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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记忆的开端 ...

  •   当我把刚开始整理的的妍的回忆从电脑里调出来给面前这个男人看的时候,他盯着屏幕一言不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的目光停驻在回忆里。我有点惊讶于他的神情,恬淡平和得居然同妍如出一辙。

      我知道他是谁,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妍走了半个月之后来。整理妍的回忆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告诉妍,也没想让旁的什么人看,或许,除了他。自妍那天没有预约地把自己往事告诉我开始,我就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当时自己也说不清。直到今天见到他,我终于了然:我是他们间的信使,是上帝派来守候在他们必经的路上。

      “你们的初识是这样的吗?”我觉得有必要打断这个男人的思路,否则恐怕到天黑他也可能不开口,就像妍的常态。

      “基本正确。看来我们告诉的事情她还记得挺清楚,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当时我跟她聊到这些事的时候,她问得很认真,你应该晓得吧,她的习惯是这样的。当时我答得也挺仔细,不过,她那时正在恢复期,记性还不太好,我以为她不久就会忘记呢。”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笑了。我忍不住紧盯了他一眼,是了,他的笑的确像妍描述的那样,有点羞涩、有点可爱,到现在都没变。

      “她没有提到我那时候什么样吗?”他突然抬头,仿佛有点捉狭地问道。不等我回答,他便自顾自说开了:

      “那时候,我们俩家境都不好,我比她还穷。她好歹还能住在病区里;我却只能住门房,免费的,身兼院里的门卫、花农和菜农,副职才是疗养院的病人。”他大声地笑起来,把我刚产生的恻隐之情一下拍开,跟着他一道笑起来。真奇怪,他们俩说起自己的事情都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知道为什么我把她穿的鞋记得那么清楚吗?因为我一年四季就一双皮鞋,还常常沾着泥。读书人嘛,要点面子,所以我就每天擦它,擦得渐渐有点色彩斑驳的意思。其实心里挺羡慕那些有鞋换着穿的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就会忍不住瞄一下他穿的鞋。那天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鞋,就知道她也不富裕。”

      “看鞋论贫富?这倒很新鲜哦。”我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地把脚往回缩。“我穿的是拖鞋,你应该就看不出我的贫富了吧?”

      他再度扬起笑声,在笑声的尾巴里,他的目光又跳回了过去。

      “妍有没有跟你提起我的皮凉鞋?我那双鞋,不晓得什么时候它就破了,呶,就破在这儿(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脚尖部份)。有一天,我在浇菜,妍蹲在一边捉菜青虫。本来还在讨论着昨天一起看过的文章,她忽然问我:‘俊,你买皮凉鞋了?’我低头看脚,没什么不妥啊,还是那双鞋嘛。她见我否认,又说:‘不是吗?你走两步看看。’我依她的话往前走了两步,天老爷,我看到了自己的脚丫子在一张一合的裂口间一吞一吐,凉嗖嗖的地气直往鞋里灌。别说,还真有点皮凉鞋的意思。”

      眼前这个男人再度把自己逗笑了。

      我就纳闷,为什么说起共同的往事,他们俩表达的情绪那么不同。我开始走神,思绪回转到半个月前这个屋里的另一个场景:妍默立窗前的身影,我蜷腿坐着的身影。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她在讲故事,我在听故事。

      ********    ********

      那是我到这个疗养院休养的第十七天。或许是机缘,我和妍从第一眼开始就相当投契,而后我就意外地成了她“入院以来第一位同屋”(引用病友的话)。

      那天,她起得特别早,其实平日也不晚,但那天好像更早一些,至少在她出门后我还睡了个回笼觉。她回来的时候,居然带回了一大捧青草,还煞有介事地把它们插进那个她当宝似的轻易不让人碰的水罐里,摆放在桌前。然后她就坐下,面对着那罐草,开始了一天中的晨祷。那天的晨祷好像也比平日花的时间长一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依旧面对着那罐草。整个过程中,她没有看我一眼,当然更没有与我探究的目光相遇,但是她说话了,是对我说的: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很奇怪,听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怎么觉得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这种感觉象一阵小眩晕,几秒钟的功夫就过去了,因为我又听到她开口说话。

      “今天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话,说些乱七八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有兴趣听吗?”

      嗯,一如往日那般恬淡和缓的语调,刚才肯定是我的错觉。我点点头。

      入院半个多月,我已经知道她的一些小故事,但版本不一,全是道听途说,她自己却从不提往事。我也没问,记者这一行干久了,早已养成倾听和适时发问的习惯。或许,这也是她能接纳我为房客的原因之一吧。

      她的诉说,在一片青草的味道中,从她入住这里开始。

      仿佛在说旁人的往事,除了偶尔几次失神,她总是保持一种淡定的神情。她的诉说无需修饰,除了几次情绪些微失控的小小跑题,她的故事记录下来已然可以成章。

      妍---

      “这是我初到四汤山疗养院的事情,是骊、钟叔叔(副院长)、邢护士长和俊在后来陆续告诉我的。关于那段开始,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就仅有‘秋天的颜色’和俊头顶心的两个螺。或许,我就从那一天开始恢复的吧。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在我入院的第二年夏天,他就走了。现在的他,已是一个很有名的拾荒者,李朝遗迹的拾荒者,他写的和写他的文章常常出现在报端。(是我昨晚读的那篇文章的作者么?)对,是他。而我嘛,依旧呆在这个疗养院里。不是像他们说的什么没养好,而是不愿到它之外的世界去了。这里的寂寥、这里的平和,这里的简单,这里的记忆,我都已经习以为常。还有,我可能藏有这样的念想,他有一天会回来,也许,只是看看。我不希望他故地重返的时候,身边连一个可以共同分享回忆的老朋友都没有。所以,我就在这儿等待,等待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曾经有人说,一年中下雪的日子不会很多。同样,一生中,值得你怀念又怀念的人也不会很多。俊就是其中一个。我常常在适合思念的季节想起他,比如今天,八月二十九日,他的生日。(今天是他生日?所以特别?)嗯,那年夏天他是过完生日才走的。

      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不是也有过疑似想念我的时候?每回这么问自己,我就禁不住要在心底嘲笑自己,但事实是,和他在一起呆过的人都说,有他在的四季,天是该冷的时候就冷该热的时候一定不凉快,而没有他的四季仿佛个个相似,象现在,即便在骄阳下仍能感觉到山风携来的带着潮气的阴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以后还能把很多琐碎的、不甚具体的细节留下来让人回味很久。”

      从八月二十九日那个清早开始,所有空闲的时间我都在听她说,说的地点不仅在屋里,还在疗养院的门房,疗养院后面打泉水的山路上,甚至在……整整两天一夜,除了必要的事情,说者无眠,听者不倦。

      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做任何形式的记录。虽然妍不一定愿意让我那么做,但如果我坚持,也许能够说服她,她是个好脾气的人。这几天我努力地想把当时妍说过的都记起来、写下来,但脑中绕来绕去的仿佛总是那几个当时曾让我心动的片断——俊的写字簿、青草的游戏、百页的卷轴、棺材里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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