宝宝餐,我是从不会下厨的。
      一小时后,我把饭菜端出去,努力像曾经周末在家一起下完厨房的语气说一句“吃饭了”,他尴尬的抬头,把孩子交给Mary,坐到了餐桌前。碗筷碰撞的声音,夹杂着轻微的咀嚼声,他像是心不在焉对待着那一盘盘菜肴,我知道,每一盘,都会叫他想起两年前我做的菜,只是不知是不是比两年前增添了更多苦涩的味道。我们默默吃着饭,安静在卧室里被Mary逗得依依呀呀,我发现这像极了一个不和谐的家庭,但确实完整。
      吃罢饭正在收拾餐桌,我电话响,进去接起来,童妍的声音:“蒙洁,筱纯的化验结果出来了。”
      我没作声,等待着答案。
      “阳性,也就是……有艾滋病毒。”
      我不算五雷轰顶,至少,这对比起曾经轻盈的去世和蒙歆的阴谋揭露来说,早就给了我思想准备,可我还是差点没站稳。
      “医生说这个病说不准的,好好控制,也能正常生活好些年。”童妍听我一句话不说,反倒宽慰起我来。
      “我这个周末过来一趟,咱们到时筱纯家里见。”我这才开口。
      在房间里坐了好久,才恢复情绪走出去,陶冶见我出来,放下正乐呵呵的安静,问:“怎么了,见你脸色不好。”
      “没什么,童妍她们约我周末回趟深圳。”
      他点点头,说不早了先回去。他万般不舍地亲亲安静,把她放到我怀里,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问:“蒙洁,我们下月回去登记吧。”我吻着安静的小脸蛋,微笑点头。
      走了一步,他又回头,冲安静招招手,随即尴尬地又问:“蒙洁,我非常感谢你没有因为我的过错,而选择不要安静,看到她这样可爱,我越是心有余悸。对不起。”
      我故作平静地打断他:“我不是为了你生下她,你不会懂的,但是,我也感谢你喜欢她。”
      他沉重地点头,看见他转身跨出门的一刹那,我差点想要流泪,但他又突然转回来,把我那丢脸的眼泪憋了回去,我抱着女儿微微一笑:“还有事吗?”他下了重大决定似的说:“就本周吧,本周五,我和你过去登记,正巧周末你可以赴她们的约。”我故作淡薄地叹气:“你安排吧,我没所谓。”
      他终于走了,关上大门的一刹那,我邪恶的一笑:丁蒙洁,你策划的游戏正式开始了,他手里却没有一个遥控板!
      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我却手脚发抖,心仿佛在淌血,哗啦啦的声音我自己都能听见。

      我和陶冶回深圳那天是周五,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深圳,一向都是筱纯她们过来购物顺便和我吃饭,或者妈妈抽空过来看看安静。两年来,我怕回家,也怕回我曾经那所公寓。领蒙歆骨灰那次我坚决不回,颜蕾阿姨去世那次我也最终没有回来,去大连等地出差,更是宁愿香港飞北京或飞上海地转机,我也不肯简单地跨一条河直飞。我再也不想回这座在我记忆里废墟般的城市,连对它“灾后重建”我都没有信心。
      讽刺的是,我要与毁了我记忆之城的那个人重新携手回来,组成家庭。
      2007年的夏天,深圳依然闷热多雨。关内地王大厦依旧独占鳌头触目惊心,关外尘土飞扬发展得热火朝天。上班族操着各式口音以飞快的速度在地铁站奔来奔去,同样操着各式口音的游客也拥挤在大小梅沙和世界之窗。深圳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主人。
      南山区民政局,排队,拿号,拍照,说一句“同意”,两个红本,为我和他这纠缠了接近十年的时光画上一个讽刺的红色感叹号。这婚姻,并不是我们关系的终结,只是再一次荒谬的开始。我们没有提出去见双方父母,约定各自回家,明天再一起回香港。没有婚礼,甚至没有一张婚纱照,只是在我转身打车的时候,他拉住我塞了一个盒子在我手心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先走了。周生生的盒子,打开一枚婚戒,我笑笑,扔进包里。
      我打车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筱纯家里。
      童妍和何苗早早就到了,何苗如今怀孕八个月,女皇一般。何苗年初嫁给了那个同单位的公务员,我们很少和何苗的另一半见面,因为他总是忙于应酬上上下下。童妍与我和筱纯一样,一直没有再找固定男友。
      我取笑何苗道:“不是说从政的风险大心眼儿小感情不纯么,怎么还是嫁了?”她笑笑:“孩子都有了,生出来给我解闷咯,他爱干嘛干嘛去,孩子是我的。”
      童妍刻薄她一句:“哦,到时他在外面有了小三,你不要哭着来问我要不要离婚哦。”
      我说:“放心吧童妍,我保证,我都离婚了何苗都还没离婚。”
      “反正我不结婚,我看着你们就头痛。”童妍捂着额头。
      婚姻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对于我和陶冶的婚姻,这三人和楚妤云露那三人一样,表示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索性都假装不关心,集体住嘴。近年来我做的事,总有叫人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的效果。
      我将眼神转移到沙发另一边的筱纯,她今天用浓浓的妆来掩饰憔悴,我们说话的几分钟,她又灭了一支烟。我从进门到现在看见她抽完一根又一根,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气急败坏地给她摁掉。
      筱纯艾滋病的事,当所有人都知晓后,反倒就如同对待我和陶冶的婚姻一样,大家都避而不谈了,因为说与不说,改变不了结果。我问:“筱纯姐姐,最近去哪儿玩过?”她懒懒地回答:“懒得走,我也想学苗姑,生个孩子出来玩,可惜我现在生不了。想当年我可做掉了我众多儿女。”说完,她又点燃一根烟。
      我不知道我该陪她笑还是不要控制地担忧,我终于隐隐安慰:“关于那个病,你不要想多了……在香港,很多这样的人都过着正常的生活。”
      “可我最终还是会死,对不对?”她很绝望。
      “人都会死的,我们也一样。”何苗少有的严肃。
      是,人都会死,只是分早晚而已。可是我明知自己也总有一天会死去,却依然对仅仅早我几步的轻盈无法承受。这就是自然规律与人类情感的矛盾之处。
      童妍将话题适时地岔开,筱纯没再说话,我时不时地看一眼筱纯,发现她今天真的很憔悴,像生病了,按理说,她体内的病毒,并没有开始肆虐。
      终于,她用发抖地声音说:“……我想休息,你们三个回去了吧,何苗有身孕,闻多了我的烟味不好。”筱纯自来只有逼迫我们前往她住所或“根据地”的勒令,从来都是我们要想回家休息了她还不依不挠,如今逐客令,我有点吃惊。好在童妍和何苗也不计较,一边起身说蒙洁你别吓住了,筱纯最近喜欢玩自闭。她可能起身想拽我们走,结果一晃荡差点摔下去,何苗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她,她一把推开何苗,生气地说你怀着孩子走开点,一会儿我撞到你。
      我错愕地看着童妍,发现童妍也正错愕地看着我,筱纯用发抖的声音发话:“你们还不快走,我要休息了。”三个人只好不知所云地看着她,想扶她又怕她骂。
      “还不走?”筱纯嘴唇铁青,似乎特别生气。
      何苗拉我一下,我这才机械地跟着朝门口走。筱纯没有送我们到门口,径进了卧室,我的右脚还没有跨出大门就听到卧室传来东西摔坏的声音,我不放心地对童妍说你们先下去,我进去看看她。
      我几步走进去,看到桌上的烟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筱纯正趴在地上,可能是摔了起不来,而手,在努力伸手拉抽屉。我跑过去扶她,这才发现她全身都在发抖,嘴唇发青,头上虚汗点点。
      “你生病了?要拿什么?我帮你拿好不好?”我焦急地帮她拉开抽屉。
      “白粉,我快不行了,快……给我拿!”她最后三个字像是用弥留的力气在说。
      我没反应回来,已经听见了何苗的声音:“筱纯你吸毒?你……你竟然吸毒?”原来童妍和何苗并没有先下去,也跟着我折了回来,何苗继续失望地喊:“你简直是疯了,知不知道吸毒会让你变成鬼的……”此时我已经摸到一个玻璃罐子,我颤抖地将里面那包东西拿出来喂到筱纯嘴边,然后转头冲何苗说:“现在不是骂她的时候,把水拿来。”
      童妍手忙脚乱地递来一杯水,我将水倒进由于吸的太快被呛到筱纯口中,用手紧紧抱着她发抖的身体,看到旁边的何苗已经气得直掉眼泪,我对童妍说,你先把苗姑扶出去,我看着筱纯。
      几分钟以后,筱纯不再发抖,我将虚脱地她扶到床上躺好,心痛,却不敢表现出来,努力平淡问:“为什么要这样?你说过,这是不归路。”
      她无力地笑笑:“反正都是死,吸毒快点死,死了我好投胎。我要下黄泉去见我爸妈那两个老毒贩,告诉他们女儿我吸毒阵亡的,没给他们的职业丢人。然后一直在下面等着李义雄那个天杀的下来,我怕他先死在监狱里,等我下去的时候他躲着我跑了,那我找谁算账去。”她恢复了些,就开始无休止的自我讽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戒毒都是假的,筱纯的心和精神,真的已经死了。
      我什么也没再问,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知道你最近很背,这些你先用。密码是我家以前的电话号码后六位,你知道的。”她手抖地将钱扔回我手上,我要是连你养安静的钱都敢接我就真成了鬼了。
      “这是我以前在深圳的几万块积蓄而已,银行利息又少,安静也暂时用不着,放在我身边快发霉了。知道你是富婆,可你都是些固定资产,这现金,算我先借你。”我塞到她枕头下。她准备再翻出来,我把她的手按住,“买白粉的钱怎么办?你现在少的了这个东西吗?我听说你最近把车都卖了。”她愣了,黯然。我放低语气,“筱纯,我并不想滋长你残害自己的身体,但我也不想看着你最后连房子都卖掉。知道劝不了,但我还是求你,少吸一点,好好活着。你自己说的,我只有一个闵筱纯。”
      她咬住嘴唇,还是没能够控制住她的眼泪,随即笑说:“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这狼狈样子,有没有破坏你气氛?”
      我啐一口:“呸,大喜个屁。”
      说完,两个人都又哭又笑。
      “以后我结婚,何苗头号伴娘,能喝;蒙洁二号伴娘,能说。童妍,你就……装新娘。为什么?因为新娘要补觉。”十五岁的筱纯。
      “以后我结婚,何苗当头号伴娘,真的能喝;童妍二号伴娘,至少比我能喝;闵筱纯……离婚礼现场尤其是新娘一百米以外,为什么?因为怕新娘会被你搞死。”十五岁的我。
      长大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婚礼,可我们还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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