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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三 ...

  •   我回来后,有意避着父亲,借住在三爷爷那儿,并嘱咐他们一家替我保密。如此选择自有我的道理,如果我把实情告诉他,他可能不会信我,当我是小孩子胡言乱语,但他至少很开明,不会偷偷向爸爸传递消息。
      不过,总在三爷爷家里躲着也不是个事儿,他老人家虽然出手大方且怜爱晚辈,不嫌弃我蹭吃蹭喝,但一直耗下去的话,出路才不会自己送上门。金钱方面的难处反而是次要的,吃饭的时候添双筷子,三瓜两枣不足为道,大不了我以后打工慢慢还给他。
      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找下一个落脚点,最好是爸爸进不来,而我又能长期住着的地方。思来想去,只有去上学。至于去哪儿上学,我反正没得选,随大流直升到了大同中学的高中部。
      在车站和爸爸分别前,我跟他交流过几句。他为我申请了延迟入学,学校那边还保留着我的学籍,一旦病情好转,我可以随时去恢复它。
      问题在于,我连小学都不曾毕业,眼下却要入学高中,实在是个巨大的难题。我多么希望蝴蝶叶回来,我去上小学,他去上高中,然而这几个月压根没半点动静,我彻底灰心了。我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独自扛起大旗,好好生活下去。
      虽然谈不上反感,然而我对成为救世主之类的计划基本没有兴趣。之所以决定展开行动,也是考虑到有太多谜题等待调查。我的体内似乎继承了某些蝴蝶叶的意识,在催促着我去替他完成遗愿。
      当下的世界平静得太过头了,除非天崩地裂,否则一切必须照常进行。想到又要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挖空心思寻得一容身之处,还未动身便已感到身心俱疲。
      首次亲身造访大同,只觉一草一木都张着昨日的笑脸。花儿开得娇艳,芬芳扑鼻,希望的光芒冲淡了这被掩抑在庞大体量下个体的愁绪。阳光下,该是怎样明媚的孤独。
      很不幸,我抵达时正是下午两点,我没有校服,课间走动的人员目视着我,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有些拘谨,秩序森严的校园仿佛容不下一个陌生的我。我凭着感觉往里试探,似乎找人搭腔需要极大的勇气。蝴蝶叶被当作异类对待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我现在一般感受到大量微妙的目光呢。他走过的路,现在我来走。
      我预备先去办理手续,等我的信息顺利交接完成后,再移步去高中部。正想着,几个眼熟的刺儿头嗖地从墙角跳出来,对我大声嚷嚷。
      我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实验对我的身体造成了什么难以确认的影响,修养三月有余,脸上依旧有种淡淡的惨白相。大约是我太虚弱,所以这些人一见我便无事生非。
      呵呵,我差点忘了,低年级的混子迟早会升到三年级啊。方才路过他们班的时候,恰巧听到了老师出差之类的闲言碎语,我灵机一动,壮着胆子说:“我连你大哥都不怕,又岂会怕你?我可警告你,别以为今天班主任不在就可以为所欲为,正因为他不在,没人替你们做主,所以我想怎么制裁你就怎么制裁你!”我说罢,举着拳头冲了过去。
      对方没料到形象柔弱的我会做出如此反应,一个个满脸震惊,险些没躲过我的突袭。当然,我也就做做样子,一拳喂了空气反而庆幸。原谅我的懦弱,所会用的招数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趁他们还没醒过神,我急忙箭步钻入人群中甩掉他们。
      老天爷!你一定要听见我的心声。我可没有欺负人,这么做绝非我的本意。如果我不凶一些,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蹬鼻子上脸。往好了说,我至少没有恶劣到先上去给他们点颜色,然后拍拍他们的肩膀,另一只手像拿着魔棒在空中转圈:“皮卡皮卡布。看着我的脸,然后把我做的坏事都忘了吧?”再带着孩童一般纯真的笑容离开。
      如果一个男孩因为与同学发生肢体冲突落了下风就去找老师诉苦,老师是不愿理会的,即使理会,也顶多当成小打小闹去调解。毕竟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老师默认我们只是在建立友谊而已。即便我觉得这样并不合适,也没多少人能听得进去。最荒谬的就是这个,男生间的暴力被合理化了,而女生间的暴力又因为“女孩子不可以打打杀杀”等原因演化成了冷暴力。
      想起爷爷还在的时候,一向反对老爸教我轻言细语地说话,觉得老爸把我教得太规矩、太儒雅,简直跟个小女孩一样。我不记得当时是谁在说话,似乎是另一位长辈,她说,像女孩子有什么不好。我爷爷当然很生气,说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男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打架。甚至提出,改明儿亲自教我学拳脚功夫。我听完脑门跟滚雷劈过一样,差点不省人事。幸好,奶奶怕他那一把老骨头,真上去示范铁定要面临散架的风险,当时便再三阻拦,让爷爷咽下了此事。
      后来,爸爸向我道歉,承认他的教育观念给我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挫折,害我成为与众不同的孩子,遭受许多非议与白眼,我反倒没有委屈或生气。貌似“没有男子气概”的我,至今活得也还不错。
      “嘿!老傅,你终于来上学啦。”
      我习惯走路的时候微微低头,他们说,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在移动中也不例外。董越泽先用他的声音拦住了我的脚步,再用蹦出来的脸吓我一跳,让我又惊又喜。
      “你病了好久,如今大好了吗?”他直接一拳打到我的左肩上,狠狠问候了我。而后意识到没有控制好力度,又一脸抱歉地替我捏肩。他由上而下仔细端详我,见我气色不佳,于是满脸狐疑。恕我直言他的目光有点太直接,虽是旧友,但毕竟多年没有互动过,难免有些不自在。
      我不希望他过问我的神色,更不想让他以为我们生分了,只好强行迎上去,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没问题。”
      我讨厌与人对视,多半是天性使然,也有小时候被吓多了的缘故。还好,我说完他便不再用犀利的眼光目视我。我知道他并非说话时喜欢欲言又止的个性,能就此按下不表,说明我们的默契没有变。
      “听说你把笔记本送出去了。”他确认左右无人,索性单刀直入,问了我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点点头,说:“某种意义上,他算是推了我一把。”由于一切非我亲身经历,所以接下来我将蝴蝶叶的想法转述给了他。
      其实,我不太理解蝴蝶叶的做法,此举难道不是在鼓励当事人毕业之后私下寻仇吗?忘记痛苦,不也是一种幸福。可我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对我说:“笔记本上记录的不仅仅是事迹,更有证人和证据,身为当局者受其迫害,应该有权利知情。”
      “哼,你说邹涛?”董越泽啐了一口,“他么,施小节而无大义,把小跟班犯下的事当战绩炫耀,你可别对他生出感激之情来了。你对其他人怎么圣母心肠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他情绪激动,食指在空中仿佛箭矢一般,找不到攻击对象而四处乱飞。
      我急忙叫停:“董越泽,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好吗?”嗐,再不稳定住他,怕是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我纠结了很久,这里头的一桩桩一件件实在过于恶劣,说到底,我不希望负面新闻大面积传播而使苦主反受其害,但也不希望始作俑者的姓名被巧妙地隐去。坏事只有被曝光在阳光下才可能无处遁形。”
      “尽管不认识,我依旧很想告诉他们,不要忍气吞声,不要息事宁人,要好好保护自己,永远向上走。”
      表面上来看,我很自然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实际上我肯定,是他在说话,一定是他。
      董越泽听完,终于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容。“无论你做什么,总有你的道理。有些事很难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即使你选别的路子,到最后也未必不会后悔。所以别回头,我挺你!”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无脑站边我啊。从前看着其他同学课间时洋溢的笑容,会觉得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家庭幸福,不像我家糟糕透顶。现在才明白蝴蝶叶得知校长特殊招生时,为什么豁然开朗。原来拥有不幸经历的并非我一人,我们大家站在一起,感同身受的力量组成无比坚硬的后盾。
      “对了,你是怎么送出去的?”
      我回过神,笑道:“他……哦不,是我。我临走前拜托冷君兮替我去办的。”
      “冷君兮?哈哈,冷君兮是哪位弟兄啊?我们班上好像没有这号人哦。”
      “冷君兮你不认识?”我瞪大了眼睛。
      董越泽摆摆手:“逗你玩呢!瞧你那样。”
      “不过,”他又说,“你今天是铁定见不到她的。因为她现在下落不明,似乎还是自己个儿出走的。”
      “好吧。至少她还在这里,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点点头。本以为我会更加失落一点,却不想心里淡淡的,说不上来什么缘故。
      诚然我对她了解甚少,却不认为她的出走是在赌气。她的心情我十分谅解,见识过幻梦实验背后那些赤裸裸的欲望的人,难保不会陷入彷徨之中。
      她大概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忧心无意中说出的谎话戳穿之后将招来何种眼光,害怕那些遥远的身世在我们看来全是虚假的。不曾想我也是一样,我的情况甚至比她更复杂。不过,假以时日她定会明白——若没有促使人们进入幻梦实验的邪恶的欲望,便无法引动命运的齿轮,世上又怎会有大同这样一夕之间建成的学校,我们又怎会达成美好的羁绊与不可抹除的回忆呢?
      董越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寻她?”
      “我……”
      我承认我在犹豫,即使面对董越泽,我也暂时开不了口,别说她了。只怕见了她,告诉她我和蝴蝶叶的缘分,我没法想象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算了,说说其他人吧。”
      “也对,你现在自己的事都没处理好呢。你想听哪个?”
      “刘臣禹如何了?”我问。
      “他啊,老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负,镶着一嘴假牙上学来了。昨儿他哪根筋没搭对,跑去惹王英俊不爽,王英俊竟然威胁他,说要把他的假牙打掉呢。”
      “真的假的,”我皱了皱眉,“他不会真动手吧?”
      董越泽嗤笑道:“怎么可能!王英俊瘦了吧唧那样儿,也就会使唤人跑跑腿什么的,再不然,赏两句难听话给他呗。”
      “不过,其他人会不会动手,就不一定了。”他补充说。“他们一向喜欢拿刘臣禹当出气筒。上次我看他受了欺辱,躲在厕所里咒骂人家,当面却不敢多嘴一句,真令人窝心。”
      我叹息道:“但愿他不要性格越来越极端啊。老实说,我每次都在他面前耍小伎俩,实在有些对不住他。”
      “哈哈哈,”董越泽一拍大腿,“怪他太笨了!次次上当。”
      接下来话锋一转,忽而正色道:“我觉得,你还是别过度关心他的好。”
      “怎么说?”
      “对他这样自尊忽高忽低,个性阴晴不定的人,你表现得太过热切,他会感觉羞耻,甚至恼羞成怒。你出于同情的关照,反向揭露了他很少被关照的事实,他原本可以假装不需要关心来维护体面,却因为你的到来毁于一旦了。”
      他的分析的确有几分道理。“好,我听你的。”
      “对嘛,他的事应该交给老师处理,咱们又不专业,上去瞎管把水搅得更浑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专业……可老师的本职工作是教书啊,这些事务她们未必对付得来。”
      “不麻烦老师的话,我们还能跟谁说去?”
      董越泽一针见血,我有点无言以对。我和他都清楚此题无解,于是就这么匆匆带过,草率地结束了话题。
      “对了,你爸怎么没来呢?办入学手续不能没有家长的。”
      我一愣,放下书包:“不是说,带上资料就能办么?我又不小了,何必麻烦。”
      “老天爷,你不会是背着他来的吧!”他瞧我憨笑,便知八九不离十,五官拧作一团,不由得替我捏了把汗。
      “抱歉,还真让你猜对了。我现在急于摆脱他们的控制,只好出此下策,你啊别对外声张就好。”
      董越泽深吸一口气,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寻思多大点事,至于如此夸张吗,你的眉毛快从眼睛上掉下来了啊。
      片刻,他压低声音道:“你为什么离家出走?跟你爸爸闹矛盾了?”
      “说来话长,”我叹息道,“我想我仍然爱他,只是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
      “好好好,你不愿意联系你爸,至少想法子跟你妈妈说一声啊。你一个人跑来能成什么事儿,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愿意帮你办理入学,你自己交得起学费么?”分明是我的难题,董越泽看着倒比我还心急如焚。
      “你有所不知,”我微微一笑,俯身从书包内侧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前段时间,我在三爷爷家虽是修养也没白闲着,陪下象棋浇花喂鸟,三爷爷一高兴给了我好些零花钱。加上存款,我数了数,够交学费了。”
      嘿嘿,说来惭愧,所谓的存款,自然不是我的。多亏蝴蝶叶储蓄意识够强,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度过危机。
      他顿时目瞪口呆:“哇靠!你攒这么多钱,早八辈子想好后路了吧!合着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听说你那边有动静,巴巴地跑过来照应,生怕出了岔子。”
      “哈哈哈,我谢你!”
      “你后面怎么打算?”他叉着腰,问。
      “我明年十六,可以勤工俭学。”
      董越泽连挑大拇指,赞道:“有志气。但我不信你不管他们要,他们还能真不给。你妈妈呢?好歹血浓于水,她总不会完全置你于不顾吧。”
      “她说过,”我垂下头,“如果一个人没有利用价值,就没有人会接纳他。”
      “什么?”
      “她有她的孩子,将来会比我更加优秀。我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我只有主动成为能为她所用的工具,才有机会见到她。”
      听闻此言,董越泽沉默良久。
      “连你的家人都把你当工具,世界上还有谁会把你当人呢?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甘愿成为工具的话,那么当你被更好用的工具淘汰的时候,该何去何从?”
      “迟早会的,”我说,“等她的孩子长大,我就彻底没有利用价值了。我终于发现我从未看清过她,她似乎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我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弟弟。”
      “你弟弟……不,他不是你弟弟,他跟你没关系!”董越泽试图否认他,以为这样我的心情便会好些,殊不知我已经过了和小的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我用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并表示:“其实,得到暂时的偏爱,又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呢?一想到他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我,我对他的排斥和嫉妒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摩挲着下巴,神色凝重,不知是否从我眼里读到了意外的悲悯,所以才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很感激他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但我并非拉人下水以求心理平衡,自然不会幸灾乐祸。
      “你以为,他们如此对我,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我的存在昭示着他们永远无法斩断的过去,是么?不,对他们来说,孩子和谁生的并不重要,能不能最大程度地榨干价值,才重要!”
      “他们根本就是只在乎自己!”
      我勾了勾嘴角,勉强笑道:“全世界都有资格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唯独我不行。尽管我的内心有着强烈的恨意,但它们全部被阻拦在一堵高墙之外。我无法像个勇士一样举起正义之剑,向他们劈去,人们不会高歌我的壮举,我的代价是声名狼藉。”
      “够了!”董越泽双眼通红,稀疏的睫毛颤动着,他摩拳擦掌,按捺不住地低吼,“我不想听伦理道德,你知道我找不到家伙泄愤有多烦躁吗!倘若自私冷漠、薄情寡性集于一身,即使下地狱也不为过!”说罢,他转身蓄力一击,随着墙壁微微震颤,白色的墙皮大片小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你还要我做什么呢?”我望着天,喃喃道,“我能做的,仅仅是不原谅而已。”
      “他曾念过一句话,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果不能善待自己的亲人,还谈什么善待别人的亲人呢。”
      董越泽怒视着我,一腔怨愤,他咬紧后槽牙,赌气式点头:“好,你又来了。你又开始传播你那套大同说!我看着你就来气!”
      借着这股冲动,他背过身去,对我说:“摊牌吧,我不准备继续参与你的计划了。我也提醒你,你最好别浪费宝贵的青春去做那些无用之事。”
      “董越泽!你说这话太让人伤心了!”
      “是,我说话难听,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你说得好听啊,只要大家团结一心,什么困难不都迎刃而解,可你知道为什么团结不起来吗?”他转过身,“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其实自私的人比无私的人更懂合作。他们通过相互勾结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靠共同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而我们呢,全靠虚无的精神力量。你觉得,咱们赤手空拳就能对抗一个不知底细的花贼吗?我们虽然参加过实验,却对实验的内幕一概不知。只要这一点没变,我们的弱势地位就不会动摇。贸然跟花贼对着干能有多少胜算,谁知道下场会怎样?傻瓜才支持我们呢!要想壮大队伍,起码得让别人以为我们赢面很大,哪怕只是看起来而已。”
      他机关枪似的疯狂输出,压根不给我插嘴的机会。还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我,害我头晕个不停。
      “好了,停下!”我伸手打他,“我听明白了,别再晃我行不行。我不怪你变卦,你的顾虑我也清楚。”
      “你清楚又怎样?你又没有办法!”董越泽猛一松手,我差点没站稳。
      “有啊。我想过了。”
      我整理好被搞得皱巴巴的衣服,挽起袖子,警告他别再胡搅蛮缠,撒泼耍横。虽说我很想生气一走了之,然而当前关头草创未就,百废待兴,绝不能失去任何一名重要的伙伴,我只好耐着性子婉言相劝。
      “我知道你憎恶花贼,欲除之而后快。但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标,大同离我们很遥远,铲除了花贼也才迈出第一步而已。我们应该搞清楚什么样的团结才是大同需要的?我想,团结要求我们不仅为自己着想,更要为大家着想,也就是人人为公。”
      “不可能!”他当即断言,“为公是多么假大空的概念,谁会它努力啊?”
      “好问题,”我一拍手,说道,“咱们不如尝试把宽泛的概念落到实处。公即是大家,为公,即是为除自己以外的人着想,再进一步,可以是为某个具体的人奉献自己的力量。”
      “啊?”董越泽眉心微蹙,伸长脖子凝望着我,似有不明之意。
      “请注意听我的解释。我们在行善举的时候,是不是总在期待对方事后报答我们呢?当然,对方报答我们,我们会很开心。然而我想说的是,不要让对方报答你。感受到他人的善意时,也不要报答对方。”
      “老天,你烧糊涂了吗?”他将手伸向我的脑门。
      我头一歪,躲开了。
      “我很清醒,谢谢。比如A帮助了B,B就用A的方式去帮助C,C再用B的方式去帮助D。就是说,我们报答的对象不是对我们释放善意的人,而是无关的人。我管它叫接力模式。”
      “不必在意我们释放善意的对象有没有报答我们,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报答上一个对我们释放善意的人。接力模式的原则在于鼓励大家对任何需要帮助的对象释放善意,形成互帮互助的团结氛围。”
      董越泽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撑着墙,他用食指规律地敲打那块被他打掉了部分墙皮的地方,看上去若有所思。
      “我有点没听懂。依你的说法,最先实施善举的A岂不吃亏了?”
      我面不改色,道:“正因如此,由我们扮演A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了。”
      “推广接力模式的话,也许能扩大人与人之间善意的链接。在A帮助B,B报答A这种传统的互助模式里,互助在B的报答发生之后就自然而然结束了,但在我们的模式中,互助完全可以形成更加广泛的循环,甚至永久运行下去。”
      “有问题,”董越泽说,“假如一开始B没有报答A,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我轻点下巴:“没错。在推广新模式的前期,我们必须不计回报地向多人传递我们的理念。当多数人开始践行新模式的时候,即使链子在部分人那里断掉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链子了。”
      “嘶,我有点明白了。虽然是对某个具体的人付出,但实际上间接地影响了很多人,这便是为公了。”他展颜道。
      “是啊,到最后所有人都能受益。”
      “的确好极了。不过老傅,你的模式仍有不可忽视的缺点啊。你叫大家不要报答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是否有些违背人性了?”董越泽提出质疑,“难道你做好事就是为了得到回报吗?面对这种质问,老子实在不爽!期待对方怀着感激的心情回报,分明是人之常情,凭什么认定我们做好事的目的不纯呢!反之,如若好人总有好报,传出去不正好增加了人们做善事的动力吗?”
      “你说得有理。只是,”我搓了搓手,分析道,“如果改成A帮助B之后,B不仅要以同样的方式报答A,还得去找下家C报答一次,似乎不那么容易被人们接受啊。罢了,今天先到这吧。下回有空我们叫上其他人,看能否产生一些新的想法。”
      董越泽歇了口气:“此事确实可以先放一放。眼下还有个要紧的问题,怎么对付花贼?你有主意吗?”
      我摇摇头。“暂时没有。”
      “要不,我们把幻梦实验的事向社会公开,用舆论威胁花贼,你觉得怎样?”
      我很干脆地回答:“不行。消息一出人人自危,你浇灭了大家心中的希望与积极生活的热情,害得他们本可以幸福得像个傻瓜,现在却陷入深深的烦忧。”
      “阐述事实而已嘛,有何不可?我们的世界已经被幻梦实验的蝴蝶效应给干扰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们正就读于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学校,它是幻梦实验的产物,却被无形的力量修复,成了拥有二十年建校史的校园!我相信被篡改的地方一定不止这里。校外的人虽多半未曾参与实验,实验的遗留问题却未必危害不到他们。”董越泽如是说。
      “所以呢?”我反问他,“他们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你觉得花贼会害怕舆论吗?”
      “不是血淋淋的揭开现实就一定是好的,有时候一味地揭露现实而不给出改善的建议,只会把人带向投降主义。闹得人人消极厌世,有什么好?”
      董越泽竖起食指,凌空点了我好几下,龇牙咧嘴欲言又止。
      “好啊,那我倒想问问你。你把外面的人蒙在鼓里,怎么拉拢人家跟我们一块儿声讨花贼呢?”
      “呃……”我犹豫了半分,看来不得不承认,我的视角的确有所缺失。
      “我们放出消息引发的动荡和付出血的代价到底哪个更大,你自己想想吧。花贼不会因为一次两次失败而停止实验。不阻止花贼,必将出现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芸芸众生何其无辜!当务之急,是让所有人提高警惕,提防花贼啊。”
      “可是……”
      “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怎么想不明白呢?敌我实力悬殊,不寻求外界的庇护,结果显而易见,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世界被花贼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他眼见我犹豫不决,急得团团转,好巧不巧,保洁阿姨的水桶和拖把就搁在墙角,他大步流星直奔过去,扛起水桶,转头送我露天淋浴。“别再一根筋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反悔啊?傅海卿。”
      尽管我动作敏捷,侧身闪避,仍然被淋湿了袖子。我所站的一侧是半开放的矮墙,朝下一看,果然有位倒霉蛋正叫苦不迭。
      我们对视一眼,赶在倒霉蛋上来讨说法之前,双双撤退。等转移到安全地带,我才问他:“为什么反悔,你不是说过了吗?”
      本想一桶冷水浇醒我,不想反而惹出一桩囧事,落荒而逃至此,气势全无,为表歉意他只好冲我尬笑。我拧干袖子,默不作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去占座。
      反正我的入学手续大概率办不成了,没什么好心急的,倒是董越泽,牺牲他的休息时间来找我议事,我实在说不出责怪的话。
      新建的图书馆与教学楼相邻,两栋建筑间设有一条空中走廊,方才之所以能误打误撞跑过来,靠的便是它。馆内设有中央空调,掀开塑料帘,扑面而来的冷气令我打了个寒战。
      他一声不响地先于我坐下,双眼紧闭,十指相扣,任由汗水在冷空气中蒸发,宣示着温度的变换。
      隔着中间的座位,我们安静地呆了好一会儿。过后,他舔了舔嘴唇,慢慢对我说道:“我从前一直有所纠结,碍于情面没对你说。”
      “其实我发现,你越想改变大家,效果越适得其反。有的人已然活成了固定样式,你不能抽去前方的轨道,只给他们留下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们会彻底崩溃的。他们的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且他们已经这么走着了,你把自由还给他们,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伤害了他们脆弱的心,令他们一蹶不振,难道不是违背了你的本心吗?”
      他说这话,我倒不知作何解。“真的有人获得了自由却反倒陷入痛苦吗?”我垂下头,感觉单薄的衣袖正被凉风渐渐吹干。
      他清了清嗓子:“当然不是。若世上只有一条路,谈不上好与坏,我们自然没得后悔。然而世上有千万条路,我们却不知道选哪一条最好,故而无所适从。”
      “董越泽,你在暗示我执迷不悟,明明有可能而不去尝试,畏首畏尾,蹉跎岁月。你想说,我无论做什么都自我感觉良好,其实不过纸上谈兵,一旦涉及到行动就举棋不定,对吧。”
      “哼,你想多了,不过你的确很有自知之明。你消失的几个月,渺无音讯,让我觉得你之前抒发的所有豪情壮志全是假的。我傻啊,居然相信一名中二少年的诳语!”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与此同时,上课的铃声通过扩音器清楚地传遍校园。
      “是预备铃。我的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吧。你的想法很好,但目前行不通。依我看呐,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先把消息递出去,到时候看情况随机应变。不积极采取行动,又怎么会有进展呢?”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压力陡然上升。若非我软弱无能,当初又岂会冒死入梦,逃避现实?看他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我心里直发虚,再想到接下来面临的持久战,不禁手脚哆嗦。
      “说句心里话,”我诚恳地发问,“你不怕苦吗?”
      董越泽一拍桌子,大声回答:“怕!我怎么不怕?时时刻刻处在竞争的压力下,我没有一天不感到疲倦和厌烦!好学校要靠争,好工作要靠争,好对象也要争,什么都要争,不争,就只有别人挑剩下的,难道我们就是贱吗?我们本该幸福的人生哪儿去了?哥,我说这些可没有消灭竞争的意图,我只希望,失败者也能过得好一些。”
      “是啊。我们活得太累了,”我托着下巴,心中感慨万千,“争来斗去,甚至不为追名逐利。争也累,不争也累,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激动地跳起来,握着我的双手,不停发抖。“去把机密夺过来吧!我们去把花贼的机密夺过来!好不好?我们自己做实验,我们一定可以的!”
      我承认他的话打动了我,令我陷入动摇。当初,花贼打着圆梦的旗号,声称不费吹灰之力即可享受幸福的人生,妄图洗脑控制我们,自己大权独揽,实行从□□到精神的全面统治。话虽如此,幻梦实验本身却未必不可为,若能排除后遗症,真正打造一个理想社会的模型,或许会很不错。在我看来,美好的心灵须得仔细呵护,呆在象牙塔,远离是非之地,总好过被扭曲的人和事物渐渐腐蚀。归根到底,我和蝴蝶叶不同,他心系天下,绝不肯做温室里的花朵,我却是个缩头乌龟,宁愿隐入山林与世无争。
      很难想象,当时没有蝴蝶叶李代桃僵,我该如何苟全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曾暗中发誓,愿意付出一辈子的心血去捕捉蝴蝶叶的梦想,哪怕不成。现在,我明知他豁出性命逃离幻梦,为的是阻止花贼害人的行动,居然还生出重启实验的念头,我真该死!
      可以的话,我倒想一把火烧了花贼的大本营,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一边提醒大家别上花贼的当,招募同党讨伐花贼,另一边却打着实验机密的主意,谋划着怎样巧取豪夺,实非正派所为。
      但正如董越泽所说,我们已经上了花贼的贼船,光是难以治愈的精神疾病就足够我们痛苦后半生,恰如行驶在有去无回的单行道上,自断前路便是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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