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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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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夫人很少说埋怨的话。就在三年以前,华夫人和华雪筝在街上遇见了华庄主和一个姑娘走在一起——也许那姑娘就是紫荷,因为她的美貌就如同金老板所形容的那般出众。
华雪筝出声道:“那不是父亲么?父亲此刻该在将军府才对呀!”
华夫人立马回道:“你看错了,筝儿,那不是你父亲。我亲眼看着马车载着你父亲离去,这会儿他大概已经和老将军一起饮酒了。”
华夫人总是在儿女们面前提起华老将军。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她的这位大哥,打先帝即位时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常胜将军了。如果不是他终身未娶,否则先帝定要给他的儿子高官厚禄,让他的女儿做太子妃。可也正是因为华将军没有自己的后代,所以他一直像一位慈父一般照顾着他的堂弟。
华将军对华夫人同样十分关照。华将军打从见到华夫人的第一眼起,就看出她是一位高贵、含蓄、善良的女人。他一生未娶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希望能找一位和自己弟媳相似的女人。可惜他南征北战,最终也没能找到这种女子。
华将军在年轻时得到了许多封赏,这些银钱中,有一半他用来修建自己的宅院,这座宅院离洹阳城不远。所以隔三差五,华将军就要邀请华庄主去自己宅子上做客。至于另外一半的财产,其中的大多数都被他用来扶持华庄主,只留下一小部分供自己的日常开销。
对于华寒青和华雪筝这两个年轻人而言,他们的这个伯父是很可怕的。因为多年的征战给老将军的脸添上了许多像蚯蚓一样的伤疤,而且老将军的耳朵也不大好使了,所以为了让自己听得清楚,他说话声音就大得刺耳,简直就像战鼓一样。
相比之下,他们的父亲华庄主就英俊得多。虽然华庄主看起来也上了年纪,可他格外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他很有品味,不像金老板那样只爱穿些鲜艳的颜色,华庄主喜欢在深色的绸缎里搀上金丝,这样就显得他既含蓄又贵气。并且,华庄主还会按照自己每日的衣着,搭配不同的烟斗、荷包以及扇坠,这些东西自然都花费不菲,但却能维持他在洹阳城体面人家中的名望。
过去的几十年中,华夫人并没有觉得这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一个男人即使在穿着上再怎么花销,也不会让一家人走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可是如果这花销的对象包括那些年轻的姑娘,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些姑娘恨不得每件衣服只穿了一次就要丢掉,恨不得把城里所有的珍珠宝石都戴在自己脑袋上。而且,她们还要吃好的东西。她们不吃糙米和青菜,要吃鱼肚上最嫩的那块肉,要吃整棵树上最清甜的那个果子,还只吃一两口就放在一边。要供养一个这样的年轻姑娘,整个华府的家底也只能供上个五六年,最多七八年,也就落得个一干二净了。
在两年之前,华庄主一家去华老将军府上做客的时候,华夫人曾小声向将军问道:“不知道我们最终会落得个什么境地?”
“放心吧,”华老将军答道,“如今朝廷还按月给我一笔俸禄,这钱还够你们一家再加上我的吃穿用度。至于筝儿的婚事,我还有一笔财产,这笔财产我还没有同你丈夫提过。”
同样的话华庄主在家里也说过。他含情脉脉地向华夫人保证道:“我那一点可怜的俸禄,还有兵器坊的收入,总也够咱们吃饭的了。我会去再找点门路,给筝儿挣一份陪嫁。”
有的时候,在听到这类话之后,华夫人心头的阴霾会暂时消散。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会为自己和儿女的命运而叹气。
金老板的一番话不仅撕开了他丈夫的假面,同时也点醒了她关于自己儿子婚事的种种。既然华庄主早就堕落了,那么谁又能保证自己儿子的这桩婚事也不过是他为了享乐所铺设的垫脚石?金老板的女儿长得并不难看,可她的涵养是如此普通,又是那样一个出身。也许除了那份嫁妆之外,金老板还另外给了华庄主一些什么别的好处,才让他的女儿嫁进了华家。
“那我的筝儿呢?”华夫人忍不住开口哭诉道。
华夫人痛苦地看着地面。她觉得自己的丈夫一定是把女儿忘在脑后了,金老板并没有一个儿子,这样也许就可以把华雪筝嫁到他家去。如今难道真的要把女儿随便嫁给一个无名的武夫?或是一个商人?
一个又一个的想法在华夫人的脑海中闪过,直到她听到华雪筝和迟湘茹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她才抬起了头。她看着女儿的笑脸,禁不住又想起了几日前她所看到的女儿独处时的愁容。
华雪筝长得很美,但与她母亲不同的是,她的身材更加丰满,头发也更加乌黑浓密。她那年轻的肌肤即便在落日的照耀下也显得很有光泽,她的双手又嫩又白,就像涂了一层牛乳一般。任谁看了她,都会认为她值得一桩体体面面的婚事。
此时此刻,华雪筝的眼睛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彩,脸颊也泛着桃花瓣一般的颜色。可她越是光彩照人,华夫人就越会想起自己丈夫所惹出的乱子,想起自己一家人随时可能陷入的困境。
而她身旁的迟湘茹,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华雪筝的问话,一边偷偷向华夫人这里张望,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进屋坐一会儿。因为只有堂姐和外甥女的屋子里才有蓄了鹅绒的坐垫,其他人屋子里都是蓄棉花的。等了很久,迟湘茹才透过窗缝看到了华夫人的脸。
迟湘茹比华夫人小五岁,不过她对外都称自己比堂姐小六岁,有时也说小七岁。她是迟家兄弟中的老三的独女,长相却没有随她的堂姐,而是随了自己那早逝的丑陋母亲。她不胖也不瘦,但没有一丁点儿叫男人看了会心动的曲线。她的眉毛很浓,可头发却不够浓密。她的皮肤也有些粗糙,像风干了的麦皮。她的胳膊和腿都很长,脚也有些肥大,脖子还上有几颗不算过于碍眼的黑痣。
从前,迟家同一辈的孩子都住在一起,于是那些堂兄弟就会把迟湘茹当作迟湘蕊的陪衬。这让迟湘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她既讨厌别人看低她,又讨厌别人为了安慰她而故意讨好她。迟湘茹在小时候曾养过很多螳螂、蟋蟀之类的昆虫,别人只觉得这是因为她太寂寞了,其实她是想找机会把这些虫子放到堂姐的屋里,叫它们咬掉堂姐的鼻子——迟湘蕊长着一个十分精致挺翘的鼻子。
后来那些虫子都被大伯母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扔到了屋外,全部冻死了。
到了迟湘蕊成婚的日子,迟湘茹满心以为自己也会得到一桩差不多的好亲事。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伯父撒手人寰,大伯母也研究着要将家产尽数分给她的几个儿女,这时迟湘茹才发现,留给自己的竟然只有一小袋碎银和一间破屋子。
“我们家是一点东西都没有了,你要什么,都得自己去挣了。若你是个有良心的,也别忘了补贴补贴你的堂兄弟们。”大伯母就是这么跟迟湘茹讲的。
好在迟湘蕊心里惦记着妹妹,在成婚快十年的时候,终于托人将妹妹从老家接到了洹阳城来。此时的迟湘茹已经不再期待会有什么好事等待着自己,她认命了,从此就在华府过上了操劳而平淡的日子。
迟湘茹在这里学了些本事。首先就是认字,虽然在老家她也认过一些字,但终究没有得到很好的教导。在洹阳城的十来年里,她已经学到了很多体面人应有的学识和修养。其次就是手艺,因为她的手掌既宽大又灵活,所以十分适合干一些手艺活儿。
起初,华夫人让迟湘茹学针织女红,她只学了一年多,就已经比得上那些学了三五年的绣娘了。她给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缝了许多衣裳,上面的图样叫洹阳城中的官眷贵妇看了也啧啧称赞。有一次,峨眉派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太来拜访华夫人时,看见了华夫人素白衣服上用银线和藕色丝线捻在一块儿绣出来的花样,当即就向华夫人打听衣服的来历,还说要给峨眉派的女弟子做上几十件这样雅致的衣服。
华夫人听了之后告诉了华庄主,华庄主又向华老将军打听了这件事,最终一致决定应该让迟湘茹开一家绣坊。这时候的迟湘茹已经从老家要回了那笔属于她的小小的遗产,再加上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倒是能够支付得起绣坊的开销。
迟湘茹拒绝了这些人的提议。即便此时新帝已经登基,开始了重商轻仕的举措,但迟湘茹看透了洹阳城中的声色犬马,知道若是自己经营了什么买卖,少不得要耗费心思在左右逢源这件事上。所以她做好了峨眉派索要的第一批衣裳之后——这二十件衣裳花了她一年多的时间——她就再也不做这样的针线活儿了。
华庄主和华夫人都觉得迟湘茹太任性了,认为这是一个为她自己、也为整个华家谋前程的好机会。毕竟哪个达官贵人不喜欢华贵精致的衣裳呢?即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会嫉妒别人手里的一方绣了金丝百合的帕子,只因她自己没有一模一样的帕子。
时至今日,华庄主还常常因这件事而叹气,因为这是他最后一个有可能脱离艰难境地的机会。那时朝廷已经不再委托他的兵器坊打造刀剑,华家开始逐渐显示出颓败的兆头。
也就是在差不多的时候,迟家的某个堂兄弟因罪入狱,他的妻子和朋友来到洹阳城,找上了华夫人。老家的人听说迟湘蕊嫁进华家之后整日穿金戴银,连家里的醋瓶子都是红玛瑙所制,小孩子用来打弹珠的玩具都是珍珠和嵌金丝的琉璃珠。最后,这些人一共从华家拿走了一万三千五百五十七两银子,不仅把人从狱里救了出来,还在老家开起了一间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