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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变奏六 人们时不时想听些他们认得的东西 ...

  •   变奏六 人们时不时想听些他们认得的东西
      Var. 6 People Want to Listen Something They Know Every Now and Then

      A.
      夜色朦胧,音乐厅外,乐团成员们都已换回日常便服,陆续登上大巴车准备返回宾馆。

      单行道上,艾德里安·克莱门特与柯拉莉·梅西耶坐于一辆黑色轿车内,正驶往安托万·吉约位于郊区的别墅。

      “庞德?你那位同学?”柯拉莉手捧鲜花,坐于副驾,待克莱门特接完电话,才开口与之交谈。

      “对,代庞德,他今晚和我一起来参加你的音乐会,可惜没能与你正式见上一面,刚还在电话里叮嘱说,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我收到了,感谢他来参加这场音乐会,”柯拉莉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也感谢他之前那段时间对我儿子的支持与帮助。”

      克莱门特不予回应,内心不由感概,看来这两人没见面是对的。

      等红灯间隙,克莱门特侧过头发问:“怎么还把花束也带上了?”

      “儿子送的,当然要带上。”

      “忘了告知你,他们送错了。”

      “是吗?”柯拉莉先是疑惑看向花束,又很快释然,“确实送错了,刚刚都没注意,你不会送百合的。”

      “自然会优先选你喜欢的。”

      “你准备的花束是什么样子?”

      “嗯——主花有白玫瑰、大花葱,还配了些洋桔梗。”

      “一定很好看。”柯拉莉看向手中的花束,想象着紫白相间的搭配,这时,她注意到祝福语卡片上一段法文,拿起米色卡片,借助车内微弱的光亮查看,越看越疑惑,“怎么会有人在这类花束里附上邀请?”

      “邀请?”

      “上面意思大致是:下周日晚将于利兹音乐学院举办现代钢琴独奏会,望参加。”柯拉莉重新默念卡片上的字句,思考片刻,得出结论,“应该是给格斯的,我记得他对现代作品感兴趣。”

      “他还对现代作品感兴趣?”克莱门特随口一问。

      “我记得凯瑟琳说格斯陷入深度思考时,喜欢听些或弹些现代音乐。”柯拉莉回忆道,“他感兴趣的事情可不少。”

      克莱门特记起音乐会中场休息时翻看古典音乐杂志中的专栏文章,接话问:“国际象棋?”

      “这个他从小一直很擅长,八岁就能下赢周围一群大人,只是之前没有参加过任何赛事,后来,能在棋坛一鸣惊人,也不是什么巧合。”

      “还包括什么?”

      “你会的他也会。”

      “小提琴?”

      “嗯,还有古典吉他,他都会一些。”

      克莱门特边回忆今晚的音乐会边说:“怎么感觉他仿佛什么都信手拈来,在台上也是,一副轻松闲适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也不完全是,之前他上台前还是会紧张,有时会在化妆间内的钢琴上不断练习高难度或者是易错的乐段,不停重复所有需要加强的地方。”

      克莱门特对此反差感到有些意外,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场音乐会,格斯化妆间内就没有传来今晚演奏曲目的琴声,而是其他无关的音乐作品,我想,他应该是对这部钢协有十足把握吧。”柯拉莉顺着此话题继续延伸,“其实一开始,我们为布瓦尔迪厄诞辰 250周年纪念准备的曲目,是其歌剧序曲与竖琴协奏曲。我与小提琴首席精心挑选了六支喜剧的序曲,原定曲目除了今晚演奏的《巴格达酋长》之外,还有他的《白衣夫人》《跌落的马车》《约翰在巴黎》《我的阿姨奥罗拉》《女囚犯》。”

      面对或熟悉或陌生的作品名,克莱门特讶异道:“有这么多?”

      “不算多,在布瓦尔迪厄所创作的歌剧中,连十分之一都算不上,只是很少有被搬出来公演过,”柯拉莉说,“最后这些序曲都被收录到了专辑里,而这次欧洲巡演的曲目中,本没有布瓦尔迪厄的钢协作品,我之所以改变主意临时更换曲目,是出于凯瑟琳的请求。”

      “自从那次意外后,格斯基本暂停了音乐会演出,表面上看不出焦虑,反倒自在许多。而后一年多过去,即便伤势早已完全康复,可在凯瑟琳看来,格斯仍频繁出现在国际象棋赛事中,完全没有重返演奏台的打算,便特地拜托我这次一定邀请他,并将伦敦场次的地点安排在他母校附近,选曲也是他在十年前相同地方演奏过的曲目。总之,这一切都是凯瑟琳的安排,当然,这些她也都对格斯保密,类似事情她也尝试过许多,可见目前只有这一次算成功。可以说,你凯瑟琳阿姨为格斯的事,几乎操碎了心。”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克莱门特若有所思,“所以,今晚你们相聚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事?”

      “差不多,都是朋友相聚,随口聊一下。”柯拉莉回答,“好在,你也陪同着一起来了。”

      “应该的。”克莱门特想起上周与父亲的谈话,说,“克洛维斯下周应该会来伦敦。”

      “他也和我说了,最近快到年底,事情多,相对比较忙。”

      “是的,大家都忙。”

      接下来,柯拉莉询问起克莱门特工作情况,关心他近期的身心状态。

      “药还在按时服用吗?”

      克莱门特哑然,很快又轻声回应说:“我早就没事了,别担心。”

      克莱门特由此转移话题,聊到他与克洛维斯的工作事业及相关行业发展概况,谈及在新领域项目的探索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及麻烦,又着重强调克洛维斯是如何以自身丰富经验与渊博深厚学识来指导他,为他排忧解难。

      “看来,你平时还是关注克洛维斯比较多。”柯拉莉刻意表露失落情绪。

      克莱门特目视前方,平稳拐过一个弯道,一本正经回应说:“不一定,看谁上电视多,就关注谁比较多。”

      柯拉莉笑道:“那你最近岂不是关注自己最多?”

      克莱门特没料到话题会被这样轻易转移回到自己身上,露出微笑:“你明知道我指的是你,亲爱的梅西耶指挥。”

      “谢谢,亲爱的。”

      B.
      吉约家大门前已经停有好几辆私家车,克莱门特只好稍微占用邻居家门前空位,将轿车横向塞至路边。

      “欢迎!”吉约夫人出门迎接,“这么快就到了?”

      “这还快?我看外面停了这么多车,还以为我们是最后到的呢。”柯拉莉笑道。

      “奥格斯汀还没来。”安托万·吉约从夫人身后走出来,“就差他一人了。”

      夫妻二人将柯拉莉与克莱门特引进自家庭院,在户外圆餐桌边围着的餐椅上落座。

      “主角没来,我们先干一杯。”朱尔斯·迪布瓦举起盛有开胃酒的高脚杯,活跃气氛。

      举杯间,柯拉莉·梅西耶起身,着重向在座各位介绍身旁的艾德里安·克莱门特。众人在得知他身份时,都纷纷微笑给予回应。面对大家的回应,柯拉莉从右手起往左依次为克莱门特介绍席位上在座的主人家与来客。

      克莱门特微笑回应的同时,对应记下姓名及相貌。

      ——围绕圆桌,右手边第一位,是前管风琴演奏家,现知名古典乐评人与古典发行的专辑内页作者,同时身兼奥格斯汀经纪人的朱尔斯·迪布瓦,在座中唯一一位与克莱门特年龄相仿的男性。

      ——然后是知名指挥家、钢琴演奏家,同时也是奥格斯汀研究生时期导师,西里尔·高瑟。

      ——紧挨着的是知名作曲家、钢琴演奏家,奥格斯汀学生时期导师,安托万·吉约。

      ——接下来的两位是,吉约夫人与家中小女儿伊芙琳。

      ——下一位是奥格斯汀的家庭钢琴教师之一,艾莉西亚女士。

      ——再往后是科林斯家的女管家蒂芙尼,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女性。

      ——最后紧邻克莱门特左手边的,是柯拉莉·梅西耶的徒弟,竖琴演奏家埃利奥特,之前已经见过。

      克莱门特边听介绍边不由自主挺直腰背,上半身离开椅背微微前倾,正经端坐,对每一位发起问候的人颔首回应。他知道这些人中,不少是难以在平日里见到的大人物。

      在座诸位几乎与克莱门特都是第一次见面,只有艾莉西亚仿佛刨开记忆中最边缘角落般,谈及她与挚友伊莎贝拉——奥格斯汀哥哥约书亚的家庭小提琴教师——一起到科林斯家上课时,貌似见过艾德里安·克莱门特。

      “真是好久不见,艾德里安,你与小时候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了,成熟稳重太多,当然,也更英俊了。”

      “谢谢,艾莉西亚,你也风韵不减当年。”克莱门特回应,“伊莎贝拉一切都还好吗?”

      “她很好,”艾莉西亚说,“现在仍然还在带学生,已经是当地口口相传的一位名师了。”

      在座各位聊着聊着,话题不由转向今晚刚结束不久的音乐会。

      “今晚这场演出,下半场人离席的人确实有些多,可以说,足以排在我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见到下半场音乐会听众离席最多的前三场。”埃利奥特愤懑不平道。

      “那排行第一多的是?”朱尔斯好奇发问。

      “是下半场钢琴演奏家自己创作的现代音乐作品。”埃利奥特回答同时,怯生看向西里尔·高瑟。

      “这不是比巴洛克音乐更合理。”高瑟耸肩道。

      原本这话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出自推崇现代音乐的西里尔·高瑟之口,涵义可就不一般了。

      大家听后纷纷笑出声,埃利奥特甚至笑出眼泪。

      “排练时,我和格斯商量过,想把他的钢协放在上半场,埃利奥特的竖琴协奏曲放在下半场,或许会留住更多听众。”柯拉莉收敛笑容,“可他拒绝了,说毕竟人们时不时会想先听些他们认得的东西。”

      “类似的话他也和我说过,”朱尔斯接话道,“只不过是放在更大的环境下,不只是这场音乐会,而是纵观整个音乐发展史。”

      “他这么说不无道理,业内人士都能清楚意识到古典乐不景气这个不争事实——尤其是在我的国家中。但瑞典至少还属于欧洲范围内,伊莎贝拉也和我谈及过古典音乐在亚美尼亚的现状,在一些东方国家就更不好说了。”艾莉西亚惋惜道,“不得不承认,在现在这个快餐文化当道的环境下,古典音乐早已脱离主流,其黄金时期已经过去。”

      “我不觉得古典音乐这门艺术最终会消亡,经典作品不惧怕时代的更迭。”吉约夫人回应,“但如果古典音乐还是高高端着,那离它曲高和寡的日子也确实不远了。”

      “如果和流行音乐相比,古典音乐的确没有万人空巷的热潮,但并不表示听众们没有成长。其实也有很多人说,古典音乐的希望在亚洲,甚至挑明中国将会是未来最大的古典音乐市场。”朱尔斯从另一角度切入话题,“宣传很重要。这可能也是奥格斯汀从不拒绝音乐综艺和访谈邀请的原因之一。尤其是慈善演出,他都会主动参加,但基本受泽维尔影响,但凡出自与泽维尔有交情的团体邀约,他从不拒绝。并且,奥格斯汀发行的所有专辑,都有在各大线流媒体上公开,数字专辑都对应有下载版权。幕后团队勤快更新奥格斯汀的个人网站,他社交媒体账号也在保持更新,不论文字类还是视频类。我认为这一点还是很不错的。”

      埃利奥特附和:“在这方面确实,他的思想超出许多老一辈的传统观念。”

      一直安静旁听的克莱门特发现,一旦提及奥格斯汀·科林斯,话题便会自然而然转向他。接下来,在座各位依次分享与奥格斯汀相处的一些往事,从当下聊至过往,聊到童年时光。克莱门特饶有兴致倾听。

      蒂芙尼提及奥格斯汀第一次练习拉赫马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的经历,“我当时不了解曲目难度,就知道第二钢协最为出名,便对应为格斯买了乐谱,他拿到后也没觉得有问题,兴高采烈开始练习——结果他祖父泽维尔说他指的是第一钢协。”

      大家纷纷唏嘘不已。

      “天呐,那他就真这样把拉二弹下来了?”吉约夫人讶异道。

      蒂芙尼点头说:“我听不出好坏,但当时确实勉强完整弹下来了。”

      “幸好你没买成拉三,”埃利奥特笑出声,“不然我怕他会因此而放弃钢琴。”

      艾莉西亚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而是借用凯瑟琳的口吻说:“格斯从小就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可以说是过耳不忘,记忆力超群,能复刻出只听过一遍的陌生音乐。起初,格斯母亲以为他是绝对音感,但后续发现,他还是难以分辨清非常规的多音和弦,在交流中,反倒逐渐了解他所拥有另一种特质——联觉。据格斯自己的话来说,每个音符在他意识里有颜色相呼应,例如fa是绿色,la是金色……凯瑟琳谈到过,最初,每当格斯一触碰琴键,强烈色彩感会席卷大脑,令他无法专心练琴,这种影响在他练琴期间一直相伴,自从他习惯之后,却发现反倒离不开了,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平衡这两种感官的。”

      蒂芙尼回应称:“在这一点上,格斯和他舅舅克里斯·霍恩很像。”

      “凯瑟琳和我提到过,她弟弟克里斯和格斯这一点确实很像,尤其是小时候,不过长大后联觉就不再明显了。”柯拉莉回忆道,“凯瑟琳甚至还怀疑,这是与基因遗传有关。”

      “关于联觉,一次采访中他也和我形容过,伴有视觉的声音类似于五颜六色的烟火,正常人或许很难理解。”朱尔斯说,“自从那次事故发生,他说不再能像之前那样清晰感觉到颜色迸溅与流动了,有些不习惯,看得出来他那段日子因此有些失落,毕竟他不少抽象画作的灵感来源于此。”

      朱尔斯因此回想起些事情说:“我之前有一次问他是否能看见人的颜色,他说不仅仅是色彩,在熟悉的人身上甚至能感受到旋律,他小时候经常通过一个人给他的色彩印象而记住这个人。我当时来了兴趣,便问‘我在他看来是什么样的颜色与旋律?’他并没有直接做出回答,而是给我演奏几段旋律,一开始是巴赫的作品,平均律B大调(BWV868)转升C大调(BWV848),说是与我相识前后的感觉,之后他用即兴旋律片段,将我给他的整体感觉用音乐表达出来。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奇特的体验。”

      从未见过奥格斯汀绘画作品的克莱门特终于开口:“他对色彩如此敏感,绘画方面一定造诣深厚。”

      朱尔斯摇头道:“可别提,颜色这方面他可是吃过不少亏,比如天空在我们看来第一印象是蓝色,在他第一感觉却是黄色,感受到真实颜色所需时间要比正常人延后一些。后来受伤那段日子里,他确实提笔画过不少东西,干了不少除了音乐之外的事情,造诣深厚倒是谈不上,你可以将此当作他平日里的消遣。”

      埃利奥特插话道:“你们谈论的基本上都是奥格斯汀在音乐与艺术方面的造诣,我觉得最恐怖的是,有时候他能够看透你在想什么,还没怎么接触一个人,就能通过对方的行为举止推测出性格与经历。

      朱尔斯一愣:“我也有过类似感觉。”

      见话题逐渐扯远,几人又聊回音乐与演奏,大赛与音乐会。

      “比赛总是无法预料。”安托万·吉约开启话题。

      “格斯参赛获奖无数,”艾莉西亚说,“我尤其记得,他十六岁那年在圣彼得堡举办的国际钢琴大赛。当年一位俄国参赛者弹得非常好,被公认是夺冠热门,偏偏在决赛中发挥的不大漂亮。倒是奥格斯汀稳扎稳打,最后一轮他圣—桑《第二钢琴协奏曲》与拉赫马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弹得特别好,最终摘得冠军。”

      埃利奥特支起身,偏头皱眉问道:“这么大的一场比赛,他怎么会选择弹圣—桑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安托万·吉约笑着回应,“小孩子弹这首当然特别可爱。要是他也和别的参赛者苦拼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恐怕得不了第一。”

      蒂芙尼说:“我记得那段时间,即便泽维尔再忙,也会抽空亲自指导他。”

      “这倒是有些新奇了,”朱尔斯回应,“奥格斯汀亲口跟我说过,泽维尔·科林斯痛恨比赛,但凡在他面前提起相关话题,准会没好气。”

      “确有此事。”蒂芙尼点头回应。

      朱尔斯继续说:“当时我有一丝不解,感觉这是否反应有些大了。”

      “可以理解,很多钢琴比赛,其实是钢琴老师在比赛,学生弹得好老师就出名,很多老师也很在意这种名声。据我了解,泽维尔·科林斯正是一位完全不在乎虚名的人,他不求名的态度后来也深深影响奥格斯汀——至少在格斯做我学生的那段期间,我能体会得到。”在提及“学生”这个字眼时,安托万·吉约语气中充满自豪感,脸上欣慰神情表露无遗,他继续同朱尔斯解释,“我想,泽维尔或许气的是,很多参赛者只想着如何讨好评委,如何为此设计有利曲目——这都与音乐本身无关,更与艺术家性格发展无关。”

      “这一点,如果是我,心里也会有气。”埃利奥特点头道,“可叹的是,泽维尔·科林斯本身却十分出名。”

      “言之有理。”艾莉西亚说,“从一开始,泽维尔就是格斯的老师,且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依稀记得,他经常带格斯听音乐会,去美术馆、博物馆,平时注重让他多阅读思考,不仅培养他成为一名优秀音乐家,更是希望他发展成一个健全的人,如此看来,参加比赛,和这些人格发展不见得相符。”

      “所以我无法想象泽维尔·科林斯会亲自指导奥格斯汀参赛。”朱尔斯说。

      “也不完全是,他们当时貌似只探讨了音乐方面,最后选曲还是格斯自己做的决定。”蒂芙尼对朱尔斯笑道,“不过,你或许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泽维尔真的非常溺爱格斯。在我印象里,他几乎从没有拒绝过格斯任何请求。”

      “这一点我倒是能感受得到,”朱尔斯若有所思,“其实还挺明显的。”

      “我倒是还有一个疑问,”蒂芙尼笑问,“在听奥格斯汀现场演奏之前,我也听了你们新唱片里的一些片段,他的演绎简直与现场完全不一样,怎么形容呢,就感觉更加热情奔放一些,没有录音中那样匠气十足。”

      在座内行人士不约而同笑出声,朱尔斯笑答道:“你或许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位好的演奏家的‘特质’,好的演奏家真就是现场型的。现场与录音对演奏家的区别在于,面对热情似火的观众,与面对冰冷的麦克风,那感觉可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倘若有机会,还是再次推荐你多听现场。”

      蒂芙尼微笑颔首回应。

      “格斯曾与我提起过他对音乐会现场录音以及录音室演奏的一些看法。”随着柯拉莉发话,目光聚焦过来,“他十分注重专辑录音,现场演奏难免会出错,人之常情,但任何形式的录音能够流传下来,成为一名演奏家的‘代名词’,对很多演奏家而言都是‘绝对不允许出错’的,因此他在无需录音的现场时更放得开些,也更有可能会突破一些传统的演奏模式。”

      “同时他也十分重视现场,认为录音仅能代表演奏家在录音时的演奏,并不能代表演奏家本人。录音中的演奏只在录音的当下是真实的,一旦演奏被录下,就不可能改变,但他是不断改变的。这一想法倒是与西里尔的观点相似。”

      “这就步入你们的领域了,”蒂芙尼对柯拉莉笑道,“有幸能够听到专业人士的解疑。”

      “这没什么。”柯拉莉淡然回应。

      这时,柯拉莉扭头问从头到尾几乎一言不发的克莱门特:“你突然笑什么?”

      克莱门特收回视线,侧头道:“没什么,我看伊芙琳都听睡着了。”

      C.
      门铃声响起,吉约夫人起身离席去开门。

      “你们后续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安排吗?”克莱门特问。

      “我和乐团明天要赶飞机到赫尔辛基,为下一场次巡演作准备,”柯拉莉深表遗憾,“估计待不了多久。”

      “是有些可惜了,”埃利奥特说,“有机会的话还想陪奥格斯汀去他母校逛一圈。”

      “确实有些可惜,”柯拉莉回应,“这些天他一直在提这件事,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合适时机。”

      “说不定我已经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去转过一圈了呢。”奥格斯汀从柯拉莉身后冒出来笑道。

      “格斯?”柯拉莉被吓到,完全没注意对方已然站到她座椅后侧。

      “一进庭院就听见你们提到我的名字。”奥格斯汀面朝大家微笑。

      “您可算是来了。”朱尔斯没好气道。

      一旁的埃利奥特连忙起身搬来一把椅子,插到艾德里安·克莱门特与他之间,请奥格斯汀就坐。

      “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奥格斯汀举起高脚杯,朝诸位致意。在座所有人他都熟悉,除了身旁这位,他转向克莱门特特地伸出右手,“晚上好,艾德里安,又见面了。”

      “很荣幸今晚能够到场,你的演奏非常出色,我很享受。”

      “谢谢,我也很荣幸。”

      奥格斯汀从外衣口袋取出一张烫金花边白色卡片,移到柯拉莉·梅西耶桌前。柯拉莉笑着用眼神示意桌上一束混搭百合的鲜花,奥格斯汀却看都没看一眼。

      这时,原本一直安静坐在吉约夫人身旁座位上打瞌睡的小女孩,似上满发条的洋娃娃,彻底清醒过来,立马从板凳上蹦跶下来,两眼放光望向奥格斯汀。

      奥格斯汀见状,立即站起身。伊芙琳快速用碎步跑来,一把环抱住他腰。奥格斯汀想逗一下伊芙琳,借冲力后仰,故作踉跄。

      此过程中,奥格斯汀背部碰到身后克莱门特肩膀,克莱门特一惊,以为他真要摔倒,连忙起身扶住他后腰,前肩抵住他后背,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克莱门特并没有感觉到对方重心后移的迹象,才知是虚惊一场,便松开双手。

      奥格斯汀回过头,颔首向克莱门特道一声谢后,一把举起女孩,又放回到地面上,笑道:“好久不见,伊芙琳,玩得还开心吗?”

      “不开心!一点儿都不开心!他们真的好无聊,说的话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伊芙琳边摇头边抱怨,她黏到奥格斯汀身上,眼眶湿润,撇嘴嘟哝道,“泽维尔,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之前也好久都不来找我玩……”

      “我也很想你,”奥格斯汀轻轻抚摸伊芙琳肩膀说,“这不是就来找你了么。”

      安托万·吉约看见后,面朝大家说:“奥格斯汀还在校时,帮忙照看过伊芙琳一段时间,一见面就夸她名字特别美,很快就被这小家伙惦记住了。”

      “刚刚音乐会结束后还闹着要见你呢,”吉约夫人笑着说,“好不容易才劝走。”

      “回到家里也是,”安托万对奥格斯汀说,“现在早已经到她平时睡觉的时间,可还是闹着要见你。”

      奥格斯汀捏捏伊芙琳的小脸蛋,轻道一声:“谢谢。”

      “伊芙琳,你为什么会喊他泽维尔?”埃利奥特疑惑问道。

      “因为泽维尔和我说过他喜欢我这样喊他,也只有我能这么称呼他。”伊芙琳这才松开奥格斯汀,看见母亲对她招手,她亲吻一下奥格斯汀脸颊,才慢吞吞不舍蹿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饮料。

      埃利奥特紧接方才奥格斯汀到场时的话语问道:“你刚说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母校转过了,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问问他。”奥格斯汀看向艾德里安·克莱门特。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俩已经打过照面了。”柯拉莉对克莱门特说,“下午刚接完你电话,同时格斯一回到乐团就询问我关于你的事,我想你们应该就是在那之前刚碰过面吧。”

      “是这样,”奥格斯汀回应,“艾德里安的出现,让我借机找了个短暂时间进校园里逛逛。”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你们不会认出对方。”柯拉莉说。

      奥格斯汀面朝克莱门特道:“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你,只觉得你很眼熟,长得非常像一个人,当我联想起你母亲,脑海中一直不断浮现柯拉莉的面孔,才终于能够确信。”

      克莱门特这才反应过来,奥格斯汀在交谈过程中那些令他不断产生疑惑的自来熟话语,都是在试探自己是否记得对方。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忆起。更令他失望的是,就算已经确认奥格斯汀的身份,他也不太记得两人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实在不好意思。”克莱门特面对奥格斯汀致歉。

      “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是在你很小的时候,”柯拉莉说,“不过我想你一定记得凯瑟琳阿姨,格斯是她的小儿子。”

      “这我知道,”克莱门特端详奥格斯汀,可这幅面孔无法勾起他一丝记忆,“但我只对约书亚印象相对深一些。”

      “既然你还记得你的提琴老师伊莎贝拉,那你一定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格斯的哥哥约书亚一起学习小提琴,期间经常去他家里做客,那时候你和约书亚总会带着小格斯一起玩。”柯拉莉见克莱门特仍一副迷茫神情,笑道,“那对你而言确实是非常久远的一段时光了,记不起来很正常——只是没想到,格斯当时那么小,居然到现在都还记得,能认出你实在很难得。”

      “你们可能不信,我甚至记得两岁前发生过的一些经历。”奥格斯汀对克莱门特笑道,“正如柯拉莉所说,能够重新认识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克莱门特没多言,端起高脚杯与奥格斯汀相碰。

      D.
      安托万·吉约久违与奥格斯汀相见,率先开启话题道:“说起来,你在巴黎学习那会儿,正错过那段法国钢琴学派面临俄国钢琴学派冲击最强烈的时期,但俄国音乐对整个欧洲乃至世界的音乐冲击都不容小觑,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多少有受到影响,和我探讨过此事,不知你现在怎么想?”

      “确实,我那时候什么俄国作品都弹,柴可夫斯基、拉赫马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巴托克的钢琴协奏曲作品都涵盖在我的曲目表中。”奥格斯汀回忆道,“可以说,对于各国作曲家,在我所弹的钢协作品中,最难的就属拉三、普二和巴二。而现在,我却不再想去弹它们。如果说,我要证明自己的演奏能力,证明能够掌握那些艰难演奏技巧,那么,我已经证明过了。现在,我想专注我喜爱的作品,不为演奏而演奏。”

      奥格斯汀端起高脚杯旁的玻璃水杯润润嗓子,看向安托万,内心不断回忆起泽维尔的教诲,继续说:“或许等到人生下一个阶段,我又会重拾起这些作品,但前提是,我得能对此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提出区别于以往的崭新观点。我得承认,如果我对一部作品不够热衷,我会很难保持新颖的诠释思考以及音色变化,也很难弹奏出真正足以展现音乐本身魅力的技巧,还不如不弹。”

      奥格斯汀面朝大家:“你们知道的,如果随便找上十位钢琴演奏家弹拉三来听,弹性速度与演奏快慢各不相同,但整体情感表达大致不会相去甚远——不像莫扎特的钢协,从最基本的分句,便能听出不同个性。”

      “所以你现在专攻法国音乐?”埃利奥特问。

      “是可以这么理解。”奥格斯汀语调一转,“不过,我倒不认为音乐是法国文化的强项,在我看来,法国文化中最强的艺术项目是文学与绘画。除德彪西与拉威尔这两大天才之外,我不认为法国音乐在整个欧洲音乐乃至世界音乐中显得特别出色。”

      埃利奥特听着一阵胆战心惊。他自己也是法国人,在座不说有一大半,基本除艾莉西亚和蒂芙尼之外,都是法国人。而奥格斯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没觉着冒犯,仍直言不讳表达着观点。

      奥格斯汀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姿态说:“可惜的是,法国曲目之所以会在音乐会中淡出视野,有一部分是由于现在的音乐厅越来越大所致。拉威尔的作品还勉强能在大音乐厅内表演,而弗雷的作品却不行。”

      “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柯拉莉一向了解奥格斯汀对法国音乐乃至法国的情感与观点,不仅不觉得冒犯,还认为对方提出的独到见解与观点一语中的,她以职业身份开口回应,“不只是弗雷,舒伯特的作品也是。”

      “像今晚布瓦尔迪厄的钢协作品也一样,”奥格斯汀与柯拉莉坦言相对,“起初我并不是很乐意接受邀约,我认为序曲与竖琴协奏曲就挺好,没想到你会选择他的钢协作品。”

      此情此景,克莱门特觉得奥格斯汀就差一句“纯属是看在你的份上给你面子”没说出口了。

      柯拉莉语塞,心想:这话你可得去问凯瑟琳。

      回顾奥格斯汀在此类问题上的发言,克莱门特莫名感觉奥格斯汀有一种想将法国音乐发扬光大的意愿。同时,他很久没见过柯拉莉这般无语神情,侧过头向奥格斯汀问道:“你热爱法国音乐?”

      “一位澳大利亚朋友问我,总是弹法国音乐,难道不会厌倦吗?”奥格斯汀见柯拉莉没回音,也没在意,转而回应克莱门特,“我必须说,我之所以会专注于法国音乐,正是因为我热爱法国音乐,事实上,我热爱法国的一切——人生难道不该花在自己喜爱的事物上吗?”

      克莱门特与奥格斯汀对上视线,他发觉有些承受不了,或者说适应不了这样的视线,太过直白、热烈、赤裸,仿佛能洞穿一切。

      “法国拥有非常辉煌的音乐传统,法国音乐需要更多关注。我祖父泽维尔是法国人,自我有意识以来,受他影响颇深。他曾对我谈到,每个时代与国家都有追逐名利之人,唯有真正有内涵的艺术家才能流芳百世。”奥格斯汀下意识盯向高脚杯,“在我看来,要了解法国音乐精髓,也要了解整个法国文化,了解文学、诗歌、绘画,甚至美食与品酒,从城市中体会感知文化与生活。在此过程中,我常感受到法国人自然流露出热爱、享受生活与人生的内在充盈情感与外向生命力,在演奏法国音乐时也同样感受如此……这很重要。”

      说到这里,奥格斯汀自嘲一笑:“可我终归不是法国人,很多方面有所欠缺。我知道,能将不熟悉的音乐带进听众们的心,是非常巨大的挑战,但——我想尽可能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

      最后这段话,奥格斯汀使用的是法语。

      朱尔斯·迪布瓦、西里尔·高瑟、安托万·吉约、吉约夫人与伊芙琳、埃利奥特、柯拉莉·梅西耶,以及艾德里安·克莱门特,不约而同看向奥格斯汀·科林斯。

      与此同时,以克莱门特为首,桌上在座所有法国人依次端起酒杯,向奥格斯汀一一致敬。

      “敬奥格斯汀。”

      “敬泽维尔。”

      “敬法国音乐。”

      “敬法国。”

      “敬音乐。”

      “敬音乐家。”

      “敬我们。”

      E.
      方才吉约夫人带着伊芙琳离席,不久后,伊芙琳抱了把古典吉他到后院戳戳弹弹,不一会儿,她凑到奥格斯汀身边,小心翼翼把古典吉他推给他。

      奥格斯汀故作惊讶,环顾四周,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成功逗笑伊芙琳。

      “伊芙琳之所以闹着要学古典吉他,就是因为看到了你除会弹钢琴外,也会弹古典吉他,觉得神奇。”安托万·吉约对奥格斯汀解释说。

      奥格斯汀接过挤到手边的古典吉他,对伊芙琳啧嘴道:“这样可不好啊,伊芙琳。”

      “我知道!要一心一意练习一种乐器,不能三心二意。”

      谁知奥格斯汀却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指甲的问题。”

      “指甲?为什么是指甲的问题?”伊芙琳和大家都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奥格斯汀拎起伊芙琳的小手,蹭蹭她的指甲盖说:“因为弹钢琴双手要剪指甲,不然不方便按键;弹古典吉他右手要留长指甲,不然弹出来音色不够动听。你要是想同时学习两种乐器,可以试试古典吉他搭配小提琴,留指甲也不会有影响,或者钢琴搭配小提琴,这样就都不用留指甲了。”

      克莱门特看着奥格斯汀与伊芙琳面对面板着脸,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嘴角忍不住上扬。一桌人,自从这俩活宝开始互动,就一个劲儿止不住偷笑。

      “好像有点道理。”伊芙琳点点头,若有所思。

      “不,别当真,我开玩笑的。”奥格斯汀搓搓伊芙琳的手掌,盯着她双眼笑道,“你应该先将一种你最喜欢的乐器练好再顾及其他,如果在接触之后,发现更加喜欢古典吉他,可以多跟我姐琳迪学一学,千万不要学我。”

      “好吧那……但我现在就想听你之前和我弹过的那个——嘟噜嘟嘟嘟嘟噜!”伊芙琳快速哼出一连串无人能懂的上扬音调,就连奥格斯汀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奥格斯汀将古典吉他递回给伊芙琳说:“要不,你在琴弦上试着给我弹一下,我再听听?”

      伊芙琳磕磕绊绊重复三遍,奥格斯汀才终于察觉出端倪:这小家伙,对塔雷加、巴里奥斯、索尔这些大师的作品不感冒,怎么会偏偏记住这支冷门作品?他皱起眉道:“《白利西多舞曲》?——咱们换一首好不好?我忘记怎么弹了。”

      “骗人!”

      “好吧,但如果要弹这支曲子的话,需要特殊调两根弦,太麻烦啦。”奥格斯汀面露难色,“你说,如果我调的时候,万一不小心把你的弦拧断了怎么办?”

      伊芙琳迟疑一下,又理直气壮道:“那你再帮我买一套新琴弦。”

      “可是,刚调完的琴音调容易变得不准,音色也不好听,你确定?”奥格斯汀又试探着问。

      一旁的埃利奥特实在绷不住了,笑到:“伊芙琳,你就这么舍得让你的泽维尔当众出丑呀?”

      “好吧那……”伊芙琳低下头,嘟嘟嘴,“那你说换成哪首?”

      “改弹钢琴曲行吗?”

      “不行。”

      “你会后悔的。”

      “不会。”伊芙琳说,“不换嘛,同一个作曲家的也可以的。”

      相同作曲家?奥格斯汀脑海中同时出现两位作曲家:究竟是卡多索,还是普霍尔?他一时间记岔了,不确定到底是哪一位。他只记得这位作曲家还写过一支《米隆加舞曲》,而这两位都写过。此时此刻,他突然产生想打电话问琳赛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几经纠结,奥格斯汀决定选前者,毕竟卡多索更有名一些。

      “那好吧,换一首简单又好听的《米隆加》,和之前那支一样,也是阿根廷的舞曲,也是卡多索的作品,你听听看喜不喜欢这种风格。”

      “好!”伊芙琳拍拍手鼓起掌。

      众人纷纷跟着一起鼓掌,克莱门特回过神,收回落在奥格斯汀身上的视线,也鼓起掌。

      奥格斯汀拧动旋钮,简单调音,端坐起身,右脚踩上座椅的前横杠,垫高左大腿的位置,立起古典吉他,收敛笑容,开始弹奏。

      演奏中,克莱门特注意到奥格斯汀多次轻轻合上双眼,演绎入迷而深情。

      整个演奏过程中,奥格斯汀没有明显错音,算是勉强完成任务。

      “怎么样?”奥格斯汀问伊芙琳。

      “有点忧伤,没有之前的欢乐。”伊芙琳双手托起奥格斯汀的右手说,“你不是也没指甲嘛,为什么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过真正好听的。”奥格斯汀将古典吉他递给伊芙琳,笑道,“你最近学了什么新曲子?能弹给大家听听吗?”

      “有!”伊芙琳欣喜道,“老师教我的,叫《鸟群掠过塔尖》。”

      在伊芙琳开始演奏前调整坐姿期间,奥格斯汀用手机谷歌出这支作品:《鸟群掠过塔尖》是一首短小优美的抒情曲,作曲家探索了“演奏时左手在指板周围形成相同和声形状的各种方式”。据作曲家加里·瑞安描述:“英国夏末时,有一个经典场景,那便是燕群在乡村教堂塔尖周围盘旋、掠过。我也一直喜欢这样观赏鸟儿们飘浮于从地面升起的暖流之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支乐曲在演奏时,左手的音律、造型和运转模式恰似于一只在热浪上盘旋与飘浮的鸟儿,故因此而命名。”

      演奏完毕后,伊芙琳用右手比作一只鸟儿,飞到奥格斯汀手中。奥格斯汀笑着接住伊芙琳的小手,亲吻一下她的手背。

      “真美。”奥格斯汀捏捏伊芙琳的手指,转过上半身对安托万·吉约说,“安托万,不如,就下周吧,下周日把她一起带去琳迪的音乐会。”

      “当然可以了,”安托万·吉约回应,“能和你一起——你看她都乐开花了。”

      “下周才能一起玩吗,不能明天吗?”伊芙琳嘟嘴。

      “明天我得去芬兰。”奥格斯汀遗憾道。

      “好吧那,我们下周末要去哪里?”

      “下周日中午我们一起去圣约翰教堂,参加我姐姐琳迪的古典吉他协奏曲音乐会,怎么样?”

      “好耶!”伊芙琳蹦跳着转圈,又抱住奥格斯汀。

      奥格斯汀抬眼与克莱门特对上目光,露出柔和微笑,轻声问道:“艾德里安,你也一起来吗?——不知道你对古典吉他感不感兴趣。”

      克莱门特没有应答,而是看向柯拉莉。

      柯拉莉答道:“我也会去,那场音乐会的指挥是我老同学。”

      “我与柯拉莉下周的日程几乎没差。”奥格斯汀补充说。

      “可以去听听。”克莱门特轻咳一声,“原本不大了解,听完你们俩演奏后越发好奇了。以前听过钢琴、提琴协奏曲,但是从来没有听过古典吉他协奏曲,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体验。”

      “极其糟糕的体验,相信我。”奥格斯汀一本正经道。

      “怎么会糟糕?”克莱门特这下被搞迷糊了。

      “古典吉他的弱势——音量太小——在协奏曲中可谓是被体现的淋漓尽致,管弦乐队时常会掩盖古典吉他的声音。”

      克莱门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旁的柯拉莉见此情此景却笑出声。

      “但是——听琳迪的弹奏,会发现这种情况会要好很多,”奥格斯汀解释说,“她习惯搭配超高张力的琴弦,虽演奏上难度略微提升,但音量得到显著改善。”

      克莱门特听得一知半解,类比自身擅长的领域,认为或许小提琴的琴弦和古典吉他的还是有不小差别。

      柯拉莉笑道:“你怎么还把比你大整整七岁的艾德里安当成伊芙琳逗。”

      “和年龄无关,没有冒犯的意思,”奥格斯汀先是对克莱门特恭敬致意,又对柯拉莉说,“千万别拆台,以我现在的水平,也就只能和不懂古典吉他的外行人瞎掰一下了。”

      众人笑出声,氛围一时欢悦和睦。

      见奥格斯汀心情不错,朱尔斯感觉是时候该提出正事了,便朝埃利奥特使过一个眼神。

      F.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埃利奥特转向奥格斯汀说,“自打获得国际钢琴大赛冠军从而开启演奏事业,你不仅练琴、改编、作曲、校订乐谱,发表专栏文章,录音并发行专辑曲目,同时还去世界各地演出,甚至还出版画作——尽管每个人都有一套时间管理方法,但这些怎么可能同时都办到?”

      “其实作曲改编与阅读写作,都是巡演路途上与宾馆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排遣,现在用电脑软件作曲很方便,海绵中总有些时间还是能够挤出来去更加妥善运用的,不是吗。”奥格斯汀望了望在座几位老师,语调微微上扬,“想想阿尔弗雷德·科尔托,一位我十分景仰的大师,乐团指挥、钢琴演奏、改编、著述、讲学,他都面面俱到,并且还亲自创办音乐学院。再说,你身旁这里还有一位活生生的榜样,也是法国人,西里尔·高瑟,就不必我过多介绍了吧。”

      “况且,每一位作曲家何尝不是一位钢琴家,或者其他乐器的演奏家。”朱尔斯在一旁补充道,“真正的钢琴家同时也具备多重身份:学者、音乐家、艺术家与运动员,甚至还是教育家、哲学家与时空旅人。”

      埃利奥特姑且认同两人的解释与说法,继续根据所了解的实际情况,进一步对奥格斯汀提出疑惑:“旅行演奏不是一直都很辛苦吗?无法相信你还能以持续良好的心情与状态保证创作。”

      “依我看,与其过分在乎旅途奔波与出演条件,那还不如不要出演。”埃利奥特所提出的困惑,瞬间勾起朱尔斯在成为奥格斯汀经纪人前的一些不悦经历,他面露愠色,立马接过话道,“李斯特曾经因为演出场地没有条件提供演奏专用钢琴,而在直立式小钢琴上表演。柏辽兹去俄罗斯演出时,不但要在马车上长途跋涉三周,还得忍受不断往车窗猛灌的刺骨风雪,与不时令车轮陷入颠簸停滞的坑洞烂路……但即使整个过程如此折磨,他抵达演出场地后,依然不辞旅途辛劳,精神抖擞地进行指挥——和这些前辈们相比,我们所受的劳累实在无足轻重。”

      朱尔斯环抱双臂,靠到椅背上,抬起一只手接着说:“我见过有演奏家因自身原因,以各种稀奇古怪理由取消音乐会,但也不乏有像舒拉·切尔卡斯基这样的钢琴家,一生只因为手肘受伤而取消过音乐会一次,他就是热爱表演,说什么也要履行自己和听众的约定。”

      朱尔斯意图明显过了头,听上去几乎是在明面上映射最近两年之内取消数场音乐会的奥格斯汀。朱尔斯话音刚落,一整桌人都不谋而合盯向奥格斯汀,盯得他心里发怵。

      这时,朱尔斯却放下双臂,悠然看向奥格斯汀,切换成平和语气补充道:“当然,我知道你也会是像切尔卡斯基这样的钢琴家。”

      这话听得奥格斯汀心里似被羽毛骚动般一阵犯痒,他明确知道朱尔斯话语中具体指的是哪位钢琴家,只是许久没听见朱尔斯当面数落人,他都快忘记对方“毒舌乐评人”这个身份了。

      奥格斯汀挤出微笑,接过朱尔斯的话,扭转问题指向的关键,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道:“是啊,不仅是演奏家本人,现在有些乐团也产生些奇怪的规定。像是在录音期间,每演奏不到三刻钟就得休息一刻多钟,导致整个录音过程被不断切割分段,演奏时,乐团成员还不停看表,好像随时准备因多演奏一秒而抗议。有次我弹协奏曲,指挥还特地叮嘱不可以演奏安可曲,生怕演奏安可导致演出超时长而赔上好几千磅。”

      在奥格斯汀发言期间,埃利奥特扭过头背对朱尔斯,一直捂住半边脸,看上去像是对自己天真的发问而自惭形秽,实际上却是在绷不住表情的边缘,痛苦忍耐着憋笑。他实在没料到此类简单对话会往这种方向发展,看来在座大部分人今晚相聚的目的都很明确——而这其中最明显的朱尔斯,大概是摆明了要把奥格斯汀·科林斯架到烈火上烤。

      见大家逐渐被话题岔开的方向所引导,或表示情况似曾相识,或陷入沉思,奥格斯汀继续侃谈道:“甚至还有乐团总借外出巡演给自己总统般的待遇,比如旅途中得住什么等级的旅馆,甚至规定享用酒水的档次。一旦巡演费用因这些奢华无比的规定而变成天文数字,最终导致巡演取消,只能以破产收场,还得另外出资把乐团成员打发,统统遣散回家——和那些不辞辛劳,甚至垫资为保证巡演顺利进行的前辈们相比,借由保障音乐家福利,而对权益锱铢必较、贪图享乐的行为,实在是本末倒置。”

      克莱门特听后露出严肃表情,虽然行业之间存在鸿沟,但奥格斯汀所言实在是当下一种普遍现象,只要存在利益关系,就会因利益而产生大大小小的纠纷。他甚至由此联想起,美国指挥家马林·艾尔索普一语点明此现状,古典乐界为维持权势,靠制度限制新人,以保守封闭的方式,自我限缩。除从业人员的内部剥削之外,也牵扯幕后黑手。古典乐能维持现状,或许部分真靠的是国家权力者跟富豪财团的赞助……正当克莱门特陷入沉思,奥格斯汀话音传入双耳。

      “古典音乐很伟大,当代的古典乐行业却未必如此。”奥格斯汀眼神飘向远方,又移回,“正如一些本身很伟大的价值观,倘若用它们来进行一些能够赋予定义或施加标准的社会性行为,却未必伟大。”

      奥格斯汀两句话将克莱门特心中所想尽数总结,甚至还超出他思考的范畴,上升一个层面,令他感慨不已。

      众人沉默。

      朱尔斯心中升起强烈不详预感,感觉奥格斯汀这番说辞像极了在讽刺《塔尔》中最终跌落古典乐坛的女指挥家莉迪亚·塔尔。朱尔斯忽然产生一种奥格斯汀想要彻底罢工的错觉。他知道奥格斯汀对此有抵触情绪,以为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没想到从思想观念上也逐渐开始否定。

      埃利奥特见氛围不对,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你之前是怎么做到那么多曲目都兼顾?我是说,那么多风格都适应?”

      奥格斯汀含笑闭眼,心想这家伙是和朱尔斯串通好了吗?这不还是相当于在问一年前的我?

      “做好准备,从最初规划开始,积累足够多,便能兼顾更多——不过,对于某些曲子,有时候我会感觉,十年前的我比现在的我要弹得好,真不是开玩笑。大家都说难的曲目,把音弹下来对我而言实在不难,我从不会对演奏感到害怕,可现在大了,顾虑多了,倒不见得能像以前那样弹了。”

      奥格斯汀语调一转:“埃利奥特,这些问题,我都在相关采访里回答过,不如,你回去翻翻看?就不在这里浪费大家时间了。”

      还没等埃利奥特表态,艾莉西亚接过话题,饶有兴致朝奥格斯汀问道:“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和计划?我是指完成这次欧洲巡演过后。”

      见奥格斯汀还没从尴尬氛围中缓过来,埃利奥特直起身,揉揉方才笑到发酸的腮帮,帮奥格斯汀回答道:“记得奥格斯汀提到过,有个弦乐四重奏乐团计划与他合作录制圣—桑的钢琴室内乐,后期还有录制圣—桑钢琴室内乐全集的打算,不知道最终确定下来没有。”

      朱尔斯一听,对奥格斯汀善意作出提醒:“之前推迟一年多,完整收录五部圣—桑钢协作品的合集也可以搬上日程了。我记得当时你和乐团初步进行过第五钢协《埃及》的录制,不过后来威廉指挥听完现场录音,私下里暗示第二乐章那段富含东方风情的乐段韵味欠佳——其实我倒觉得有些吹毛求疵了——事后你还没来得及给予反馈,并且当时你自己也提到过,还对个别乐句的钟声(钟音奏法)不太满意,希望你都还记得,最好找时间也回顾着听一遍,后续你视情况看还想不想重新录制这部作品。”

      “不必再听,重录。”奥格斯汀冷言道,“那次匆忙间选择的录音地点,投射效果很差,我和威廉其实都不大满意。”

      见朱尔斯一副头痛神色,奥格斯汀回忆着泽维尔曾经与他的谈话,组织语言,进一步解释想法与缘由:“伟大的建筑吸引眼球,伟大的音乐厅必须吸引耳朵。音乐厅不仅是作为聆听音乐的空间,其本身也是乐器,它们的墙壁、天花板与地板,捕捉、混合并投射舞台上创作的音乐,通过空气振动传送到听众双耳,音乐厅良好的音响效果,不仅使音乐听起来更出色,本身也是创作过程的一部分。每当我敲击一个和弦,我所听到的声音会立即影响我弹奏下一个和弦的方式。钢琴家不会用预定重量按下固定琴键,只会对声音在演奏大厅反射瞬间而传入双耳的结果做出反应。——事实证明,那间音乐厅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奥格斯汀看向安托万·吉约与西里尔·高瑟,两位钢琴出身的音乐家相继表示理解并赞同。

      奥格斯汀再次看向朱尔斯:“你要理解,每一次现场演奏就像一次全新的演绎与创作。”

      朱尔斯只好作罢,开始策划如何联系威廉,边想边对奥格斯汀抱怨:“威廉大师可不止一位经纪人,且不同国家都有对应经纪人,要想联系上他,还得知道他的具体行程。”

      “威廉最近这段时间待在柏林。”奥格斯汀立即回应,“克劳斯·罗森伯格不久前才和我提起过,他们俩目前在一起共事,组建一个青年乐团,今年内都没空,你可以预约一下他明年甚至后年的档期——之后我也和威廉聊过,你知道的,我们中意的那家大剧院音乐厅提前两年就在排演出日期,不知道他那边明年能否顺利约排上,同时还要看经纪公司的排期……”

      克莱门特在听见克劳斯·罗森伯格这一姓名后,立马看向柯拉莉,露出疑惑神情,向她确认某件事。柯拉莉只是笑笑,颔首示意他没听错,正是他熟悉的那位德国指挥家克劳斯·罗森伯格。克莱门特不禁感叹,世界可真小,或者说,古典圈真小。

      “行,行,”朱尔斯叹气,“我明白这类事一直由不得艺术家本人,我到时候再去沟通联系经纪公司。”

      “谢了,”奥格斯汀语气柔和下来,对朱尔斯道,“至于威廉当时提到的技术与风格的问题,我可能没和你细聊过,我已经与他在视频会议中往复交流过数次,他也给了我不少启发。威廉甚至也提到了录音场地的问题,这一点我们的观点趋于一致,包括演奏用三角钢琴的选择,即便多数高水平斯坦威都出自德国,但不可否认,总有少数美国斯坦威能达到出类拔萃的水平。——当时因为时间原因,确实有不少没能完善的地方,所有这些,我都一一记得。”

      朱尔斯见目的达成,露出欣慰笑容,他知道一旦抛出此话题,奥格斯汀必定会有很大反应,而回答也超出他的意料,奥格斯汀的在意程度远超他的预期,他没再过多问话。

      安托万·吉约和蔼笑道:“之前那个乐季的大师课,你应该记得,不少学生带着李斯特的乐曲报名,你也已经选定几位名额,但迟迟未举办,最后换了另一位青年钢琴家——不知道你还在关注这个事没。”

      “我记忆力还不至于差到连这种事都忘掉。”奥格斯汀内心叹一口气,表面却笑道,“你们下一季大师课不是还没开始么?”

      “快了,就在下个月,报名已经开始了。”

      “我怎么记得是在明年春季?”

      “明年春季也有,这两场都已经通过朱尔斯协商好了,都在音乐学院旧大楼内举办,先提醒一下。”

      奥格斯汀瞪向朱尔斯,微眯起双眼。

      “别这么看着我,”朱尔斯笑道,“当初我可亲口问过你,你也亲口答应下来了,你还说没忘,我只是近期稍微没提醒到位,你就不记得了。”

      奥格斯汀感觉记忆像是被杜撰出来的一般。这种事放在以往,绝对不可能会发生。有没有可能是朱尔斯故意在他分心干什么事的时候问的,而被当作是默许?他不再纠结于此,联想到什么,于是岔开话题,面朝吉约说:“对了,安托万,今天在音乐学院附近遇到了你的学生——克莉丝汀,语歌,白语歌。”

      “是吗?”吉约欣慰道,“克莉丝汀可是你的忠实乐迷。还记得你推特和其他社交媒体上,只要一有动态,她基本都会第一个回复,之前还给你写过生日祝福长信,被你私信回应,开心到找我聊天。”

      “真的假的?”奥格斯汀险些掏出手机查看评论与历史对话。

      “她经常演奏你创作或改编的曲目,上传过视频,不过你从没给予过点评,她也会来找我点评。”吉约说,“总之,她很优秀,可以说,是我带过的少见的,情感丰富细腻,全心全意投入音乐与学业,真正将音乐融入生活的学生。说起来,她家庭挺复杂,养父母都是在英国定居并发展事业的中国人,当时花费很大代价,最终才成功收养她。”

      “原来如此。”奥格斯汀回忆起克莉丝汀与他见面时,表露出的与众不同情感,降低音量说,“看得出来,她真的非常喜欢我,我指的那种喜欢,不只是单纯崇拜,更像是精神支柱,其实,她面对我时的反应,我有些受不起。”

      “在我看来,这反应合情合理。”吉约说,“我想,有件事,你或许忘了。我们聊回克莉丝汀的家庭,之后,她的养父母生意失意,家境不再优渥,甚至处境愈发恶劣。后来,克莉丝汀在你祖父泽维尔的资助下,才得以继续音乐学业,而在泽维尔过世后,提供资助的人变成了你——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和泽维尔,或许不会有现在的她。”

      奥格斯汀端起水杯,陷入沉思,他确实遗忘了这件事,也由于他将后续事宜委托给第三方服务机构代理,并没有亲自上阵参与处理过相关事务。那么这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他意识到,原来,那种强烈的情绪,更多是感激。

      吉约端起高脚杯,与奥格斯汀的轻轻相碰,“总之,档期稍微空闲下来时可以来学院参观,除了下一季大师课,还可以来学院教授主题讲座。你在年轻人中一直挺受欢迎。”

      “我会让朱尔斯帮忙关注这些策划,后续还是直接让校方通过他联系。”奥格斯汀转头面向朱尔斯,“筛选学生的报名名单里,如果发现克莉丝汀·白,记得单独抽出来。”

      “没问题。”朱尔斯点头。

      此话题告一段落,西里尔·高瑟轻咳一声,众人被吸引注意力。

      奥格斯汀脑海中出现主持人有请下一位嘉宾登场的画面,只不过这次的对象不是嘉宾,而是讨债团成员,这下轮到了高瑟。

      “先别说,”奥格斯汀抬手示意高瑟别激动,“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关于为慈善项目作曲的进度?”

      “我是准备提这个,不过时间上并不急,剧组连演员都还没找齐。既然你已经意识到了,我就不多说了。”高瑟转言道,“至于现在,你难道不觉得‘时空交汇’主题钢琴独奏会的计划相对更为迫切吗?”

      朱尔斯扶额,又一件头疼事,“是啊,当时全国巡演售票统统取消,你不知道后续的对外全体致歉、取消退款等等流程,到底有多麻烦。”

      这下连埃利奥特都笑不出来了,奥格斯汀这一年多时间里究竟欠下多少债?原来之前同行内口口相传奥格斯汀未来两年内取消音乐会计划多达数百场,这么看来真不是无中生有。

      “这个不是已经联系好各个音乐厅,并且也已经重新开始售票了吗?”奥格斯汀没有丝毫急迫感。

      “场地是初步安排好了,”朱尔斯补充,“不过,下个月初才开始正式售票。”

      “那就好,”高瑟说,“之前你和我商量说,现代音乐部分的曲目有调整,之后一段时间没联系,我还以为你至今都还没决定好。”

      “这一点是我忘了,我之后会把还未公开的曲目表发给你。”奥格斯汀看向朱尔斯,“方便的话,你发也可以。”

      “也不是必要,只要你没疑问就行。”高瑟说。

      奥格斯汀补充说:“我删掉了所有自己做的曲目。”

      “为何?”

      “嗯——你知道的,我一旦完成一部作品,就不会再看它了,有些时隔久远,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既然赶时间,不如换成其他我更加熟悉的现代音乐作品。”奥格斯汀不自然笑道。

      “看你,我自然没什么意见。”高瑟淡然道。

      两人点头示意话题结束。

      奥格斯汀自嘲笑道:“还有吗?有请下一位。”

      “梅琳达说让你有空多回家看看。”蒂芙尼和蔼微笑。

      “马上圣诞节不就能见了吗?”奥格斯汀边开玩笑边说,“你回去就说,我会提前几天把自己挂到圣诞树上给她送到家,谢谢传达。”

      蒂芙尼笑弯双眼:“那到时候你可得用心打扮打扮。”

      见奥格斯汀看向自己,吉约夫人笑道:“我当然没什么好说的,祝贺你初步复出。”

      “谢谢。”

      接下来,尽管不少人话语中都流露出劝诫意味,整体氛围却愈发轻松愉悦,大家将能说开的都说开了。

      “那段时间,朱尔斯为了你的事可堪比铲了十吨煤。”吉约作为内情人士不由感慨。

      “在这事上,凯瑟琳不知为你煞费多少苦心。”柯拉莉站在挚友这一边,以长辈口吻传达想法。

      “不过那段时间,奥格斯汀倒是一直没有停笔作曲。”高瑟站在奥格斯汀这边替他说了句话。

      克莱门特忽然有些同情奥格斯汀,从对方思想言语上,他明显能感觉到奥格斯汀有明确规划,想法条理清晰,都在能力所及范围,但在实际操作上,仿佛遇到很难逾越的障碍,他想说点什么,可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克莱门特与奥格斯汀对上视线,原本此刻表情都略显冷淡的两人同时相互颔首致意,奥格斯汀对克莱门特眨两下眼。

      克莱门特下意识感觉不妙。

      “你们说的都对,说的都对。”奥格斯汀明面上在回应当众所有人,实际上却来回看向伊芙琳与克莱门特,“我看看,现在就只有咯咯笑的伊芙琳和艾德里安还没发表意见对吧?这样,照顾一下业外人士群体,我暂且听听他俩的建议。”

      吉约夫人身旁,伊芙琳笑得止不住声,等长辈们都谈论的差不多,奥格斯汀终于发话后,她兴奋万分,拉住浅绿色毛呢大衣下的淡粉色裙摆,边举手边说:“没错,还有我,还有我!”

      “嗯,你说。”奥格斯汀扭头看向伊芙琳。

      “那时候你空闲时间那么多,怎么都不来找我?”

      奥格斯汀只是微笑,没有正面作出回应,温柔问道:“那你想我怎么补偿你呢?”

      “陪我玩!”伊芙琳激动得破了音。

      “好,没问题。”奥格斯汀和伊芙琳起身隔着桌子击了一掌。

      这时所有人都看向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的克莱门特。

      克莱门特默不作声,面对众目睽睽,他第一反应是想方设法逼自己张口说点什么,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他想起之前在赶来吉约家路上,柯拉莉在车内与他的谈话,简单组织一下语言,可刚一张口,又合了回去。他想到刚刚奥格斯汀的暗示,说不定此刻保持沉默会更合适。

      奥格斯汀见状,觉得差不多达到目的,他实际上并不期待克莱门特说些什么,只是借机想快速结束话题,沉默便是最好的回应。他转而面对大家说:“没有的话,我就当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伊芙琳差不多也该睡觉了。”

      奥格斯汀话音刚落,大家也感觉聚会是时候该结束了,他们相继开始收拾个人物品,相互道别。

      奥格斯汀侧头看向身旁的克莱门特,贴近他轻声道:“辛苦你夹在我跟他们之间这么久。”

      “不会,我对古典音乐相关的事情很感兴趣,今晚通过你们的交谈,了解到许多平日里无法接触到的话题,受益匪浅。”

      “那就好。”奥格斯汀笑道,“不过你真没什么想说的吗?”

      奥格斯汀给克莱门特一种感觉,像是单纯在拥抱音乐,回归最原始的状态,追寻内心深处的和谐声音。他不知道奥格斯汀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个年纪有如此顿悟。

      “我们今天才重新认识,成长经历也相差甚远,我可能还需要些时间仔细思考一下,不想在没有完全了解你的情况下,轻易给你提建议。或许就算在了解之后,也无法给出你预期中那么好的建议,更或许,我也会和你的亲朋师友提出相同的建议,甚至更不具备价值。——另外,不论有没有人提建议,你一直是自由的,始终都是自由的。”

      克莱门特的答复出乎奥格斯汀的意料——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让他觉得舒畅,甚至有些怀念。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渴望类似这样一段话,他想要的一直不是期许与鼓舞、仰慕与赞扬,最好也不是崇拜,或许,就是类似这样简单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人尽皆知的话,来自陌生人也好,来自最亲近的人也好,只要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人表里如一,而不是表面一副天宽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风轻云淡,内心里却波澜壮阔似的翻涌着期翼之浪,他只是想听到,类似小时候那些最耳熟不过的话——那些,从泽维尔口中说出的话。

      “好久没有见过像你一样的人了。”奥格斯汀笑容淡许多,“上一位,给我这种感觉的,还是泽维尔。”

      克莱门特有感觉,在奥格斯汀内心深处,泽维尔的形象一定无比伟岸,这个间接称赞莫名令他有些承受不起,但还是温和笑道:“深感荣幸。”

      奥格斯汀目光斜视餐布,凑近克莱门特耳边,右手探到桌下,抚住他一侧膝盖,悄声道:“下周日,圣约翰·史密斯广场音乐厅,文森特与琳赛的长笛与古典吉他协奏音乐会,别忘了,艾德里安——我期待在那里见到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变奏六 人们时不时想听些他们认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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