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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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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学家发现,某些特殊的植物细胞会发生类似神经元活动的反应,这使它们不仅能完成记忆的存储,还能够充分感知外部环境从而进行自我调节。该发现虽然引起广泛争议,却一度成为包括君梦蝶在内的学者论证“植物是有意识的生命体”的重要依据。为了验证君梦蝶所著学说的正确性,花贼特命研究员选取不同科属的植物样本,多次尝试改造,使其能像人类大脑一般思考运作。
在外界看来,此举毫无意义。即使植物的仿真大脑足够媲美人脑神经元活动的丰富程度,不还是百无一用吗?殊不知,这恰恰是花贼得以实施幻梦实验的关键所在。
约定的日子如期而至,我被蒙着眼睛送往了秘密实验基地。研究员使用特殊仪器,令我的神经系统与我选中的植物样本——蝴蝶叶产生连接,再通过仪器精准控制蝴蝶叶的状态对我实行间接监管。幸好,凭他们目前的技术尚不能实现对大脑直接的改造,否则我命丧黄泉的几率将是百分之百。
他们可以随意吹嘘自主研发的科学仪器有多精密,其安全性之高,功能之全面,又有多少成功案例可供参考,然而究竟有几分可信度,我岂会不知?归根到底,实验中存在着大量不可控因素,一切未知的风险都要由我自己来承受。据说,有的受试者即便脱离了实验,神经系统仍会留下不可逆的损伤,甚至患上精神分裂。这就是他们将正常人改造成非正常人的残酷计划,实在有违天道伦理。可惜年幼无知的我,一心逃离现实,竟是什么也顾不得,誓要追随她而去。
进入梦境后,变数出现得比我想象中还快——眼前漆黑一片,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侧耳倾听,周围完全没有动静。
我强烈怀疑我被什么人关进小黑屋了。现在,我急需一根掉在地上的针,或者别的东西,不经意间闹出点小动静,来确认是否如我所料,可惜没有。一开始,我还能听到某些没有声音的声音——我是说耳朵里传来的嗡鸣,不过很遗憾,我发现我已经无法感知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了,我想我之前“听见”的嗡鸣应该也是幻觉吧。
好无聊。我闭上眼睛,希望一觉醒来能有人救我出去,毕竟我如今的状况,即使有再高明的法子也无力施展。
……
我不知道睡没睡着,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原以为睡着之后至少可以从记忆中提取一些图像,让眼前的世界不再单调,没想到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了。好吧,我又发现一处新的绝望:睁眼和闭眼压根没有区别,所以我忘记我的眼睛是不是还睁着啦,哈哈……
我要待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曾经我自以为穷途末路,便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觉得幻梦实验既助我摆脱一时之痛,又成全了她的一颗心,何尝不算两全其美。细细想来,我是不该莽撞行事的,现在后悔说什么都晚了。
我开始想,我会不会死了。就像那些迟迟不得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之中,仿佛了无牵挂,实则倍感凄凉。
放从前,我绝不敢想象,我有一天会这样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地存在或不存在这个地方。现在不必想象了,事实摆在面前,哪里还给我想象的余地呢。此种境况,我不由得忆起夏月说过的话:“一想到世界末日时,人世间的所有丑恶会跟着一并消失,我就觉得,末日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我若真不在世界上了,姑且就当世界已被魔王毁灭了吧。想想看,末日真正到来时,人们的脸上会不会反而很平静呢?因为毁灭过后迎来的必然是新生。记得小时候看动画片,里面有个大魔王说过,他不是反派,毁灭世界,不过是要将充满罪恶、暴戾、贪婪的世界推倒,重建一个处处有爱、希望、和平与正义的世界。“如果重蹈覆辙,说明一次还不够,那就毁灭千千万万次。我死后,子孙犹在,来日方长。”时隔多年,我记忆犹新。
假如我有机会醒来,我看到的会是第几次新生?
不知过了多久,我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思绪似乎终于耗尽了,而我也在这疲惫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梦中的天涯海角,重峦叠嶂,雾霭朦胧,名山大川皆汇聚于此,如临仙境一般。有梧桐生于其间,好似雾里看花,时隐时现。我本能地快步向前,脚下的云雾不知何时变作水泥地,连绵的山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日照下高楼错落的剪影。学生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无视我绕过梧桐树离去。抗拒上学的我不禁皱起眉头,脚下的步伐渐缓渐停,不好的回忆随之浮现心头。
回想父母分手之初,我心如死灰,而后阴差阳错传到老师耳朵里,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以为不把情绪挂在脸上,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便天下太平,可谁让我家离学校太近,一件事但凡真的发生过,就很难不被传出去。他们特意叫我去办公室好开导我,我拖拖拉拉不想去,一到课间我就躲,放学铃响我便跑。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在校门外被逮到,不得不接受询问。结果自那以后,好多人见到我,话里话外少不了过问我父母离婚的事,且一而再,再而三。人多嘴杂,难免疏漏,我相信他们并非有意走漏风声,可有些事毕竟不能全然论心而忽略其事实上造成的困扰。我不敢和同学发生冲突,凡有一点小摩擦,对方便会拿这个激我。甚至打着知情人士的旗号,传出不少有关我的谣言,令我不胜其扰。
想到这些,我不免心情低落。既然往事不堪回首,便不回首了吧。我收回思绪,端望着眼前这棵梧桐,说实在的,全天下的树在我眼里长得都差不多,偏偏它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之前还挺喜欢到树下做手工的,夏天快到了,背靠大树毕竟好乘凉嘛。反正我在班上没什么朋友,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透口气,不比闷在教室强多啦。
教学楼东侧,爬满紫藤萝的长廊尽头,左手边有云梯和双杠,右手边只种了一些梧桐树。我从众多树木里挑中了它,地处偏僻,枝繁叶茂,充当我在学校里放松休息的避风港,最合适不过。
自从我认定它,便频频拜访它,一日不曾落下。直到家事走漏,我终于不堪忍受流言,和爸爸串通装病回家,谁知这一装,就再没去过学校。自此,梧桐树下,少了一位常客。
偌大的校园,数以千计的学生,在我休病假的日子里,除去董越泽,还有谁会在意我的缺席?
没错,是它!我的梧桐树啊。犹记得往昔在时满树青绿,夏尽秋来,未曾见过的新叶业已泛起金黄。瞧,其中最奇特的当数它了,好个挂在枝头翩翩欲飞的蝴蝶!怪不得我刚才不认得。
蝴蝶叶,蝴蝶叶……我明明只在心头呼唤,它却感应到什么似的,随风飘落,不偏不倚落在我掌心。我不禁心下一喜,既然你为我离开大树,那么我何不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我才不要你默默无闻,重复在这里的时光,你美好的性格绝不应该埋没于此。所以我想赌一把,看能不能将你的种子偷回去。等我得逞之后,我就把你种在中学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值得被所有人记住。
你会同意吗?不同意的话我权当没听见。
好幼稚啊,我怎么还跟叶子和树对话?我憋着笑将蝴蝶叶放入标本书,忽然一瞬间,不知怎的模糊了视野,无法抵挡的困意迅速袭来。我以为,我短暂的美梦结束后,必将回到原先那个黑暗的地方。我会重新陷入孤独、无助,直至绝望麻木,开启永无止境的冥思苦想。我将饱受无所事事带来的痛苦折磨,我什么都想做,却什么也做不到,唯独脑子像匹脱缰的野马在精神的草原上飞驰个不停。
我在想,我们的生命真的有轮回吗?所谓繁衍的必要性,就是为了让我们死之后还有机会再投胎到世上来,是吗?这样无限地重复死亡再投胎的步骤,应该有某种目的存在才对。不然的话,就像置身在跑步机的滚动带上,无论怎么用尽气力奔跑也不过是原地踏步而已啊。我怀疑,基因对我们隐瞒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即我们是基因的载体,基因才是真正的“人”。它为了把自己传承下去,简直机关算尽,如此煞费苦心,不可能没有好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暴露的!该死,我不能立刻去瞧一瞧吗?我实在太想知道,时间的尽头会有什么了!
可惜啊,我对时间的感知早已失灵,我心中的一瞬可能有一年之久,我心中的一年兴许仅仅一瞬之短。我有如此传奇的遭遇,却不是真正的天选之人,我无法完成穿越更无从得知真理,我所拥有的是无限匮乏的视界。不单时间,组成宇宙万物的空间、物质和能量,在这里都不生效,一切尽在虚无。我,是被造物主遗忘的,第一次登场后再无戏份的小角色,只能填入真空区等候发落。
毫无预警,事态的转变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我那摸不着的脑袋顿时晕乎乎的,仿佛当头棒喝,根本来不及给出反应。我一怔一怔又是一怔,才认清此处与我先前所到的光怪陆离的梦境全然不同。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没有成为黑色垃圾袋里的可怜虫,而是被重新拎到了人前。
我以为我“活”过来了,心潮澎湃,仿佛历经上千年牢狱之灾的囚徒一朝释放,感激上苍的心情到达极点。谁知事实与我的期望大相径庭——我虽看得见东西,却依旧不能言语,不能行动。
也罢,再坏,还能坏过从前么。
我开始利用恢复的视力权限摸清情况,从环境上看,显然是一所学校,名字听着耳生,不了解便不赘述。从时间上看,开学报到热闹得很,人声嘈杂沸沸扬扬。至于花草树木,除了正对门一棵醒目的梧桐还算撑得起牌面,其余属实没什么可说道的。不过有一点叫人不得不在意。
我的目光往人群中不经意地一扫,谁能料到,我眼前所见的,竟是一名与我容貌极其相似的少年!
他身形比我大一圈,活脱脱就是个放大版的我嘛!我好奇地跟过去,他正从名单中寻找自己,最后,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名字上。无缘无故,我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名单上呢,可以笃定绝非巧合。后来我才知晓,由于实验数据出现差错,我在黑暗中度过了最开始的四年,再想回到身体里已经不可能了。这一无法挽回的错误,使我成为了自己人生的看客。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相信植物会有自我意识,而今我却不得不承认科学家的厉害。假设蝴蝶叶确因经受改造而能够模拟人类大脑活动,那么他理应听命于我,做我意识的容器,事实显然大相径庭,我必须承认他是完全独立的个体,他自始存在,与花贼的改造无关。
我不难过,这场幻梦阴差阳错成全了我们,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活着不过行尸走肉,何不用我的青春助他圆梦。我必须感谢一切不可名状之物送来美丽的意外,把我除浪费别无他用的七秒换成他的七年,再命我用双眼铭记他曾来过世间。
惭愧!我竟不知,他斩断前尘抛却旧事,以我之身投入人世,苦心经营到头来大业未成便弃世而去,究竟是何苦?我分明时时窃听着他的心声,却始终未能真正读懂他的心迹。
他敏锐好学,手不释卷,却不是爱好诗书本身,也并非向往一切唾手可得之物,那么,他究竟所求为何呢?是爱,还是自由?
或许我永远无法听他亲口对我诉说答案,但有一点我知道,我定是误解了他,他才不稀罕我的命或我的人生,否则摔碎那块琥珀时,他断不会如此决绝。
我当时性命垂危,几乎到了弥留之际,冲着我这个特殊案例的研究价值,实验员动用了一切可能有用的方法来救我。据说,为了防止蝴蝶叶趁虚而入争夺我的身体,便强制驱除了他的意识。
按理说,七秒无法发生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醒来后,一切应当和从前一样,可我居然从小学生变为准高中生,这是何故?即使算上启动程序和最后的抢救环节,依然填不满我那七年时间的空白。
那么,请容我大胆发表一下,我目前想到的两种可能性:第一种,蝴蝶叶的出现彻底扭转了我们的命运,命运势必要修正这一漏洞,因为命运是公平的,不会容许我带着七年的记忆回到八岁。这样看来,我的人生何尝不是被他覆盖的游戏存档呢?
接下来是第二种:我没有返回原先的世界,而是和蝴蝶叶互换了。一片脱离大树的枯叶,本就时日无多,如今,断了营养液,更加没有存活的可能。情急之下不得不死里逃生,钻入我的躯壳中,骗过研究员。若真如此,想必他此刻正为返老还童的奇迹感到诧异吧。等等,按这种说法,我现在岂不是寄托在一片单薄的枯叶上,怎么会活得好好的?
看来要使第二种想法成立,我们不得不给它打个补丁,比如说……实验根本没有结束,在蝴蝶叶被驱逐后,我回归了本体。哦不!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就此打住吧。
我情愿相信,他正沉睡在我的身体里,日日梦见我,就像我从前梦见他。即使我们从未见面,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命运却视我们二人为一体,令我们不分彼此,相伴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