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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行(上) ...

  •   通往寿阳城的官道上,一人一骑缓缓独行。

      行得近了,便见那马通体棕红,只额前一撮雪白,本十分神骏,但踢踏间颇有嶙峋疲累之色,想是行了不少路途。马上之人一身竹青衣衫,长发随意系在脑后,面目前却也散落不少额发,覆盖大半容色。他一手提了已封开的酒坛子,马儿行得两步便举坛喝上两口——与其说喝,倒不妨称之为灌更恰当些,多余的酒渍沾染他面目衣襟,他却浑不在意模样。骑在马上的身形不时轻晃,想是喝过头的缘故。

      没多时那酒坛子终于见底,青衫人随手掷开空坛,抹一把面上残渍放声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几多愁,嗝……”

      酒酣示人,本为不雅,但他挥袖高歌模样却凭带三分潇洒肆意,待得一声响亮酒嗝,却又说不出的可爱快活。嗝罢忽听“咚”的一声,竟是那人直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这一路尽是青幽丛地,那人落在草丛中翻滚数圈,想是也觉着舒坦,便自昏昏沉沉睡过去,再不起身。

      那马儿随在青衫人侧,前蹄不时捋他面前杂草,颇为眷恋模样。

      这一觉便睡到了夕阳西下。斜晖映照金黄遍野,原是无限美景,然而空气中除了虫鸣马嘶,忽的多出其他嘈杂,隐隐听闻竟是马蹄声、漫骂声和斥责求饶的声音交织在一处。

      片刻后前方山坳尘土飞扬,已见一股骑队穿过山坳飞跑出来。此时那阵阵人声已十分响亮了,便听一人怒骂道:“我已再三言明,我乃寿阳新任知县!须知掳劫官员乃是要受刑收监的大罪,你等若还有半分身为寿阳百姓的自觉,这就放我入城!”

      细看那人却是个白面书生,此刻手脚被缚,身子横置在一骑之上,颠得面青唇白汗如雨下,却还有力气叫骂。

      马上众人一阵哄笑,一人大笑道:“老子是山野匪类,若叫您那一城‘百姓’得知他们不知何时竟与老子成了同伴,就算老子不动手,恐怕大老爷您那官位也坐不热了!”

      另有一道声不时抽噎:“公子,公子你就少说两句……省得受苦……”

      再是责骂肆笑反复。

      不耐烦地翻转身,青衫人撩起半幅衣袖覆盖耳面。

      忽听“咦”的一声,骑队当先之人已打马停住,却是见着棕红马与地上犹自好眠的青衫人之故。

      其他人也已看见这情景,一虬髯大汉策马抢上前嚷道:“好狗不挡道,要死也别死路中央,快滚开!”

      道路宽敞,一人一马所在之地却在路边草丛,他这挑衅的借口,委实不大高明。

      青衫人自然毫无反应。

      等待片刻,众人都有些不耐,偏生那自称县令的书生毅力惊人,此时深吸一口气又高声叫起来:“大侠,这位青衣大侠,我乃寿阳新任知县柳世封,赴任途中被这帮贼人掳劫,我不求大侠出手相求,只求大侠前往寿阳替我知会城中县衙,万望大侠助我这一遭!”

      这柳世封倒也并非病急乱投医。那青衫人堂而皇之躺在路旁鼾声欢畅,在他想来必有几分非常的胆色。又见他腰悬佩剑,便当他是江湖游侠了。虽不曾指望他一人胜过眼前这一群盗匪,但想他一剑一马,脱身总也不难。

      谁知那青衫人仍是一动不动。

      再忍将不住,那虬髯大汉叫道:“大哥,这浑人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干脆一刀结果了他……”被那当先之人瞪得一眼,不由忿忿收了声。

      另有一人道:“这人多半是路经此地的江湖落拓,瞧他衣衫破败,那剑看来也寻常得很,这马倒不错,可惜又老又病,只怕活不了几日。此人劫了他回去也是浪费口粮,杀了又平白无故得很。大哥,我瞧咱们就甭管他了吧。”

      当先之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虬髯大汉又忍不住叫道:“咱这头一放他,他那头真跑去官府告罪怎么办?”

      当先之人冷哼一声:“怕他官府不成,我淮安寨可不是好相与的,官府的狗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时大声叫好,再不理那昏睡之人,拨马继续前行去。

      柳世封最后绝望大叫一声:“大侠!”

      声音之绵缠凄厉,远去数十丈外犹自不绝。

      再片刻那夕阳终于隐去最后一点昏黄,天幕全黑之时,酣睡半日之人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身上马,动作凭地轻快。一手抖去衣袍上草叶,另一手抚了棕红马额前雪白轻声笑道:“好红驹,我可全仰仗你了。”

      红驹嘶鸣一声,待得青衫人坐稳,便载他向先前一干盗匪所行方向而去。淋漓意气,哪显半分病老姿态?

      -
      柳忠只觉天底下不得志的书生多了去,但如他家公子这般倒霉的,委实再数不出第二个。

      少时家境败落,富家子一夕成了寒衣童,十年苦读赴京赶考,虽说中了第,朝中却没个门路,不高不低的只得闲赋,如此过得两三年,好容易被上头记起,得个七品县官的职位,千里迢迢走马上任,这一穷二白的竟还被打劫!如今也甭说甚官不官了,能不能留下条命都难说得很。

      唉,他们主仆的苦日子怎就不见个头。

      柳忠感慨抹泪的当口却不知他已将心中所想悉数给念叨出来。

      饶是柳世封愁思百结,听了他几句话却哭笑不得,正待训斥,忽听牢门外竟传来吟吟笑声:“柳公子这县官原是千回百折、得来不易,失敬失敬。”

      柳家主仆二人大惊起身——既被押入了山寨囚牢之中,身上束缚自被除去。

      笑声中只见烛火一闪,牢门外已多出条人影,青衫落拓,烛火映照下那张笑吟吟面目却异常年轻俊朗,想来不出二十。一双眼亮得如同天上星子似的,浸了满满戏谑笑意,说不出的亲切好看。

      再见他腰间悬挂佩剑,柳世封蓦地反应过来:“你是今日睡在路边的侠士!”

      柳忠却已大声骂道:“装死避祸,见死不救,你个欺世盗名的狂徒还来作甚!”

      他原非胆大之人,但瞧着青衫少年那笑意灿灿模样,心中所感不知为何就愤然说了出来。

      少年啧啧笑叹:“小公子想必跟在你家老爷身侧念了不少书,骂起人来倒伶俐得很。只这粗声大气的,引来寨中之人,我这欺世盗名的狂徒可打发不了。”

      柳忠立刻闭上了嘴。

      柳世封很有些惊疑不定:“少侠你这是……”看他闲适自在模样,绝非被抓,但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少年倒也干脆,三两下解开门锁:“二位这就走吧。”

      一脚踏出牢门,柳世封正待问他哪来的钥匙,转眼看见原本守牢之人已全数卧倒在地,不由生生呆住。

      柳忠也早已张大了嘴巴:“这些人……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

      少年洒然一笑:“中看不中用,酒囊饭袋而已。”

      便是承认了。柳忠惊愕过来,蓦地又大怒起来:“你既有如此本领,今日公子向你求救,你为何丝毫也不理会!”害他和公子好一阵伤心绝望。

      少年眨了眨眼:“我干的是一锅端的买卖,在那儿便动手可一点不划算。好在我运气不错,正发愁得满山找淮安寨的所在,便遇到了你们。”

      他一边说已领着二人悄无声息向外行去。几句话间柳世封已听得有些明白:“莫非少侠原就有心惩治这淮南十三盗?”被劫持一路虽除了怒骂并未与盗匪多做交谈,但盗匪一行十三人,他前来途中已听说寿阳一带有大名鼎鼎的淮南十三盗,谁曾想自己这般鸿运当头,竟给逮个正着。

      少年也不答话,只领二人左右穿梭。这淮安寨地处半山,占地颇大,当中倒也有些布置。牢房建在寨子后方,要避开寨中耳目走出去,倒也颇费了一番工夫。一路见到不少倒地之人,柳世封正自心惊,已听少年轻声笑道:“只昏过去罢了,不妨事。”

      这少年端的一副玲珑心肝,柳世封暗赞过后,又自惭愧。

      出门便见少年那匹棕红马儿。拍了拍红驹背脊,少年向柳世封道:“此处是丘碗山半山之上,距离寿阳城不远。我这马儿很有些灵性,二位只管由它载着,它自会送二位回城。”

      柳世封吃了一惊:“少侠不与我们同行?”

      少年闻言一笑:“我早已说过今夜来此只为大干一票,如今买卖未成,怎能先行离开。”

      远远看一眼寨中灯火通明,柳世封忧道:“这淮南十三盗人数众多,又有些本事。少侠纵然本领高强,但双拳不敌四手,少侠不如随我回城,咱们叫了府中衙差,再来讨伐这淮安寨,也算替寿阳百姓除去一害。”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柳老爷你回到城中,想怎么做只管去办。至于我嘛,自然也要按照自己的规矩做事。”笑眯眯扶二人上马,少年将缰绳递到柳世封手中,“倒是你二人再不走,留在此才真真阻我拳脚。”

      柳世封还待劝他,少年一拍马臀,红驹已带着二人跑开。柳世封大惊回头:“少侠……”

      少年笑着向两人挥手:“既是县官大老爷,想必不介意我事罢上门讨杯水酒。”

      直到红驹已跑得远了,还能听到柳世封声音遥遥传来:“少侠姓名……”

      整了整衣衫,少年拔出佩剑在手,便大摇大摆复行回寨中。

      他本是磊落之人,之前若非顾忌柳氏主仆安危,绝不至偷来暗去。半夜哑打早已憋了一肚子郁结,此刻去了忌讳,便风风火火想着踹寨子大厅门去。

      -
      拿下县太爷,又顺手劫了几家财务,寨子中一干兄弟正自摆了酒肉庆贺。

      那虬髯大汉喝一碗酒道:“大哥,那绿豆官儿一穷二白的又没半点用处,咱是杀了他?”

      便听白日里出主意放了青衣少年那人喝道:“杀杀杀,老六你整天就知道喊打喊杀,长点脑子成不成,杀了他就能捞到半分好处?还是你真就想跟官家拼个鱼死网破?”

      坐在上首之人便是白日里一骑当先的大哥,闻言沉声道:“那老三你看怎么做合适?”

      老三亦有些头痛:“这人书生意气,很有些刚直性子,和往年来的官儿很不一样,我看也不是那么容易与咱们好过的。”

      老六又嚷道:“那就杀……”才说三个字便被老大和老三双双瞪住。

      老三还待说话,忽听“砰”的一声巨响,众人还未反应,先被一阵尘土呛得咳嗽不止。但这一寨子人打家劫舍已久,又岂是毫无警觉的,咳嗽声中已纷纷拎了武器在手。

      尘土散去,众人这才看清原先密闭的大厅已是门户大开,一人悠然倚在门口,青衫长剑,少年英气,眉目极好,偏了脑袋笑嘻嘻望着众人。再一看他竟是踏在自家大门门板上,方才那巨响和灰尘想必就是门被踹倒惹出的,这一来连最是沉稳的十三盗老大也变了颜色。

      一眼瞧见少年,老三已是咬了牙:“今日路上,倒是我等走了眼!”

      少年长剑一挥笑道:“你说我这剑寻常,要我说,能放倒对手杀得痛快的,便是世上无双的宝剑!”一句说完再无二话,径直与众人动起手来。

      被人寻上了门生事,这一寨子都是粗人,自无甚江湖道义,一群人便向着少年一个齐齐招呼去。

      那老大老三本还围观,见少年年纪虽轻身手却极快,在厅中飘忽左右如风如电,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大群人没占着他好处,却被他大大戏弄击败了去。看到后来,两人都变了脸色,老大叫道:“且住手!”

      眼见一屋子人已倒得七七八八,少年也当真听话住手来,收剑潇洒歇上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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