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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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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惘生起了个大早,买了镇上最出名的万升斋的粽子,想着虽然不能去看龙舟,这粽子却非要映映景不可。及至热好了的粽子,甜甜的发出诱人的香味,惘生便一路兴冲冲的到客房找林熙,打开房门,却发现被褥整整齐齐的没动过,一应琐碎的私人物件也都统统消失不见。
林熙,走了。
正如来得突然,走得也利落干净。空气中仿佛还留着客人身上的尘埃,不及散尽,却又要再次等待。
江湖,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走了,也罢。
林熙并不想走,而正因不想走,所以才更不得不走。
林熙虽然喜欢笑闹刻薄,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个正被全江湖追捕的通缉犯。吴惘生是个好人,是个好得让人不得不喜欢的书呆子,所以,自己必须离开。如果不能报恩,至少不要找麻烦。在意识到自己被这个书呆子感动的那一刻,走,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收拾行李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为难或者不舍。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他,也已经习惯了分离。
或许,十年后的某一天,想起自己曾经欠过这样一个书呆子的人情,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人真心的关怀,想起这江南半缺的月亮,自己应该会微笑吧。
微微一笑,林熙离开的潇洒。
岁月如梭,两年的时光冉冉而逝。
都说江湖岁月催人老,在这个不长不短、有点尴尬的时间里,林熙从一个人人喊打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名震一时的…………魔教……的护法。
很多事情在预料之中,而更多地在预料之外。
譬如,林熙居然会甘居人下成为一教护法;譬如,林熙还是毒舌不改、刻薄依旧;又譬如,林熙还是终于不再被黑白两道通缉,只余下一些比较零星刺杀。
无论如何,如今江湖上亮出“莫愁公子”林熙的招牌,十个人中会有七个噤若寒蝉,两个咬牙切齿,剩下的那个,又聋又哑。
正如名震一时的魔教教主方依然大小姐的口头禅:“命运这种东西,只有出轨的时候才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意外,正因为其不可能而有其出现的必要性。
譬如说,林熙的善言。
“方依然,今天这件衣服很称你的首饰。”
一个红衣美女艳如霞云的面庞,突然间风云变色,阴晴不定了半天,终于确定这句话的确不是自己耳背。
“你又惹上什么世家了?把人家砍了、毒了、还是放火烧了?”
林熙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还是很有风度的答道:“没有。”
“你诱拐了人家未婚妻?”
“没有。”抽搐,忍住。
“你抢了人家的金库被人逮住了?”
再抽搐,忍。
“初恋情人跟人跑了,终于回头看到本教主的好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暴!
“方依然,你别以为逼着人家给你封一个武林第一美女,你就真是武林第一美女了!要温柔没温柔,要贤惠没贤惠,要身材没身材,要风情没风情。光有一张脸,就算是美女了?我画个泥娃娃还比你漂亮几分。”一串恶语迭爆而出,林熙俊美的面庞也因为阴暗而添上几分诡异。
“不正常……果然不正常……你居然承认我还有一张脸可以瞧?以前你都说我<天天抹得猴屁股似的,半夜装鬼连妆都不用画>!”
是他说快了,漏了行不行!
满脸黑线的林熙放弃的回头,彻底放弃了要求一个月的休假这个正常而合理的要求……嗯……如果不算上他之前修的两个月的话,顺便提一句,现在,才三月初。
阴阳五行,万物相克。
这句话果然是先贤遗训,值得万世景仰!
就像时势造英雄一样,美人,也是人捧出来的。如果一个美人需要十个痴心男子的追捧,那么慕容家的小姐至少有一百个排队等候。慕容家有四位公子却只有一位小姐,所以视若珍宝、爱胜明珠也是情理中事。虽然在三百六十五天中,慕容大小姐有三百六十四天是笑着的,剩下的那一天多半是因为某些特殊日子而导致的面部神经错位。所以,这样一位开朗幸福的美人,从没有人想过居然会有一天逃家,详细点说,就是离家出走。
慕容吟悠是一个有智慧的美人,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知道带银票,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银票值钱却不如她的人值钱。几乎在她悄悄偷溜出府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虽然她还知道该把身上所有看起来值钱的东西统统打进包里而不是挂在身上,然而,美人之所以为美人,却泰半是由一张脸决定的。慕容大小姐什么都愿意,却死都不愿意在如花面庞上抹点泥巴什么的。大家能理解的,女人嘛。
所以,她也遇上了多数美人会遇到的事情………………被抢去做压寨夫人………………
“美人~~跟了大爷我以后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乖乖的跟俺回去,来。”
慕容吟悠等着眼前连手里的大刀都有点生锈的强盗头子,一口气差点没噎死。事实上,如果她现在还在慕容家的话一定会选择晕过去了事,免得看见那尊容伤眼。可惜,如果她清如果现在晕过去,恐怕只能应了那句:红颜自古多薄命。万分不爽的望着那个很欠奏的山寨大王,慕容吟悠还是坚强的保持了笑容。
“美人~~~~~~~~”看着美人温顺而羞涩的笑容,头脑简单的山寨大王差点忘形的连手中的大刀都丢了。
一阵风吹过,美人的嘴仿佛动了动。
没听见。
再说一遍。
色令智昏的强盗,还是顽强的没有听见。
耐着性子,再再说一遍。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
两个字:“做梦。”
美人就是美人连骂人都那么的美丽动人~~~~两眼成星星状的山寨大王,一点都没有觉悟到自己的威严在一大群属下面前受到了充分的蔑视。不过即便觉悟到了,也会毫不在乎吧。
就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美人身边必有愚夫。
“美人,你说这是什么?”山寨大王随意的挥了挥手里的大道,厄……虽然有点生锈了,但可以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慕容吟悠沉默。
“美人,你会武功吗?”
慕容家满门高手,却没有人舍得让慕容家的小公主去受那份罪。那么多的兄弟同门,总是寸步不离滴水不漏,武功只是一样多余的东西。
慕容吟悠继续沉默。
“美人,你想要命吗?”
她能说不吗?
慕容吟悠再再次沉默。
“所以,美人,你就从了我吧~~”看着美人无从反驳的样子,山寨大王兴奋万分的得出了最为满意的结论。
在自己脑海中努力地搜寻着除了自己的父亲兄长、伯伯叔叔之外的人,任何一个,可以吓住这个强盗头子的名号。白道的不行,天高皇帝远;□□的也不行,□□有□□自己的规矩,没有随便坏了规矩的道理。最好是亦正亦邪,这样的人做事不按理出牌反而比较有恐吓力。
心中百转千回,在那双脏兮兮的贼手印上她的胸部之前,慕容吟悠喊了四个字:“莫愁公子!”
霎时,仿佛突然被点了穴般,山寨大王以一点也不同于方才昏庸的身手急速倒退三步之后,强作镇定的开口:“哪里?哪里?”
中奖!!
摁下心中的狂喜,仔细参考着以往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零星映像,慕容吟悠继续镇定的胡说八道。
“我与莫愁公子两情相悦,却碍于父母之命不得善果。这才出了这个下下之策,打算两人一起浪迹天涯。谁知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却被拦下,我们约定的时间马上就会到了。寨主,你猜,莫愁公子会不会前来寻找?又万一他发现是你们把我扣下了,又会如何?”
私奔……
私奔。
私奔!
吟悠简直可以看到山寨大王因为八卦而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神。配上明亮的眼神,她突然发现这个山寨大王其实长得不算太赖。
“你……和莫愁公子…………私奔?”山寨大王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怪异,但是保命要紧的慕容吟悠则毫不犹豫的点头。
“这样啊……那你有什么证据吗?”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又证据??偏偏身上带的全都是女人用的小玩意,没一样可以冒充是定情信物的东西。可是如果不回答的话不就摆明了自己在说谎?
“我们越好在八月十七这一天在张家集最大的酒楼见面。”
“就这样?”
被用这样狐疑的语气质疑,无法说出“就是这样”这样危险的话语。
“如果不是因为要去见心上人,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子可能身边不带侍女或者侍卫?”
虽然一身布衣,但是从小养尊处优的气质却骗不了人。山寨大王开始犹豫。
“如果不是因为去见心上人,可能不带上面纱或者把自己弄得丑一点?”
这个…………不太明白女人奇异的心理的山寨大王更加犹豫。
“更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靠山,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这样跟你说话?”
平衡终于被打破。
被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语弄混了头的山大王彻底的沉默了。
“小姐……俺真得很崇拜莫愁公子,你可不可以带俺去见他老人家一面?”怯生生地神情配在山大王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但是手中的大刀倒是一直没有忘记放下……她可以说不吗?
虽然恨的牙痒痒,慕容吟悠还是坚强的微笑着……同意了。
一炷香后,通往张家集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强盗与美女的经典组合,嗯,如果除去美人抽搐的笑容和强盗手里有点生锈的大刀,倒又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段佳话。
从事实来看,慕容家的大小姐虽然比不上铁口神断倒也是接近于事实了。现下,莫愁公子林熙,正在张家集最大的那家酒楼……对面一条街上……的一间小小私塾里……做贼……
当然,当时无论是美女还是强盗都没有觉悟到这一点。
初秋的阳光斜斜的照进不大的私塾里,空气里漂浮着细细的浮尘,时近傍晚早就下了课,只余了几个今日书没有背全的还在那里抓耳挠腮的发急。坐在前头的夫子却无论他们作出多少怪样也不抬眼,只安稳的看着手中已经烂熟的经书。林熙半躺在梁上,虽被武林中无数的怀春少女称为“公子”,此时行的却是“梁上君子”的行径。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随手弹去袖上沾的浮尘,林熙却半点窘迫也无,不急不躁、气定神闲的注视着底下惘生。蓝色洗得有些泛白的儒生服,这两年虽然清减了些,精神却似反而好了几分。
林熙其实到了已很有一会了,久到可以悠闲的看着从太阳从东窗转到西窗,却始终不曾动过现身的念头。两年不咸不淡的君子之交,他终于明白吴惘生这个人,须得从远处细细看才能看出许多不同的味道来,及至近身,却往往会被对方不经意的温柔与强势所迷惑。近了,反而远了;远了,却也并不曾远。正如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认识了两年,却并不比当年认识的第一天近了多少。
“先生,”终于有个带头的年长的学生忍不住开了口,“天晚了,能不能明天在背?”
“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又有道是:今日事,今日毕。总是想着推托之词,又怎能日后有所担当?孔圣说:吾日三省吾身,你们自己要好好反省一下!”
看着先生一副又是准备滔滔不绝的样子,几个学生顿时吓得立时大声背了起来。这个先生,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爱说教了些。
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本来就该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学生竟然接二连三的过关了。原本有些狭小的私塾,顿时空空荡荡起来。
目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窗外已是月华初上。吴惘生却没有动,只是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发呆还是休息,又过了一会竟然慢慢的合上眼,竟然打算就这样睡过去似的。林熙在上面看得有趣,也不出声,只是在上面看着惘生气息渐长。窗外最后一点光线也终于归于寂灭,满室月华,竟有些像两人当初相遇的模样。那时候这个书呆子也是这样酣然入睡,其泰然程度似乎毫无戒心,自己在他的床前站了许久,这个呆子才悠悠转醒,醒了却不睁眼、睁眼却不说话,是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别扭至极的性格。及至两人初交,又觉此人生性纯良,自己不过无意间救了个与他也算不上多大干系的学生,他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他、继而又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事过两年,但是至今回想起来心头还是有暖意涌动。然而,直到现在,两年前两人是朋友,两年后还是只是朋友,连个知交都算不上。仿佛时间一早停留在两人初见时,再没有什么长进了。这个人啊……还是远远的瞧着好,近了,反倒不知所措。就像他老大远巴巴的赶了来,却光在这梁上耗时间。
胡思乱想了一番,不知不觉间,夜风重了,露水也开始悄悄的下来。底下原本摊在椅子上睡过去的惘生,梦里觉着冷缩成了一团,看着可怜。叹口气,林熙一个跃身轻轻的落在那个让人头疼的书呆子边上。
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衫轻轻给他披上,林熙无奈的抓抓头发,打算像前几次一样人看过了就闪。正转身想走,衣袖却突然被扯住,回头,正撞上一双犹自带着水气的温润的眼眸。
林熙想开口,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超级笨蛋,风尘仆仆的赶过来,却连话也没说一句就准备走人,最后居然还被现场抓包。想开口,但是一个笨蛋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下又能说出什么话来呢?林熙动了动嘴,还是没说什么,静静的等着眸子的主人发问。
“三次。”刚刚睡到一半,惘生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实际上,有五次。”偶尔他会像今天一样留下一件外套什么的,有时候,只是单纯的在梁上发上大半天的呆,然后……走人。
“为什么?”
“来了便是来了,见我这个主人,有让你那么难堪?如果那样的难堪,你又何必来?”
“来也来了,见也见了,走亦无憾。”
狡辩。打个哈欠,浓重的倦意让惘生连瞪他一眼都懒。
“你见了我,我却未曾见着你,来而不往,非礼也。”
林熙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换来惘生不解的皱眉。
“在半梦半醒间,尚能引经据典,果然是天生的教书先生。”
“什么天生的,又有什么天生注定……欺人亦欺世罢了。”
“听你这么说来,到似胸中丘壑万千。”
“粗人一个,不过混厄度日。……倒是你,何苦处处为难自己。”
“为难?这话倒有趣。”近两年难得谈得有趣,林熙随意在惘生前面的书案上一坐,自有一股潇洒风流。“江湖上人人知道<莫愁公子>潇洒随性,有何来为难自己一说?”
“潇洒随性?荒唐胡闹才是真的。你并非那些市井小民,也并非如外界所传的不通世事,何苦只是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厉而招来杀身之祸。你若真想潇洒随性,何毕给自己处处树敌?”
“何为随性?何为潇洒?”林熙出人意料的不退返进,神情还是一派从容。
“性之所至,随意而动。”
“既然是<随意而动>又何必在乎那红尘俗事身外之名?随意而动,说到底不过一个<真>字。如何想便如何说如何做。身随心动,言为心声。这才是真随性、真潇洒。”潇洒?随性?这种字眼让那些人去说真是糟蹋。估摸只要一个五官还算的端正的,穿上白衣、拿把扇子,迎着风那么招摇的一站,大抵就可当得那些大侠、侠女口中 “风流潇洒”了。
惘生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道:“莫愁,莫愁,气死小鬼,阎王莫愁。你这个莫愁公子,还真是名副其实,说不过你,说不过你。”
原本热络的气氛,一下子急转直下。顿时无以为继。
又是这样。林熙在心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总是这样,仿佛知己般的谈话,总是在兴浓之时无疾而终。
仿佛缺了点什么,又仿佛隔了点什么,让人心里没得气闷。这样一个人物,明明不见得有什么出彩之处,却因着当初的一点温暖,也无法<相忘于江湖>,只得一遍一遍的、自找罪受。
“本来无愁,让人天天念紧箍咒似的在耳边叨念什么<莫愁莫愁>,无愁也有愁(仇)了。”
听懂了话里的玄机,惘生低低一笑,睡意虽然走了七八分,面上确实掩不住的倦容。
“风凉露寒,回房睡吧。”
“还说呢。”微眯着眼,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前两次你来,我做的尽是亏本的买卖。客房也有大半年没用了,不整整怎么给你睡?明明早就来了,却硬是拖到这种时候才现身,不是存心搅了我这好觉吗?”
“你知道?”
“那么大个活人大刺刺的盯着看了大半天,又不是个木头。”
“那你怎么不出声?”
“这句话倒奇怪了,哪有人招呼梁上君子的?”
好你个惘生,说什么<气死小鬼,阎王莫愁>,自己也是个骂人不带脏字的主。林熙这般想着,面上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梁上来,自然还梁上去。你快去歇着吧,我还得赶回去,你就不用忙乎了。”
“要走?怎么才来就要走?”
“不走又怎么能来?”
“半夜三更的,谁有空和你耍贫嘴。”不知不觉,惘生又端出了大哥的架势教训。虽然不是什么好话,听在林熙耳中却十分的受用。
若说惘生前面只醒了七八分的话,此刻却是十分的清醒了。
沉吟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再来?”
“不定。”
言尽于此,随意道了声“珍重”,话音还未落地,人已急射而出。仿佛真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似的。惘生在空无一人的学堂中略站了站,便也回房休息去了。
急事?能在他这里一赖大半天的,半夜三更又能有什么急事?边想着,懒懒打个哈欠。这两年虽然只是君子之交,林熙的脾气他也知道了些。倘若真有什么急事,他是绝对不会逛到自己这里来的。自己之于他,是一个江湖之外的朋友,在这里不谈江湖、不谈武功,只是平常朋友间的打打趣、喝喝小酒,也并不曾说什么体己话,不过是寻一个清静处歇脚而已。
这是一种默契,林熙不说,他也不问。就像他明知谎言,也从不拆穿。
谎言……惘生在床上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身……谎言这种东西正是因为纵容才存在。世上哪有完美的谎言呢?只是总是不说,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纵容着,纵容着别人也纵容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