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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张雅宁的照片 ...


  •   这件围裙经过两天,终于已经洗好晾干,秋洁又重新穿上它,给秦姐搬草皮。

      “秋洁”

      “沈崇,今天又来拉琴”

      “不,我是来找你”

      秋洁放下郁金香花盆,才注意到沈崇今天没有背手风琴,那个大大的厚盒子从他肩膀上一取下来,显得他很轻松。

      “找我干什么,今天事情多,还要很久才能走”

      “秋洁,你也来华瀚大学找我吧,后天周日,直接到校门口找那里站着的穿黑裤子的同学,就说你找沈崇,他们就会带你进去”

      “不行,我上次都说了,不要这样,很危险的”

      秋洁赶快又拉着他远离人行道中心,走到不远处的法桐下

      “不要这样,沈崇,那都是世界上的大人物,只要动动手,就可以让别人永远闭嘴消失,你爸爸妈妈呢,要是那样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都在外地,没有事儿的”

      “他们没有事,那你呢”

      “不行,我还是要去,很多年前我爷爷为了禁卖烟货的事,昼夜奔忙,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抓我就抓我,我得去,不能少了我,少了我,他们就多一份黑暗”

      秋洁沉默地听着,沈崇也呼了一口气,又说起来

      “秋洁觉得我很自不量力吧,我只是一个音乐学院拉手风琴的外地学生,手风琴拉的还不好,上不了台面,只能在咖啡厅兼职演奏给食客听,又笨,连钱都能被人给抢走,追都追不上,还要秋洁给我借钱。如果不认识秋洁,已经流落街头拉琴乞讨了。”

      沈崇的声音低垂下去,秋洁突然抿住嘴,好像在忍笑,拉住他小声说

      “好吧,你可以去,但是,要小心,如果看见那些人,看见警察或者外国人来了,就要保护自己。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只能这样给你说。而且沈崇,我觉得,只是我觉得啊,集会这种事情提的意见,从来不会有人认真听取的,他们只会觉得麻烦”

      “怎么不行,海城都要没有了,还有哪里来的家和学校呢,我同学对我说,就算爱国现在听起来再不切实际,还是要去做,因为青年唯一的责任就是维护正义,如果都像老化的人那样见风使舵,还有什么意义。你看看报纸上都在说什么,你看看”

      沈崇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小方块,慢慢地展开,沈崇拉琴的手很巧,把它叠得严丝合缝。这张纸在秋洁的面前从掌心大的方片向四周展开,最后变成一张桌面大的报纸,折痕也伸展,一块一块地遍布在这张纸上,沈崇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指了指左上角的头条,租界长官费诺德晚宴。锋利巨大的纸字标题结束,下面正中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张玻璃桌子堆满鲜花,花束沿着桌台一路摆上,两旁的玻璃餐具晶莹剔透,红酒杯随意地摆放在各人手边,两旁来客身着礼服,各坐于扶手椅中,向秋洁得体地微笑着。

      这是一张从主座拍的照片,因为越远的座位,人就越稀疏,而不是从末位拍向主位那种金碧辉煌的角度。秋洁不说话了,因为正在画面开头的位置,傅雅宁正明齿明睐地笑着,身上的无袖纱裙衬托出她优雅平整的双肩,一手拿着一柄雕花小金勺,放在面前香槟杯的杯沿上,那个杯沿看起来那么薄,那么精美脆弱,竟然在这样薄的玻璃上,还雕刻了一圈花草纹,足见这只杯子所应当出席的,会是怎样的隆重场合。傅雅宁毫无疑问是这张照片的焦点,以她颈项上坠着的三枚边棱分明的梨型宝石,让每个看到这张报纸的人,都能在第一眼注视到她。

      秋洁却没有一直看她的笑容,而是她的手边,那枚珍珠手链挂在她的半臂上,均匀纤弱,显出一种淡淡的风韵,雅宁的旁座,放在她手边的另一只手,正好在这张照片最里面,最尽头的角落,那双修长的指尖平放在桌上,四指好像在轻点着桌面。

      照片戛然而止,不禁给人一种对坐在雅宁之前的人和主座的遐想,天花板上的百合密密匝匝,捆集成束,千方百计地展示着它的纯洁,把那间大厅衬托得更加雅致漂亮。

      “你看,报纸上每天就是这样的”

      “嗯”

      微风吹动那张报纸的边角,让它微微晃动着,带动着上面的傅雅宁花枝招颤。两人无言,沈崇又把那张报纸一块块叠起来,叠回原样,放在秋洁手里。

      “后天你来找我吧,后天不行,那就下周日,秋洁”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沈崇,不要逞强冒险,因为你爸爸妈妈不知道你的事”

      “嗯”

      “还是能不去就别去,我也做不了什么”

      “我走了”

      秋洁转身往店里走,红格子咖啡厅的桌布从这个地方看去,正从玻璃里面往外透出红白的颜色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最前面那一张正对的玻璃上还有店员拿金色水笔反写的艺术宣传字,秋洁知道是拿铁和摩卡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喝过,只喝过普通咖啡。拿铁后面那张桌子此时空空的,雅宁当时就坐在那里,她的鼻子不高,但是整个脸庞笑起来非常精致,尤其是皮肤和牙齿,她说你不知道,是我舍不得聂先生了…

      这句话又不失时机的出现在秋洁心里,连同雅宁那种尾生抱柱的哀愁,很多年前刚进私塾的时候,先生带着一班学生神神秘秘地走到那栋三层青砖房的最高层,又拐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大声呵斥这群学生不许说话,起手拧钥匙。打开那扇黑木门进去,满室空旷,空气有一点陈旧的味道。孩子鱼贯而行,秋洁跟雅宁最后才进去,正面白墙只挂了一副孔子像,陈旧的卷轴撑开,最上面的白色绑线打了个结挂在一根发锈的铁钉子上,锦花衬布裱出的白画纸上是孔夫子标志性的丘型额头,雅宁后来叹了口气说看着像被谁给打了一拳似的,果真累累如丧家之犬。先生泣涕横流,整理了一下蓝布衫子,让孩子站成一排,对着那张纸上的至圣先师四个楷字下跪,教他们君子为家为国的道理。男孩子听懂了,脸上开始显出认真的神色,倾听的时候也不再嬉笑,秋洁和雅宁两个小女孩跪在最后面,当时只是照做,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想。

      雅宁见不到了,同学之乎者也读多了也变成先生动辄讲道理的样子,不愿意和她交流。日本人一来,海城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家了。秋洁终于懂了一点,无言地搬着花盆回到店中。

      星期日的早晨,袁秋洁来到大学门口,门外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高高矮矮,低声讨论着什么隐秘的事,沈崇不在,她走上去问了以后,一个矮个子男孩就把她领进了校门

      原来大学是这样的,庄重雅致,来往的女学生手里捧着书本,谈论着新奇的事物,还有彩色杂志,她都看不太懂。校道两旁的海棠树很茂盛,可以想见春天这会是怎样的透红景象。秋洁的兜里还装着沈崇叠好的那方报纸,小小一个面包,一路上走来已经被她的手来回攥得汗涔涔,她掏出来瞄了一眼,上面的油墨字母都已经洇开了。

      三个女孩围着一个穿花格呢子外套的男人博士博士地问着什么,男人一一回答,文质彬彬地。女孩子轻笑,又问了更多的问题,男人开始教她们说做学问最重要的是什么。那种回答的语气又让她想起了思恒或者袁姥爷,总是那么温和,得体,就像是从心里的一个柜子拿出来特别漂亮的衣服,总是洗涤干净,把最好的给别人看。

      走到一间阶梯教室,沈崇拿着一叠刚印好的粉红色传单正在靠窗的座位上点着,挂钟滴答作响,他招呼秋洁过去,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哪儿好”

      “我以为,我一进来就会看到一群人在大喊,另一群在煽风点火,然后得来一个人站在桌子上,大声挥拳领着吆喝,过一会儿警察来了,又四散奔逃。但是不是,比我想的温和多了”

      沈崇笑起来,又点着传单,他的手臂因为拉琴非常有力,可以看到浅浅的筋脉

      “和你想的差不多,不过还没有开始”

      纸页微黄,木质桌斗露出来一个书角,秋洁伸手抽出来看,是一本看不懂的英文书,油墨纸封面上画着高傲的女郎,坐在这本厚书前的马车上睥睨着读者。沈崇已经点好纸页对桌攒整齐,秋洁又把书塞回去。

      “一会儿你就留在这里,秋洁”

      “好”

      她把书往里塞了一些,相比于刚刚拿出来的位置

      “沈崇,看,这个我还拿着”

      沈崇没看她从兜里掏出来的报纸方块,认真地说着

      “你知不知道何施缇的事?”

      秋洁面有愧色,只能谎称不知道,报纸上何施缇的银色小圆镜片此时泛着冷光,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听着沈崇气愤地说起何施缇的生意来,她越听头越低,越听越抬不起头来。沈崇又提起聂步声和冯慧子,这时秋洁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了,只能听着点头称是

      外面的广场人头攒动,和她来的时候想得差不多,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桌子上带领着,其他人在下面应和,沈崇坐在旁边拿笔记录着什么,秋洁心惊胆战,不住地想千万别来警察,千万别。直到沈崇送她出了校门,才发现那张报纸已经完全被她的手汗给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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