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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ch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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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0
昆图斯敏锐地发觉,自从去年年底那趟旅行归来,家主大人的心情貌似始终处于触底未反弹的低落状态,脾气则在抛物线的波峰摇摆不定——这太恐怖了。
而据他观察,家主大人心情不佳的原因大抵跟跨年时那趟英伦之旅关系不大,而多半来自斯德哥尔摩的一星期寒假——或者不如说,这是麦耶理塔•埃斯特尔特有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昆图斯笑了,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掂量着手上的一叠文件,他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呈送上去,今日春暖花开,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
麦耶理塔埋首在书桌上,头也不抬地问,“都是什么?”
“死司上个月三桩任务的总体分析,生司呈送的执事转职申请,以及罚司主事关于纳粹黑魔法的最新研究报告。”
麦耶理塔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吟几秒钟,“叫法尔来。”
昆图斯将文件插入鸽笼式楠木卷宗柜,鞠了一躬,转身退下。
他暗暗对自己比了个V字。
若不是看见家主大人一边批阅报告,一边揪着桌上一只红色木马的脖子不住抚摸,他大概就会擅自决定压下最后一份报告。
但现在显然不需要了。
法埃尔•埃斯特尔——他的昵称是法尔——踏着轻快如鹿的步子敲响了房门,微笑着叫了一声,“父亲大人。”
麦耶理塔抬起头,愉快地看着养子,招招手,“过来。”
法埃尔走到他面前,没有跑,只是加快了一点步子。麦耶理塔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才十岁,但他牢牢记得麦耶理塔和其他人告诉给他的那些,身为埃斯特尔家一司之主的尊严、庄重、内敛和严谨,以及其他那些他小小的脑袋大概还绕不清楚的准则。
他把法埃尔抱到膝上,给他理了理柔软的紫色麂皮基同长袍,又吻了下他浓郁微鬈的深棕色头发。男孩开心地笑了笑,忽然看到桌上自己呈送的报告,立刻又收起了笑容。
他意识到,养父显然对他的家庭作业有话要说——很可能还不是什么好话,虽然只做了麦耶理塔一年养子,他也已经懂得,这个温柔爱笑的养父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和气,很多时候,他笑还不如不笑。
他不笑的时候,一切问题至少会迅速得出个清爽干脆的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他笑起来,可就真的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了。
但这次年轻的罚司主事显然料错了,麦耶理塔认真地翻阅他用稚嫩字迹一笔一划写下的长篇大论,将不够清晰的地方亲自用靛青色笔批点出来,又一一予以指点。
这费去了不少功夫,因为到最后法埃尔都察觉到,养父似乎有点累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坐在膝上,时间久了也不是件轻松的活计。他乖巧地跳了下来,站在一旁听完最后的讲解。
麦耶理塔拍了拍他的头,“明白了?”
“明白的。”清脆利落地回答着,男孩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养父书桌上那一排火红的彩绘木马。
麦耶理塔立刻察觉,笑了笑,心里掂量了几个回合,没有开口,只把报告交还给法埃尔,“去吧。”
男孩利落地行礼告辞,走到门口,麦耶理塔又扬声叫他,“法尔回来。”
他从桌上拿起最大的那只木马,凌空丢给法埃尔,“给你了。”
法埃尔眼睛一亮,差点笑出声来,紧紧抱进怀里,乖乖地说了声,“谢谢父亲。”转身一溜烟地跑了——仿佛怕养父反悔似的。
麦耶理塔摇了摇头。
还是小孩子,有了好玩意儿就忘了装大人相——不过,本来就是小孩子。
他又抽出火典司呈送的报告来看,愈看愈觉心烦,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恨恨哼了一声,叫葛多利亚进来倒茶,喝了一口却又嫌烫,差点直接摔了杯子。
昆图斯早在门口听了半晌,见他又闹起脾气,耸耸肩只当没听到。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救了不知所措直揉裙摆的女孩,麦耶理塔皱眉示意她退下,接起电话听了会儿,冷笑,“说我不在。”停了一秒钟又接上一句,“告诉他,如果当真有事,过半个钟头打来,过期不候。”
昆图斯心里有了八分把握,笑了笑,自顾自去做事,半个钟头后他又回到门口,看了眼腕表,分秒不差的三十分钟刚刚一到,电话铃鬼催似的震天价响了起来,简直像被人上了闹钟。
麦耶理塔也给吓了一跳,想了想还是接起,听了信站转述,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翘,“接过来。”声音已不似刚才凌厉。
隔了几秒钟,话筒里轻轻传来一声“迈耶。”
他讲瑞典口音的英文,当他用这种奇特的口气叫出自己的希腊文名字时,一切却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那声音和他的人非常相似,坚韧而低沉,是冰河里涌动的春潮,挟带着苍凉浮冰汹涌而来,撼人心颤。
麦耶理塔叹了口气,不由自主抓抓头发,“嗯,干嘛?”
他放下了手里的其他东西,用空下来的手托着自己的脸,掌心不自觉地在脸颊上滑动着,似抚摸又不似,一下下将鬓边几缕金发抿向耳后。
萧殊寒叫完那一声便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长到麦耶理塔几乎以为他掉了线——才轻声说:“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玩?”
麦耶理塔果断地哼了一声,“你欢迎我吗?”
萧殊寒半晌没作声,努力干咳了几声,才勉强笑道:“说什么呢。”
麦耶理塔冲口而出,“你自己琢磨去。”
说完他有点尴尬——这口气活似跟人撒娇赌气,可又不是同长辈耍赖,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他掩饰地也干咳了几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架势,“公爵大人,您看,我很忙的……”
萧殊寒却打断了他,音调听上去仿佛慌张起来,“迈耶!”
麦耶理塔不由自主温和地问了声,“怎么了?我在。”
萧殊寒平静一点,叹了口气,“迈耶,我……”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欲语还休,麦耶理塔却听得心旷神怡。他蛮中意萧殊寒在电话里的声音——当然说起来还是他本尊声音更好听一点,不过话筒里千山万水过滤下来,那声音仿佛也奔波得带了几分倦意,沙沙地滑过耳朵,质感清晰,滋味流畅,在脑髓和身体里同时擦出一股异样的酥麻。
萧殊寒仿佛突然下了决心,呻吟般的说:“你来吧,都三个月了,你也该来了。”
他语气活像求告,麦耶理塔却听得差点笑了出来,浑身洗了个热水澡似的,暖洋洋十分自在。他飘飘然地反问回去,“为什么啊?”
萧殊寒登时又卡了壳,麦耶理塔按着话筒等了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要是不来,也给我个准话,我也就……”
话筒里突然没了声音。
足足一分钟之后,麦耶理塔才醒过神来。
这是掉线,不是他的沉默。
啪一声摔下话筒,他差点冲动再打过去。为了制止这个想法,他索性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这才略微平静下来。
昆图斯施施然地敲门进来,向他点了点头。
麦耶理塔一股无名火腾然燃起,正要说话,昆图斯看出他脸色不对,转身就走,临关门留下一句,“我已经叫海德拉收拾行李了。”
一只笔筒紧跟着他飞来,啪一声碎在门上,家主大人显然用力不小。
麦耶理塔在他身后大喊,“再偷听我电话就去死!”
昆图斯耸了耸肩,决定不去向他解释,自己根本没有偷听——如果解释了,只怕家主大人会叫自己立刻去死。
于是早春三月,紫菀家主的御用专机又着陆在阿兰达国际机场,那天是个晴天,天色蓝得几乎要融了再泼下来。在通知公爵府时,海德拉卡将抵达时间报早了一个钟头,这样做的时候他不安地看了看哥哥,而昆图斯面不改色地对他点了点头。
麦耶理塔蜷缩在座椅里,只当没听到。
接到公爵类似求和的电话之后,他的心情曲线略微回升一点,然而很快又跌回谷底。公爵在那之后又拨来几次电话,他统统拒接。海德拉卡没眼色地进来汇报行李已经整理完毕时,也被他瞪了一眼,孩子吓得差点发抖。
保守地说,家主大人十分不爽,而原因不详——这无疑也是他不爽的原因之一。
昆图斯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他和麦耶理塔从满地乱爬的年纪就认得,后来的日子里也没少企图打青对方的眼眶或者踢肿对方的屁股。麦耶理塔是如何一步步踏上紫菀家主之位,他比谁都清楚,也因此深知自己一辈子离不开这疑心病的家伙,一如他离不开自己。在他看来,芮•埃斯特尔选中麦耶理塔是个极其明智而艰难的决定,这小子有天赋也有心计,缺的只是机遇,而芮的培养方针向来是强势高压——那或许是他自幼经历使然,也或许是他认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超越的人,如何能带领整个家族?
他选择最饱满的种籽,竭力压榨出传世的芳香——可是如果压碎了呢?
芮•埃斯特尔估计不会考虑那么多。
这也是为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麦耶理塔•埃斯特尔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宅。
他全部生活都为了埃斯特尔家而存在,间或逃逸出去的灵魂就躲藏进了虚拟的电子世界里。
——现在似乎还多了一个地方。
昆图斯咬着下唇隐晦地笑了。
“麦耶理塔•埃斯特尔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太喜欢这个名词了。
飞机降落之前,他就透过舷窗看见了停机坪上的黑色加长林肯,比车子更显眼的是旁边不停踱步的高大男人,银色晶亮的发丝在日色里闪着白鲨腹皮般冷艳的光。
昆图斯有点疑心,如果再迟到一个钟头,他会不会把车子周围踱出一圈脚印。
这让他意义不明地笑出声来。
麦耶理塔啪地睁开眼睛,一脸狐疑,“你笑什么?”
昆图斯曲起手指敲了敲窗子。
麦耶理塔探身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扑通一声又倒回座椅里,眉梢跳了跳,忽然眯起了眼睛。
昆图斯太了解他,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是笑容的前奏。
他顺其自然地想:家主大人的心情曲线触底已久,这次终于该反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