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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半缘心恨半缘哀 ...

  •   大家都在庆幸,冰儿却似极委屈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脸哭。苇儿鼻子一酸,端起汤来,劝道:“公主,你好歹把汤喝了。这是在令主子的景仁宫,您别太任性。”“滚开!我死我的,要你们献殷勤!”被子里传来冰儿没好气的声音。“好容易拣回了一条命,别再‘死死死’地吓奴才们了!”冰儿扭身不理。苇儿抹了眼泪又劝:“其他不谈,就看在奴才们为您守了一夜的份儿上,别再叫奴才们为难了!”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满屋子人都跪了下来:“小主子,就为奴才们保重吧!”

      冰儿冷冰冰道:“你出去!”

      苇儿见令妃站在一边,既无奈又难过的样子,轻声劝道:“令主子还在这儿……”

      “都出去!”

      苇儿还要劝:“这汤煨得极对火候,参也不苦……”话音未落,冰儿突然转过脸,抬手把碗给掀了,苇儿从脸到衣服,泼满热汤,尴尬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然而冰儿也是自作自受,手上一用力,牵扯到身上,顿感一道伤口裂开,入髓钻心地疼起来,她把手塞进嘴里,硬是熬住一声惨呼,然而瞬间脸就惨白,满头豆大的汗水。苇儿顾不得自己身上潮湿,也顾不得满地碎渣,要紧问道:“公主!是不是弄疼了?要不要传御医?”令妃也唬了一跳,几步上前,看冰儿已经痛得满脸是泪,气息都窒住了,忙道:“还问什么!快叫御医进来!”

      冰儿忍过刚才那阵剧痛,渐渐缓了过来,道:“不要叫御医!”令妃见她手上,虎口处已经咬出血来,不难想见刚有多么疼痛难熬,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说:“你死犟着干什么?就是叫一声痛,又有谁瞧低了你不成?何苦拿自己的手撒气!”又哄道:“叫御医来瞧瞧脉息,忍痛太过了,也是伤心脉的。”

      冰儿摇摇头道:“用不着,打时都没死掉,还怕现在死了不成?”她觉得裤子上一道黏黏的湿,犹豫了一会儿道:“只怕要换小衣。”

      令妃这才明白过来,揭开被子一看,裤子上的血痕已经绽出来一片,也觉得心惊,忙吩咐宫女们重新拿药涂洗,置换衣物。一阵折腾完,冰儿已是恹恹的样子,嘴唇都脱了色。苇儿看着日日陪伴的主子,只觉得心里痛得发酸,忍着泪道:“少进点人乳老米粥吧,再虚下去……”冰儿没有反对,苇儿试探地捧来粥,喂了两口也还肯吃,不过接着就是摇头道:“我心里火烧似的,想吐……你把东西收了吧。”

      苇儿听得凄凉,脸上一点也不敢表示出来,又问要不要传御医,冰儿道:“我自己身子,自己明白。太医院药汤,左不过那几味药……倒是御药房收着些西洋来的烟膏子,可以止痛……”

      令妃忙叫人先问御医,胡舒寅伺候了一夜,获得恩准到太医院暂时休息,来的是另一个医正,沉吟了一会儿回复道:“少用些□□也是可以的,但多用伤身,又易上瘾,还望娘娘知晓。”除了送来煎好的药汤,只肯给了一点烟膏。

      烟膏的药效还是极好的,不过是半块指甲盖大小,已能看见冰儿渐次平静,略略辗转也不攒眉啧舌忍痛不已了。不过知道有毒,也各存着警惕。苇儿边用帕子擦拭冰儿额前汗水,边吩咐小宫女收拾东西,边道:“身子是自个儿的,您一定要保重!昨晚上,多悬!多少人为您提着心!皇上几乎一夜都没睡,都守着您,五更早朝一下,又马不停蹄赶来看您……”于是便把昨晚的情形一一说了,拭泪道,“我以前在先头皇后身边,二阿哥七阿哥病重时都没见皇上这么忧虑过。”冰儿默默听着,木然地盯着床板。苇儿说了半晌,冰儿道:“我想睡会儿。”苇儿知趣地退了下去。冰儿闭上眼睛,哪里睡得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眷恋父亲刚才温柔慈爱的抚慰,一时又恨他上回冷酷无情的责打,脑中盘旋而出慕容业洒在菜市口的血迹,心中剧痛胜过身上伤痛,只觉喉头发咸,却咬着牙根把涌上来的腥咸液体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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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镇静止疼的药效已尽,冰儿身上的伤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俯卧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牙齿紧咬着枕头,身下的丝绸床单都被抓破了,虽然痛得泪水直流,但她仍然不肯哼一声。苇儿拿着手绢轻轻擦拭她头上的冷汗,担心地问:“公主,很难受么?伤处有点溃破化脓,怕是发了棒疮。叫太医来看看吧?哪怕不看伤,就诊诊脉……”冰儿咬着枕头摇了摇头。“那……要不原方子再抓一副煎了吃?”

      “不好的。”细柳道,“太医说那个止疼的方子不能老用,对身子不好。”

      “我的药箱里有药……”冰儿断断续续说道。

      苇儿此时却存了个心眼,她和细柳交换了一下眼色:“宫里用药,总要太医验了才行。是什么药,奴婢先拿去叫太医验一验。”

      “你怎么这么麻烦!”冰儿大怒,狠命地挣起身,把枕头用力扔了出去,“干脆一点,叫我死了算了!”这一动弹,又扯得刑伤猛烈地疼起来,她一下子栽倒,痛苦地挣扎着。“公主!”苇儿和细柳忙抢上去扶着,门外几个老嬷嬷呼啦一声都推门进来,连令妃也赶了过来。

      “怎么了冰儿?!”令妃尖声道,脸都有点发白,低头见她裤子上又渗出脓血来,触目惊心,吓得攥紧了拳头,一叠连声地问:“怎么弄的?疼得厉害吗?”

      苇儿惊得泪都下来了,边帮冰儿换中衣换药,边说:“是奴婢不小心……”

      “叫她走!……你们都走!……要死也让我静静地死!……”冰儿不敢再动,伏在枕头上气狠狠地说。

      “又死死死的!怎么回事?!”令妃快步上前,见冰儿一头冷汗,痛得脸色煞白,呼吸都不顺畅了,也吓得不轻,连忙拿帕子为她擦头上的汗。好一会儿冰儿平静下来,令妃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一点,吁了一口气道:“可吓死我了。你又拿苇儿发什么无名火?没有她,这会儿你已经不在了。”便把昨晚苇儿救她的事说了,“……太医们本来都说没法子了,好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回来,还不注意身子!你对得起谁哟!”

      一个嬷嬷走过来在令妃耳边轻语了几句,令妃点点头对冰儿道:“皇上又来看望你了。不许再说傻话了。啊?——我做主,苇儿快去休息。从昨晚到现在,眼睛都没合上过,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吃得消!”

      “我不见!”冰儿拉起被子蒙住头。

      “听话……”正说着,乾隆已经踏了进来:“怎么了?”

      令妃行了礼,对乾隆努了努嘴。乾隆轻轻坐在冰儿床边,拉开她蒙头的被子:“别这样,对身子不好——怎么了?哭成这样?”

      令妃怕冰儿气头上乱发火迁怒于苇儿,忙道:“恐怕是发了棒疮,伤口又疼了,看样子真伤得不轻!”

      “怎么会发棒疮的?”乾隆语气和脸色一样焦躁易怒。令妃不敢回答,又不敢不答,好半晌才道:“北五所里,用药治伤,怕都不得妥帖。”

      “混账!”乾隆怒气冲冲,“上次是派的谁给冰儿上药的?就不说是朕的命令,就是你堂堂皇妃有话吩咐下去,如此疏忽懈怠的,也是该死!你给朕好好去问话!弄得格格这副样子,她们绝逃不了干系!”令妃知道两个嬷嬷要倒霉了,也觉得乾隆未免有点迁怒,又知乾隆的个性最是要强的,不敢违逆,只好恭顺道:“是,臣妾有空查处。”

      乾隆目视她道:“下头人欺主,也从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你现在也是一宫的主位,不复是当年的身份。该拿出主子款的要拿出主子款,该核查严实的要核查严实,否则,什么样的蒙蔽、偷闲没有?只吩咐一声就作罢,并不详细查问,若在朝臣里,就算是颟顸无能,玩忽职守——你当下面那些人都把主子的事当自己事么?”令妃平素向来颇受宠爱,从来没有听到过乾隆一句重话,此时不由目中莹莹。乾隆平了平火气,又问:“她们先不说了,冰儿这里总得有个法子!太医的药呢?”

      “太医说那副止疼的药里有西洋来的烟膏子,有毒,且多服易上瘾,要慎用。现在内服外敷的主要是三七,说是化淤活血,对止疼没有用处。”

      “就没有缓一缓的方子?”

      令妃轻轻咬咬嘴唇,道:“太医说,刑伤较重,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加之又发了棒疮。寻常凉润的药虽能生肌,却不能止皮下出血,反而掩了病症,此时也只有熬熬痛,先去了炎症,俟淤血略散了些,便好了多半;然后再用药酒化瘀;最后才是去腐生肌,总得月余,才能将养个大概。好在筋骨没有受伤,不妨碍将来走路。”

      冰儿听得心中绝望,咬着牙不言不语,心里酸得发苦。乾隆一直只知道伤重,却没有细细了解,此时听得心中恻然,低头见冰儿一身白绫子的中衣,水般地贴着她未盖被子的肩背,汗湿得几乎透明,两片肩胛骨嶙峋之态宛然可见,瘦弱可怜,全不似平日,越觉得眼睛发酸。冰儿耳边只闻乾隆柔和低沉的轻唤:“冰儿,冰儿,还好么?”而她身上心里两重锥心刺骨的剧痛,夹杂着弥漫起尖棱棱铺天盖地的恨意,任凭乾隆温语款款,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理不睬。乾隆轻轻掠开她鬓边被汗水粘住的乱发,心疼不已地看着她痛楚的神色:“冰儿,熬一熬,要什么只管说。”

      “是啊,今儿眠食都不大好,皇上瞧着你岂不心疼?”令妃也说,“太医说痛也就痛在头两三天,熬过去就好了。”冰儿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手死死抓着床上丝绸的褥单,身子一动都不动。乾隆默默地看了她好久,最后说道:“冰儿,等你为人母时,大概你就知道天下父母心了!”他的声音黯然消沉,令妃都听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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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的伤好养,心理的伤难愈。一个多月后,冰儿已勉强能够起坐,但整个人就和块冰似的,毫无生气,她的冷漠与仇视让乾隆大为伤心,父女的距离一下子疏远了许多。然而天下父母心,没有不疼爱儿女的,隔三差五的,乾隆还是要来探视一下,或派人送点吃的用的。这天,乾隆又来到景仁宫,令妃正亲自骗着冰儿吃药,冰儿烦躁地别过头:“我说了,已经这么多天了,不死就死不掉了,还吃什么药嘛!”

      令妃见乾隆,为难地说:“皇上,您看……”

      乾隆仔细观察了一下冰儿的气色,又问:“太医怎么说?如果真的可以断药就断吧。是药三分毒,朕也怕见冰儿吃药受罪。”

      “皇上,这吃不吃药您怎么能听任冰儿任性?!”

      乾隆无奈地看看冰儿又看看令妃:“药先不说了,她这阵怎么越发瘦了?还是吃的少么?传朕旨意,以后冰儿饮食宫分再加一半。”

      “不必了。”冰儿冷冰冰地、也不看着人就说,“再加多少也是浪费!”

      “五格儿!”令妃真有些忍不住了,责备道,“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皇阿玛说话?!你纵有再大的气性,这会儿也该消了吧?”

      冰儿要吵架似的冲令妃嚷道:“气性?我敢有什么气性?我不是猪,不是狗,不是加点菜就可以感恩戴德的!没被打死,是我的不幸,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就还得熬下去!”乾隆当然听得出她是指桑骂槐,气得手都凉了:“朕敢叫你感恩戴德?现在是你好好吃饭朕就在感恩戴德了!到底谁是长谁是幼?谁是君谁是臣?怎么都反了?!”

      冰儿无话可说,但绝不肯认错,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乾隆一下子又心软了,和声道:“好了好了,朕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要什么,告诉令妃,令妃你来请旨,只要不僭越,朕不会不准的。”乾隆转身就走,冰儿平静下来,目光中突然带过一丝不舍,眼尖的令妃忙叫乾隆:“皇上!”使了个眼色,“冰儿好像有什么要说呢,是不是冰儿?”

      冰儿忙掩饰住自己的神色,依旧冷冰冰道:“我要什么?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要……”她的眼波一闪,眸子深处淌过一缕痛楚,似乎有什么要求要提,却总是犹豫地说不出口。“你要什么,你说!”乾隆觉得自己对女儿的要求竟有些期待。

      “慕容业是为我而死的。皇上您说,我该不该谢他?”

      乾隆一下子就明白了冰儿的用意,心也立刻硬了,冷冷道:“你错了,他不是为你而死,而是为他自己的罪而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有,也是因为他骗了你幼稚的情感。你还要谢他?朕没把他锉骨扬灰!”

      “可他已经死了!”冰儿盈盈满眼泪水。

      “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少给朕听见慕容业的字眼!”乾隆怒冲冲道,“你自己要什么朕都答应,如果是为他,就两个字——‘妄想’!”

      冰儿恨得牙都咬碎了:“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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