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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一片伤心一片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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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仁宫里见到冰儿,乾隆忍了许久的伤心却再忍不住了。床上是水红软缎的褥子,越发衬得冰儿脸色苍白隐青,双目紧闭,眼眶凹陷,一头乌发沾染尘絮,蛛网一般漫开。他上前握着她的指尖,冰凉冰凉的,不由回首问太医:“烧已经退了?”
太医嚅嗫着不敢答话,乾隆怔了怔也明白了三分,顿觉痛难自制,坐在床边把他的手放在心口暖着,轻声道:“冰儿,冰儿,听得见阿玛说话吗?”
不闻一声响动。
“气滞住了么?有没有掐人中?”
太医点点头,其间意思显然。乾隆更加五内俱摧,感到头晕目眩。令妃见他脸色不对,含泪劝道:“皇上,已经不早了,您先去休息吧,明儿五更还要早朝,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臣妾在这里,督着太医们尽力施治。”乾隆不理睬她,问太医道:“你给朕句实话,到底怎么样了?”
太医忙回道:“臣等已是尽力了。怕是……”
“又是‘怕是’!你们要尽力治,有什么‘怕是’!废物!平日大话说得震天响,临了事了,就开始推卸!朕就这么好糊弄?!朕丑话说在前头,治好了自然有重赏;治不好,你们一个个给朕滚出宫去,叫你们去宁古塔、去打牲乌拉去当太医!”
太医脸色发白,只不住地磕头:“奴才这就去……这就去……”旁人听得好笑,却谁也笑不出声来。
乾隆看着太医抱了药箱连滚带爬跑到外间配伍药材,感到浑身一虚,软软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额,紧闭双眼,泪水熬着不让出来。令妃明知乾隆今日大为失态——素来宫里对太医都是极为尊重的,也不为医术,为的是要他们心无疑惧地治病。而且就是治不好,只要不是过失,也不会治罪——但她一点都不敢劝。冰儿病成这样她居然不知道,大大伤了乾隆的心,皇恩圣眷以后如何还是未知,然而见乾隆神色憔悴,又是心疼不忍,犹豫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还是要开口劝谏:“皇上,臣妾失察大过,愿意一身领受,但皇上再不休息,若是累得病了,臣妾罪责更重,对不起天下苍生……”正说着,外面通报皇后也到了,乾隆颦着眉头点点头,皇后进来见令妃侍奉一边,心里一阵堵,却笑道:“妹妹辛苦了!”
令妃正是浑身不自在,见皇后说话带着些怪异味道,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蹲身给皇后请了安,皇后靠近床边看了看冰儿,见一身肮脏蹭在床上,用手帕掩了掩鼻子,叹道:“冰儿在我身边住了这些年,看她这样子,真真心疼呢!”转脸对乾隆道:“皇上,早些安置,臣妾在这里陪着公主。”
乾隆道:“回去也睡不着。在这里陪着也好。”心里陡然一酸,想起那时孝贤皇后虽有沉疴,但急遽去世也是因病起突然,发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殁了,当时自己陪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焐在滚烫的心口上,也没有牵住她的性命。那样摧心肝的悲恸,却再也挽不回她——如今,莫不成又要重演一遍?竟不由落泪。
旁边人已经看怔了,皇后许久方道:“皇上,冰儿若是真要仙去,我等凡人,也拦阻不住。圣人忘情,皇上若不释怀,明儿早朝,免不了惹那起子言官的闲话。”
乾隆却没有那许多顾虑:“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朕要为她辍朝。”
“辍朝?!”令妃心里一惊,这皇帝辍朝是有规矩的,公主未嫁,又是小辈,就算殁了,好好发送就算是恩典,连亲临祭奠都是很少的,更没有辍朝示哀的。令妃嘴张了张想劝谏,没发出声,瞥眼看看站在自己前方的皇后,皇后微微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这时,一名太医顾不得皇帝在场,急急回头对胡舒寅道:“胡太医,现在的情形,也只有独参汤怕还有点用。”胡舒寅额头、鼻尖、唇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没好气道:“已经炖上了,但咽不下去,还是枉然!”边说,边捧来一碗药:“皇上见恕,这药要能喝下去,倒能保住心脉……”乾隆嫌他聒噪,一把夺过,小心地舀起一勺吹温了向冰儿口中灌去,冰儿牙关紧咬,胡舒寅忙用金针在几个穴位上略刺了刺,令妃帮着用银匙撬开冰儿的牙齿,然而灌进去的药还是全从唇边流了出来,大家心里俱是一紧:汤药不进,不是祥兆。“怎么这样!?”乾隆慌慌张张取帕子去擦,不死心又喂了一勺,还是都没喂进。
胡舒寅一呆,哭丧着脸跪下道:“皇上,这情形……请皇上治臣的罪吧……”
乾隆闭目凝了一下神,睁开眼皱着眉看了冰儿好一会儿,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对御医们说道:“起来吧……朕也不是唐懿宗,五公主也不是同昌公主,这是天命,朕不会胡乱怪罪人的。也算为她积福吧……”可就在这时,冰儿突然发出了极矮的一声低吟,乾隆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转过脸细细盯着,可惜又再没一点点动静。乾隆再也忍不住了,握住她已觉冰凉的一只手,贴在脸颊上揉着:“冰儿,你提着气!阿玛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边!你今天一定能过这一关,是不是?……以后阿玛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叫你伤透心了。你醒一醒,陪阿玛说说话好不好?好不好?”
一边的众人早已听得唏嘘不已。皇后那拉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跪在乾隆身边:“皇上您节哀顺变吧!冰儿这样子,怕是真要仙去的了。您别让她走得不安哪!何况皇上您是万金之体,万民祸福、社稷安危系于一身。您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呀!……这里臣妾来料理,皇上好歹也去歇息会儿吧。”
乾隆艰难起身,扶起皇后,转脸对外面道:“叫五公主宫里的人来,一应穿戴装裹什么,先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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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回头一看,冰儿宫里的宫女和精奇嬷嬷们,几乎都在外间伺候,唯有日日陪伴的大宫女苇儿不见踪影,不由发声问道:“苇儿人呢?”
王嬷嬷忙躬身进来回话:“苇儿说要去取公主的东西,才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
乾隆正准备离开,听得这话不由发问:“这会子什么时候了,她去取什么东西?”
王嬷嬷趁机道:“奴才也不知道。许是她有其他什么要紧事?”
还有什么事要紧得过这里?令妃一听,这话直接就是在中伤了!见乾隆脸色愈发阴沉,正欲转脸叫人,苇儿捧着一只药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乾隆冷着脸问:“里面是什么?”
苇儿跪下道:“主子以前没事就喜欢自己琢磨药剂。奴婢见她总是偷偷放在这个小箱子里头,只知道不是起死回生的妙药,就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见书载的居多。只是瓶子上没有标签,不知哪个是妙药,哪个是剧毒。”
众人有些发怔,虽有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但都不敢说话。苇儿此时却不比平常的谨慎安分,抖着手打开一个个药瓶,把里面的药分别倒在掌心摊开的手帕上。太医院几名太医盯着瞧着,却都看不出门道来。突然一个瓶子里滚出几丸雪白半透明的药丸,光是颜色还不甚奇,奇的是那药居然散发出清淡而好闻的香气。“就是它。”乾隆和苇儿虽然都不懂这些江湖的医道,却都直觉地认为这就是救命的妙药。胡舒寅见乾隆默许,他虽不大信这些江湖上稀奇古怪的门道,还是拿小汤匙撬开冰儿的牙齿,苇儿小心地塞了两丸进去。冰儿的嘴依旧合上,苇儿却又倒出两颗药一直脖子吞了下去,众人惊异地看着她,苇儿凄惨地笑道:“若是毒药,我就陪主子一起死!”
令妃不由发戚声:“苇儿,你是何苦?……”
可是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早先连独参汤都咽不下去的冰儿,这时却听她喉间“啯”的一声,居然把两颗药咽了进去;再一会儿竟“嘤”地透过气来,煞白泛青的脸色也似乎在瞬间有了点人色。“太医!太医呢!快过来把脉!”乾隆大喜过望。胡舒寅也是呆了,忙趋上前来搭腕诊脉,一会儿似乎微有喜色,但他不敢大意,又细细听了会儿,道:“拿独参汤来先喂喂看,如果能咽,就有望了。”参汤拿来,冰儿真的能喝进了几口,到底是上等的老山参,不多久,冰儿的呼吸就顺畅平稳了,脸上也显出了难受的表情——有了知觉了!胡舒寅再次过来诊脉,好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他才郑重地说:“回皇上,公主的气息已经转了过来了。虽然关寸二脉仍然滑数,但已比之前平缓有力多了。好好调理保养,应该不会再有性命之虞。臣开个温补的方子,每隔半个时辰喂小半碗。等醒了以后再换第二张方子吃吃看。醒来后刑伤处要上药,不然发了棒疮会有麻烦。这段日子忌生冷、也忌性热的吃食,用新鲜人乳熬很薄很薄的粥最好。”
“快去办!”乾隆一叠连声吩咐。大悲后又逢大喜,他脸上绽出笑意,双手合十道:“总算上苍保佑!多留孝贤皇后一点骨血。”猛站了起来,突然觉得心头一紧,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晕倒,众人急忙扶住。“不妨事,不妨事……”乾隆摆摆手,皇后那拉氏却不依,见冰儿此番不过是虚惊一场,她心中原存的一丝丝怜惜扫荡一尽,又见乾隆这个样子,心中又急又疼,转脸叫过胡舒寅:“胡太医,你别忙五公主了,快给皇上瞧瞧!——真是,也分不清个主次!”胡舒寅忙上来跪着给乾隆把脉,笑道:“不妨事的。可能是皇上乍悲乍喜的,又疲劳了这会儿,休息休息就好了。臣开一帖清养调理的药茶,皇上喝两剂就应该没事了。”
“皇上安心休息吧,”皇后那拉氏说,“皇上一国之主,不为自己,也该为大清天下保重身子。冰儿如今缓过来了,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不过毕竟只是一个公主,闹得皇上这样,传出去了,知道的说皇上体仁慈爱;不知道的,那起子小人又不知要搬出什么闲话来……”
乾隆此时心情大好,加之也确实疲倦了,丝毫没有计较皇后的话,笑笑道:“太医已经说不妨事了,皇后你也不必太担心。朕还要看看冰儿,确定她没事……”
“皇上放心。太医都确定了,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打这个诳语?”令妃擦了眼泪,笑道,“皇上您先去歇吧,这里有臣妾呢。您明早还有早朝呢!现在,您可不用辍朝了!”乾隆拗不过去,见冰儿确实平稳多了,就顺着众人去休息了。皇后见乾隆对令妃比对自己还信任,眼波一闪,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见令妃浑若没有瞧见自己在场一样,忙前忙后招呼宫女侍奉冰儿,甩甩手笑道:“这景仁宫你是主子,我在这里也不便,你忙吧,有事情着人过来吩咐便是。”
令妃听得这样酸溜溜的话,未免一愣,见皇后神色,知道犯了她的妒意,她是只栽花不种刺的温柔性子,却不知自己因何终于卷进后宫隐然的暗波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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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要命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大早,天还是蒙蒙亮的,冰儿悠悠醒转,一睁开眼,浑身都是不知何由的痛,不由轻声呻吟。一旁值侍的宫女倚着墙角迷迷糊糊听见声响,却是蓦地惊醒了,凝息听了一会儿,才听到若有若无的第二声嘤咛,那宫女忙起身到床前,揭起帐子一角,轻声问道:“公主醒了么?喝点水可好?”冰儿也觉得口中干燥,有气无力“嗯”了一声。
那宫女忙到桌前,从焐子里取出温温的蜂蜜水倒进杯子,奉到冰儿唇边。冰儿只觉一丝淡淡香甜清洌从口至咽,一线舒爽之至,神气也清明了许多,借着帐中微光,看见那宫女正是自己宫中服侍的苇儿,光线不明,看不见她的脸色,只看见腮边有些晶亮,冰儿伸手去拭,不想牵动了身后伤口,一阵痛触电般袭来,她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苇儿急道:“公主别动!要不要叫御医?都在外头伺候呢。”
冰儿喘息定了,才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我在哪里?”
“在令主子的景仁宫。”
“我怎么会在这里?”
苇儿道:“说来话长了。总之皇上开恩赦免了主子,怕您伤重,特地叫令主子细心照顾,外头御医都是全的。”她话没说完,已经听见冰儿鼻子发出轻蔑的声音,心知冰儿此次大恨还未消除,脸上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又问:“主子还用点什么么?乳鸽汤、野鸡崽子汤、银耳和热奶都是现成的。”
冰儿只觉得恶心,伏在枕上把头别了过去,半晌轻轻说声“不用”。苇儿见她这副样子,心里虽痛,毕竟醒来还是好事,带了三分笑道:“那公主再睡一会儿。”冰儿没有发出声响,眼睛阖着,睫毛却不停地微微颤动,苇儿放下帐子坐在一旁,坐到天大亮,然而帐中呼吸声促,也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她知道冰儿一直未曾睡着。
天大亮后,宫中诸人都起身侍奉了,令妃也着人来问,苇儿轻声把好消息说了,虽知道冰儿早已醒了,然而知道她此时心境不佳,推说又睡下了。令妃得了信儿,又惊又喜,亲自来探望,还没有揭开帐子,就闻听门上报来,乾隆来了。
自然先是接驾,少不得喜滋滋说了冰儿醒来的事。乾隆的脸上露出笑来,也不多说什么,拔脚就往冰儿的卧房走去。小宫女打起门帘,乾隆一眼见女儿头朝里俯卧在床上,步子略滞了滞,终究快步上前,坐在床前定睛瞧着女儿。
其实瞧不清楚,除了依旧杂乱、沾满尘絮的一头乌发,只能看见小半边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乾隆不忍打扰冰儿睡眠,轻轻伸手顺了顺她的长发,却看见冰儿眼睫边猛一眨动,才知道她已经醒了。“既然醒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北五所的人说,你至少昏迷了两天,就昨天晚上进了点参汤,又不是铁打的,身子骨哪吃得消?”乾隆温语款款,柔情似水,然而那边紧闭双眼,唯有睫毛似控制不住一般上下抖动,少顷便见泪水一点点从眼角渗出来。
那边早有宫女捧了膳食了,闻听冰儿醒来,早就备好的。
乾隆目光一巡睃,亲手拣了一碗人参乳鸽汤,几个宫女忙把冰儿的头扶过来,背后用大引枕靠好。乾隆舀起一勺汤,自己先尝了尝:“平日里你们年少皇子皇女从不用参,不过现在你身子大虚,御医说还是补一补。”说罢,把汤匙送到冰儿唇边,口里还絮絮道:“先少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还要用药。”
冰儿一时百感交汇于心头,也来不及分辨是喜是悲,反射般地一别头躲开了。
“不烫,趁现在温热,快喝下去,好得快些。”
“要好做什么?还不是死了干净?”冰儿不光后脑勺对人,说话也像吃了火药似的,能多冲有多冲。
乾隆在后宫从没受过谁的气,一时脸上下不来,脸色一沉,把汤勺一放、药碗一墩,气哼哼站起了身,快步走向门口。屋里众人突又遇变,正不知乾隆要如何发作,个个面无人色。乾隆走到门口,停了一会儿,却又回转身,只淡淡地吩咐:“苇儿,伺候你们主子吃点东西,再把药喝下去。别由着她任性!”说罢,自己打起帘子,跨出门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