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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双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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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落尽,道旁的行人仍然不尽地穿梭,今早秦姐吩咐她给东郊一处宅邸送花,订了一大束紫罗兰。那地址离得很远,秋洁用了一只大方纸盒子,将花束完全保护好,坐了包车到附近,又走路到那处湖边的别墅
她敲了敲门,又看了一下这个门的高度和厚度,担心自己发出的声音不够,再次用力气敲了几下,佣人开门接花,内庭的沙发上正坐着冯慧子,她穿了一身白色锦纹旗袍和同色的高跟鞋,交叠着双腿,认真读着膝上平放的彩色杂志,小腿修长的骨线顺着鞋尖显露,随着她脚尖的轻点而延伸。一听开门声,冯慧子抬起头来,美丽严整的双眼,正好与来人目光相接,秋洁连忙解释自己不是骗子,是花店送花的人,是哪家花店,说是谁在什么时候订了紫罗兰,一共多少支,秦姐什么时候裁的花,她又是什么时候包扎好出的门,完好整齐地送来,没有折损,还有秦姐写的单子请太太检查。
冯慧子一愣,问佣人是不是换地方订花了,佣人回答太太刚起床别生气,常订的那家这几天歇业,管家又找了别的花店。冯慧子放下书,抬脚站起来,白色高跟鞋在亮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嘀嗒,她高瘦挺拔的身影走向女佣,伸手拿过单子看了看,确认东西没问题,又从盒子里取出花束走回沙发,打理着花叶柔声问步声好看吗
原来还有人坐在门内,就在正对冯慧子那张皮沙发,只不过因为秋洁站在门口,以她所在的地方不能看见,佣人来关门,她便赶快转身走了。
冯慧子那双眼睛又大又冷,一看到她,眼神好像有一点深长的意味,又好像没有。让她在回去的路上和剩下的一整天都难以避免地反复想起
“烧饼,你怎么又来了”
“快跟我来”
“别急,怎么了”
夜里又是咚咚的敲门声,秋洁一听那个间隔的长短和音量就知道又是他,烧饼气喘吁吁地说
要秋洁跟自己来,转身就跑。秋洁连门都没有关,跟着烧饼就跑出去,沿着最东面的那条巷子,一直跑到大路上。两边的商店都已经上了栓,刚一出门夜里漆黑,为了追上烧饼,青石砖险些把秋洁绊倒好几回。
“怎么了”
“袁小姐,你看,他又来了”
烧饼指指那辆车,聂步声这回没有下车,只是坐在副驾驶上,抱着臂闭着眼睛,秋洁喘着气,皱起眉头来
“烧饼,你要是再这样,我都要怀疑他花钱把你给雇了”
秋洁生气起来,转身就要走,烧饼跑到她面前把她拦住,眼睛亮晶晶的,嘴巴又嘟起来
“袁小姐,不是的,是他一直这样闭着眼睛,我害怕他不会是死了吧”
秋洁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和烧饼一起弯腰敲窗户,敲了几下,没有反应,她又拉了一下车门,看着聂步声的侧脸,低声地说
“死了也没什么”
“袁小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你又不认识他,再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袁小姐,我觉得你喜欢他”
“我还喜欢你呢,怎么不说”
“我觉得不一样”
“上次给你的东西吃完了没有,还要不要,下次再给你拿,但是得等姐姐发了工资才可以”
秋洁一边拉着车门,一边说,却没有听到烧饼的回答,这才转头一看,他已经沿着大路跑走了,小小的蓝衣服在身后摇摆。她疑惑地向前追出几步,想到烧饼可能是想赶着回住处,就停下了脚步。
秋洁还没有转过身,肩上就已经被聂步声的手揽住,指尖并拢。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伸手就想推掉跑开,他却赶在她的动作之前用手臂把她圈住。夜雾笼罩,她跑出来的时候没有扎头发,此时黑发在他怀中氤氲着雾气,行人虽然已经消失,秋洁仍然担忧四围的雾中会走出什么人来撞见。声音又从他的心里飘下来,弥漫在袁秋洁白皙的双耳
“走,回家”
他的手带了带秋洁示意她往前走,袁秋洁却像被定住了一样丝毫不动
“不”
头顶的声音笑了起来,并没有放松手中的圈绕
“不回去那在车里”
雾气浓了起来,氤氲着缠绕秋洁所站的这一小片地砖,路灯的光都浸透了,微弱地照出细尘一般的水珠,她的头发都沾上了雾中的水
“我知道了,是烧饼,他连我姥爷的情都不领,你怎么收买的他”
“不知道”
三个字透露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快乐,好像那时候俄国人扭开那个金色门钮,聂步声站在廊下隔着人向她看过去的时候那种神态,没有明显的神色,只是好像在说,这可是你自己的事。
后面是车,前面是路,答对有奖,答错有罚。秋洁只能挪向前,一步步走着,肩上的手臂没有松开,她走一步就跟一步,石砖的巷子深深延展开来,尽头弥漫在雾气中,上午冯慧子的眼眸好像隐在其中,冰冷地注视着她。四围寂静,砖缝潮湿,秋洁祈祷自己不要摔倒,不要摔倒,就不会有话说。
已经看见了那片熟悉的黑瓦,邻居房门紧闭,屋宇漆黑。只有这间院门开了一条窄缝,淡黄色的灯光打出来,在地上投下方形的一片,刚才跟着烧饼跑出来没有关门,此刻那扇门半开着,好像一种邀请,足以让任何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感到好奇。
无声无息,门越来越近,秋洁轻轻呼了一口气,好像被一个什么绑匪架着,终于找到赎金,或者用一根细绳提起一盘西洋棋子,终于放在桌面上,不再怕它打翻。
她一下掰着聂步声的手闪出来就想跑,动作敏捷而迅速,他却在她逃跑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一使劲就把她拉了回来,轻松地抱起她进了门,又把门带上了。
“袁秋洁”
又开始了,她想,此时聂步声仍坐在那张正对茉莉照片的椅子上,不同的是他将秋洁顺带也圈住了,好像要根据她的下一步表现看要不要给放下来
“问点问题,除了傅雅宁还好吗以外的问题,问得好,我就放你下来”
“慧子小姐…”
“冯慧子的问题也不能问”
“何施缇”
他的耐心耗尽,嘴边已经几乎贴近秋洁的脖颈
翟思恒已经结婚了,前日那张沈崇的报纸上已经报出来一个小方块,她突然生气起来,想要挣下去,他没有放开手里的紧扣,反而一下显出一种通明,好像有关袁秋洁的无数条线索汇聚,终于让他悟透了,低头在黑暗中持续地看着挣扎的女孩,从疑惑不解看到了如指掌。那根针有可能是一根唱针,又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为她镌刻碟片。
“袁秋洁,我知道了,你是吃傅雅宁的醋了,是吧,从咖啡厅那天开始 ”
她停住了动作,什么话也不说了。咖啡厅门口的法桐树在春天枝繁叶茂,正好把她完全地遮住,她站在那里,等一个机会向雅宁要钱。小时候秋洁在报纸上看到过黑白照片,墨黑的字迹印着聂公子留洋回来的信息,蔡妈妈带她去草坪玩,那时候女孩子走过也在说,还有冯慧子结婚时轰动全城的报道,冯慧子那美丽的双眼,面对着镜头驾轻就熟地展露它的神彩,不会有一点被吓到…其实,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他和那张黑白照片真的没什么区别,四指并拢放在女孩饱满的前额上,珍惜地捧着雅宁喃喃地说着。幸好有树叶和自己挡住,让这个念头放在心里最深处的抽屉,不能被谁知道,即使天公不作美,真的被谁猜到了,她也永远不会承认。
她又开始挣扎起来,泪水滚落,断续地徒劳地否认,说起思恒来,怎样百般好,怎样对不起,怎样遗憾终身。聂步声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她坐在床边,这次不再不耐烦了,而是指尖捧着她的颈后故意似的应和,非常明显的笑意,她每说思恒一句,他就点点头,说她说得对,还嫌她说的不好,又补上几句好处,直到翟思恒在她的嘴里五光十色,如同圣人一般。
“…秋洁”
当他俯身在她的耳边呢喃,这两个字所带动的风轻轻地吐露进她的耳际,她终于不再说了,眼睛眨眨地望着柜边那叠钱,像烧饼嘟着嘴的时候那种小孩子的神色一样,可爱地看那青蓝色的一叠,雾蒙蒙的蓝色侧边,袁秋洁的价码。从回来起几乎没有动过,只拿出了一张去坐车,又拿出了一张去算命,卖卜先生拿着那张钱,前后地端详了一下,好像在猜测这是谁的钱。卦书一本本排开,没有算出姻缘卦,只算出了一首新诗。
他的目光顺着她往那边一看,那种笑意变得更明显,他笑了起来,余波震动,轻轻亲吻着秋洁的声音,慢慢引导她开启牙齿,让她难以言讲。
秋洁的双耳长得很漂亮,白皙单薄,隐现锋棱。黑发在耳边散落,曾经她躲在房间里,从冯慧子那儿听了很多话,但是她只听不说。此刻又是如此,声音幽幽地洒落,环绕着秋洁,珍爱地捧着。告诉她很多话,比如不能都喜欢,不许都喜欢,只能最喜欢,比如秋洁现在比上私塾的时候还要漂亮,比如最后一天是故意让秋洁结不了婚。又告诉她那些好都是人演给你看的,如果你打开他们的心,会发现他们没有那么好,甚至像我一样坏,会把你吓一大跳。
第二天一早,秋洁还是在廊下修剪那盆垂丝茉莉,只不过好像心里多长了一双眼睛,一感到聂步声走出来,就立刻站起来远离那盆茉莉,回到厅里
他没有放过这个细微的动作,目光不经意间停留在那盆茉莉花上,女孩修剪着它,白皙的手臂整理好花朵,又站起来要进房间,好像护着什么一样。这盆茉莉比蔡妈妈在的时候高了一丁点,侧面的丝条已经不能够遮盖盆沿的土壤
秋洁早上起来,就变得像一个小孩子,笨拙地无法掩饰任何东西,一看到他就脸红,从眼下的角落红起,淡淡地红透整张面颊,走过去给他盛汤。他说什么,她就同意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因为她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