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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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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惘生在床上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身……谎言这种东西正是因为纵容才存在。世上哪有完美的谎言呢?只是总是不说,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纵容着,纵容着别人也纵容着自己。
命令自己入睡,却终于无奈的睁开眼睛。明明刚才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现在却神志清明的不见一丝昏庸。苦笑。
三更半夜的,干些什么能打发时间?
看书?不必了,整日里对着那些东西, 夜半无眠也得靠那些东西打发时间,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对弈?主意虽好,却苦于没有对手。
作画?抬眼望去,案上一灯如豆,自己又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文士,不必为难自己了。
这样算下来……惘生微微一笑,起身披了件外衣,从床边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百合色的绫袋。
打开,一把已经有了些年岁的琵琶赫然呈现在眼前。月牙色的面板因为无数次的摩挲而显出了一种温润的色泽,四根细而韧的琴弦也因为岁月的流逝泛着光泽。原本顺畅的动作,在看到面前的乐器的那一刻,微微有些迟疑,许久不曾弹过了。当年天天被双亲念着:“不是男人的玩意”,却因总也不肯放手。叠逢剧变后,却再也没有人会在这等小事上计较他了,一个已经被放弃的人又有什么被计较的价值?在没有人计较了,反倒不再像从前那样的狂热,渐渐的竟然让这把曾经让自己视若珍宝的琵琶渐渐蒙了尘……
现在看来,六相二十四品,丝弦的红木琵琶只是琵琶而已,当年的视若生命的疯狂已恍若隔世。
随手弹了一个调,细腻而浑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弥漫开来。调子,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紫竹调。在这脉脉的夜色中,却有一番空灵的魅力,江南的竹林,淙淙的流水……江南啊,即便将各式的竹子看遍,也再不见故居门前的矮竹。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那么多人,临到末了,只有这把琵琶跟了自己大半生。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指尖的心事,只能在这样的夜晚,自己读、自己听。喜也好、悲也罢,月是故乡明。
指尖的音律潺潺而动,没有太多华丽的技巧,寻寻常常的曲子,带着主人独有的思念与迷茫,仿佛自解般的空灵潇洒,趁着夜色,慢慢的填满了整个寂寞房间。寂寞是一种味道,思念是一种声音,夜色是一切的掩饰。
指间的老茧早已薄了,细细的琴弦磨得有些隐隐生疼。想停手,却又不忍心。不忍停,不敢停,琴音一停,自己便再也没有借口宣泄。悠悠的琵琶声中,惘生可以再做一个往生的梦,有炙热的阳光、有肆意的笑容、有如锦的前程,美人如花、英雄如剑。
“真的是这家吗?”虽然狼狈地趴在人家的屋顶上,慕容家的大小姐还是以优雅的方式发问。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有意,只不过半天的路程,待两人到镇上却已是月正当空。
“江湖上人人都知莫愁公子的一把琵琶风云变色,天地共惊,哪知竟也可以如此柔肠百结!”在一边的土匪头子一心沉浸在琵琶声声的迷梦中,一时竟不曾听到自己一直诚惶诚恐的慕容小姐的发话。
侧耳细细的听,慕容吟悠原本帮有些疑惑的心,终于确定了起来:“不对。”肯定的语气惊醒了土匪头子。
“这三更半夜的,如果不是你的情郎,还有谁会弹琵琶?”一本正经的神态,却总有一丝可疑的调笑。
又提及自己拙劣的谎言,慕容吟悠的脸色忍不住为发青,一口怨气在胸中徘徊一番,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这个琵琶声中虽然有豪情不散,却已是日薄西山。愁肠百结,奈何一叹。分明是英雄迟暮之音,又怎么可能是江湖中风头正健的莫愁公子?”
“你确定?”
“小女不才,也拜遍明师。虽然不能一一得到真传,但是这双耳朵却是假不了的。”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没忘记用谦称。 “果然是大小姐。”微酸的语气,不知是在嫉妒还是遗憾。慕容吟悠莫名受了一气,虽身在屋檐下,也终究不再吭声。
愁肠百结,奈何一叹,分明是英雄迟暮之音…………
就让我看看吧,莫愁公子,这个迟暮之音引不引得出你……如果你真得如密探回报的那样,对于这个平凡无奇,不,是看上去平凡无奇的教书先生那样的挂心的话。
清澈似水的琴音在夜空中一层有一层的布下迷网,密密织住,网不住人,却网住了心,不防迷梦一场。两人寻音而来的时候,正是月正当空,露水将下未下之时。待到迷梦散尽,浑身的衣衫却已经被露水浸透了,竟已在屋顶上趴了大半夜了。
清脆的一声“阿嚏~”,慕容吟悠终于耐不住夜深露重,有些着凉了。
果然是大小姐,这样风餐露宿的日子是经不得的。
“你在等人?”
“废话。”
“……他出现了。”虽然带着不确定的颤音,但是这一次,慕容吟悠再一次正确。
林熙,终于出现了,在他们背后。
林熙没有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走。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急事,更没有走的打算。口是心非的事情,在惘生面前做得如此顺畅,实在有负莫愁公子随性的名声。然,即是随性,那偶尔性子上来,想扯几个小谎,又为什么要阻止?至于,为什么口是心非这种事情会出现在林熙身上,林熙在苦恼了一晚无果后,果断的决定“随性”……
吹了整夜的冷风,又听了大半夜的琵琶,虽然在星空下听琵琶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但是算上之前为了过来见这一面而连夜赶的三天路,就算是习武强身,林熙此刻的心情还是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显然是针对这半夜鬼鬼祟祟趴在别人屋顶上的家伙而言。当林熙看到在听到响动出来的惘生时,什么叫“变脸”、什么叫“灿烂”……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自家屋顶上以诡异姿势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惘生忍不住皱了眉。
“你自己问这两个家伙。”说这,林熙随随便便的把两个人丢了下来。确切地说,对于那个倒霉的土匪头子,绝对是用丢的,面部朝下,加上巨大的掷力,以大地为目标;而对于美女慕容吟悠,则以先落地土匪头子为着路目标。
这也算是怜香惜玉?被摔个半死的慕容吟悠和被压个半死土匪头子,很难得的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有些发呆的看着林熙丢人,惘生慢半拍的想起来应该去扶一把。当然,同时还很有必要检查一下是否有需要大夫。
“这位姑娘,更深露重,别着凉了才是。”说着从屋内拿来了披风急急忙忙的递给慕容吟悠。原本慕容吟悠还有些奇怪,顺着身边土匪奇怪的视线看去,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赶忙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披上披风。更深露重,兼之夏末秋初的时节,衣服尚不厚重,露水一浸,里面的里衣竟然若隐若现。一直规规矩矩做大家闺秀的慕容吟悠,又哪曾有过在外面熬夜的辰光?是以一开始,竟然不曾想到这个。经吴惘生一提,才恍然大悟。
“多谢先生。”及至将自己包的像个粽子,慕容吟悠才有空道一声谢。当下心中是七分难堪,三分感激。当然,那三分完全是给惘生的,彻底没有另外两个人的份,尤其是那个土匪头子!
“不过一件旧衣而以,不敢当谢。在下倒是有一事望姑娘赐教。”
“先生请讲。”
“风寒露重,姑娘又如何会与您的同伴在寒舍的屋顶上?”
“听先生的琴音,先生也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猜不出?”
“姑娘缪赞了。在下确实不知,还望姑娘赐教。”
慕容吟悠眼看塞搪不过去,思量了片刻,便从今早遇劫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么说来,姑娘只不过是想拿林熙做个脱身的借口,却不想歪打正着了?”
无奈的苦笑着轻轻点头。
惘生有些不安,平静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出现的涟漪仿佛是危险的预兆。
“惘生,你先进去吧。你一个读书人,经不住清晨的露水。”
明显的支开,知道越多的人总是越危险,不过是本能的保护。
虽然有些讶异,还是顺从的避开。
小小的院落中顿时剩下了三个人无言的对峙。准确地说,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峙,慕容吟悠只是无奈的摆设罢了。
“江公子,您这演的又是那一出戏?”林熙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小树枝,话虽问的随意,听的人却是绷紧了心。
“你说呢?”虽然还是蓬头垢面,江秋农只是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子清逸出尘。虽然也有一股儒雅风度,却被江湖豪气所掩。
明明刚刚还只是一个再落魄不过的江湖土匪,此刻却摇身一变立时成了江湖贵公子。慕容吟悠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自己……好像踏入了精心的圈套。
“您真会说笑。我若晓得,自是犯不着自找麻烦的再问您一遍。前日在酒楼与江公子结交,敬的是您的豪气、直爽,此刻吞吞吐吐的,倒叫我疑心认错了人。”
“有些话说白了,反倒没意思。”
“怎么说?”
“譬如说,这处地方,这个人。”江秋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巧,心头却是忍不住七上八下。林熙这个是在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竟不知他究竟有几分在乎。威胁如果没有分量,他自己反而有危险。
“哦?”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尘,林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能查出这里费了不少功夫吧。”
“……”
“为什么你也会用威胁这种下三烂的招数呢?临江公子?所谓公子,除了满足全天下少女的芳心之外,更与这种下三烂的行径是绝缘的。”
“你做到了?”
“我本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大家不过是叫着好玩罢了。可是你身在武林世家,这两个字可是名符实归。又怎能做这种事情?”
“可有效,不是吗?”江秋农的笑容自在的很。
空气瞬间凝固,林熙认真到恐怖的眼神,让慕容吟悠在一瞬间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如果把这两个人统统在这里杀掉,就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了。这样才安全,对他,也对吴惘生。
“。。。说吧。”花了那么大的工夫,总不是为了和他在这里一起站着喝西北风吧。
“很简单,三个月后的十五,去京城。”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林熙,笑了起来,几分傲慢、几分嘲弄。
“如君所愿。但是日后如果这里少了一片叶子,我都唯你是问。你也晓得的,我保护人是不会,但是毁掉一个人没有人比我更在行。”
莫愁莫愁,阎王莫愁。莫愁公子,林熙的名声是由无数个坠落的声名累积起来的。他的威胁,放眼全江湖也找不到几个能不当回事的人。
这样算起来,好像他比较亏本,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却得负责这里的安全,而且期限不定。万一,真的入他所想的话,这个责任可是很重大呢。不过,敢和林熙做交易,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你……刚刚为什么没有动手?”
他确信刚才自己没有眼花,刚刚的林熙明明动了杀意,却终于没有动手。
林熙只是微笑着沉默。
那个人一定很讨厌这种事情吧!保持沉默,这样的话说出口,只是平添更多的麻烦罢了。不如不语。
远处隐隐有鸡鸣,天,将亮了。
习惯了林熙的不告而别,惘生并没有对于突然消失的三个人报以太大的注意。日子本就是这样,总有意外不断地出现,最后,却终究平淡而过。
私塾忙碌的一日,又在一个夕阳西下之时结束。敲着因长久端坐而酸疼的腰背,老了。惘生自嘲的伸个懒腰。岁月不饶人。算起来自己在这里落地生根也有……五年、六年……竟然也有七年了!被自己算出的数字吓了一跳。山中不知人间岁月。只是自己居于闹市,又何来山中一说?
自娱自乐,自辨自答。惘生独自一人倒也颇为自在随意。
眼角余光扫到门口里的小小身影,惘生有些惊讶的开口询问:“云飞,你不是已经回家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先生,街上有人到处打听先生,我就把他们带了来。”又自带着稚音的童声,认真的可爱。自以为干了件了不得事情的小小孩童,歪着脑袋,热切的等着先生的赞扬。
忍不住一笑,“就你精怪。”伸出手指刮了一下这个最为年幼的弟子的鼻子,惘生一把抱起孩子,“你把他们都带到这里来了?”
“嗯!”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恩……都是些和先生一样的人,都是好人!”稚子纯真,童言童语让人忍俊不禁。
惘生的借着笑垂下了眼帘,像他一样的人?从前的他,还是后来的他?
刚刚迈出学堂,远远的就听到远处的谈笑声。前堂中两位儒生,一着青衣一着蓝衣正谈笑风生。见他出来,齐齐迎了上来。
“锐涵!茂年!你们怎么来了!”
“惘生啊,你这句话就不对了。这些年你一直也不曾和我们联络过,如今我们冒冒失失的找上门,你竟也不欢迎?”蓝衣书生圆圆的脸,说起话来一笑就成了咪咪眼,分外可亲的样子。
“你这两年离群索居的,如果不是锐涵在酒肆里认出了你的墨宝,只怕还要继续错过哩。”青衣的儒生有些瘦,却举动之间颇为豪爽义气,边说着就过来拍惘生的肩膀。
“六年前书院一别,不想竟然直到今日才又重见。今日你们两位定要赏光陪我喝一杯!”
“你这人,还是这般多礼。人人都知道你不好酒,嗜那杯中物的是我们两个,偏说什么我们赏光,是你陪我们尽兴才是真的。”周锐涵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听到“酒”字,眯的更成了一条线,却还不忘记乘机小小的取笑一下。
“人家顾及着你的面子,这厮到连里子都兜了出来,怪道当年气的先生几次三番要将你扫地出门。”
说起当年,大伙又是轰然一笑。打发孩子回了家,惘生领着两位故友去了相熟的酒肆,一路上边走边谈,煞是热闹。
“你们两位此次路过是为了?”
“年前侥幸靠得了贡生资格,此次是为了秋闱而去得。”
“那真是恭喜恭喜!”
“恭喜什么?如果你去考,没准此刻已经在准备殿试了,那向我们连贡生都考了两回才通过。”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二十多岁的贡生比我这个而已进而立的私塾先生来的好的太多。茂年兄过谦了。”
“说真的,惘生,那年我去拜见师尊的时候,师尊还提到你来着。当年你是我们中最刻苦的一个,怎么没去求取功名反倒窝在这里这么多年呢?……对了,前两年正巧路过苏州,按着你家的地址找去,那些仆役居然说没有你这个人,真是实在太可恶!下次一定不要忘了好好管教那些下人。”茂年喝了点酒,说话又多又急。周锐涵虽然也喝了一点,但他很快注意到了惘生的失常。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乱说话的李茂年一脚。
突然挨了一脚,李茂年本来就醉的不厉害,一下就清醒了过来。一时间尴尬的聂诺着,求救的望向好友。
虽然恨死好友这个乱说话的个性,周锐涵还是打着圆场:“惘生,你也知道茂年这个家伙,喝了点酒就乱说话,当年为了这个被师傅打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惘生微微笑了笑,一场风波便消弭於无形。
二三十岁的年纪,关心的除了“立业”便只剩了“成家”。说些那个故人已经成亲,哪个已经抱了大胖小子,琐琐碎碎的话题,谈得虽然热闹,心思却始终不在这上面。大家同窗多年,他乡遇故知,本是三大喜之一。可是再怎么谈,也没了当年的投机。六年,当年一同有志天下的少年中,只剩了自己依旧在原地迷茫,大家都已经走得那么远了。
停下喝口茶的功夫,店里的小二乖觉的凑上来,递过来一个信封,低声道:“楼下有位姑娘要小的转交公子的。”
“人呢?”
“信交给小的就出门左转走了。”
给了赏银,打发了小二。惘生心中虽然奇怪,却忙于杯盏应酬,信在怀中,一下也不便看。
“锐涵倒是好福气,大小定下的美人,汗都不捏一把,就轻轻松松抱得了美人归。”
“待你高中归来,陈家的小姐应约下嫁了,那才是佳话一桩呢。”
周锐涵与李茂年本是姑表亲,彼此知根知底,互相打趣,相视一笑。
“倒是惘生,你比我们都年长,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被两双眼睛一闪不闪的看着,惘生笑着摇摇头:“一个穷酸夫子,哪敢耽误人家姑娘。”
“你又过谦了不是!”
两人一顿嘻笑,惘生只是笑。
直到华灯初上,这顿饭,才算吃完了。
灯光下,雪白的纸上,用炭笔粗粗写了着:林熙即将上京,速救!
一惊,手一抖,白纸飘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