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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我都要抑郁了我的天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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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列国的古蒙族人对汉中族人有初夜权。”于增逢咂摸着嘴,抬起手抠掉嘴角的白沫,猥琐地在女博士身上溜着眼珠子,停顿着,观察着。女博士们的头低到桌子上,认真地记着笔记,仿佛于增逢讲的“知识”她们从来没听过。
刘青吾恨恨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王八念经。用力到笔把纸戳得微微翘起来。
除了对于增逢的憎恶,她感到一种深刻的失望。偌大的国家,漫长的历史,女性好不容易有了读书的机会,也终于读到了整个教育体系的最高学历,难道就没有一人听出这种假借授课讲知识之名打下流嘴炮之实吗?这是明目张胆的性骚扰!由京北大学号称将女性主义引入吉列国的田士戈教出来的王月,站在讲台上倒是雷厉风行,此刻作为于增逢导师组成员,发出她公鸭嗓一样的笑声。
“哈哈嗝!”
刘青吾等待她像激烈批评学生一样与于增逢激烈地“对话”。
王月笑完,把扁头上凹进去的扁嘴往耳朵方向扯了扯,始终低着眉眼,拖着长音“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刘青吾有些错愕,那张可以脱稿四个小时不停歇,不断蹦出“结构主义”“解构主义”一长串外国人名字的嘴,也可以如此知机地紧紧闭起来。
“呦,刘青吾还不服气,咹?老师的知识就是这么渊博,你们这些女博士只会瞪着空洞的眼睛崇拜我,被这些真正的历史震撼了吧?你们就是被整个教科书洗脑的五毛,呵呵嗯,只能在网上随大流乱喷。咹?”于增逢轻轻晃动着肥猪头说,“我昨天晚上发了个微文,咹,我每天都坚持读书练笔,咹,有个无脑喷子还崇拜斯罗沃的总统普金京,还战斗民族,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网上这种无知无脑的低端人口,没办法,我深受鲁迅的影响,总要坚持启蒙,咹,普金京就是毛子,我观察他的照片,他那个额头和眼珠子的颜色......”于增逢利索地抬起手,抿着太阳穴周围,比量着,绘声绘色地说,“咹,那就是吉列国古蒙人的遗传基因。”
王月的公鸭嗓嘎嘎笑了两声,又“嗝”的一声收住。
于增逢马上得意地笑起来。
造物主有先见之明,让人长两只耳朵一张嘴,是为了让人多听少说。一张嘴又要笑又要讲“知识”,还不忘添加进自我夸奖和自我沉醉,顺便吧唧吧唧回味回味,于增逢那两片猪肝嘴一时手忙脚乱起来。受到嘎嘎公鸭嗓的鼓励--甭管是不是,只要有反应,即是折服于于教授的博闻强记,折服等于崇拜,崇拜等于爱上,四舍五入等于王月也迷恋于教授的魅力。对于增逢来说,前面的等式推导逻辑可以省略,他可以一步到位,直接得出结论。因此,于教授几乎立即就像绝情谷主接种了情花,要不是二两鸡已经入了阴界,怕那肥猪腿裆都得不由自主地鼓起来。在大讲特讲之前,于增逢的眼神里竟然带上一分谦虚腼腆的意思,毕竟,猪八戒也有害羞的时候啊。
“斯罗沃人有古蒙人血统,咹,血统,咳,就是交D配。”于教授夹一下肥猪腿,眼珠子逡巡一番,知书达理地说,“在你们女孩子面前不太应该讲,你们害妹解婚,但,咳,都是成年人,咹,也应该知道,啊?初夜权是什么?咳,咹呵呵,你们女孩子的第一次,嘿嘿,不属于新郎,嘿嘿嗯,只要有权力,就可以被无偿占有,啊,咳,呵呵,哎呀,新郎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玩弄,还得是当面。”于教授被自己熟知的真历史的残酷程度惊得闭上眼睛,五官往一处揪着,鼻孔堵塞,不知道是为历史中的新郎感到痛心,还是为有朝一日终为“新娘”的“你们”“女孩子”“第一次”痛心,痛心到连记忆深处的北东方言都出来了。“你们孙老师,咳,别看她在你们面前像个人似的,其实我们害妹解婚就那什么,咹,呵呵哼。”于教授羞答答地当堂讲道。
刘青吾余光看到左边的张舟低着头奋笔疾书,写得出神入化,对面的张石磊笑意盈盈,听得津津有味。她感觉到憋闷,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于增逢马上收起猥琐又忸怩的神情,用满是嫌恶夹杂着不耐烦的语气呵斥道:“ 咹,叹什么气,叹气是衰运,我是二级教授,我给你们上课都是免费,连课时费都没有,咹,哪个教授还给学生上课?!你们就是无知!”
给博士生上的所谓导师课,并不需要教室,于增逢就任图书馆馆长后,给自己特批了图书馆会议室当作教室。一个博士生导师每年基本就招一个博士生,连同前几年攒下的延期毕业的博士生,四五个学生就是一个班。王奇为了讨好于增逢,即便她已经成功留校任教了,她也会在这种导师课上充充人数,以便满足于增逢众生拱师的癖好。包霜蕊来了一次,自从博士毕业,她就很难再坐下来听课,于增逢倒屎盆子一样的话,她早就听够了,但她就来一次,就成了于增逢时常夸奖的好学的学生。
于增逢突然暴怒起来,他提溜提溜左边嘴角,狠狠地说:“ 咹,升米仇斗米恩,你们穷人就是忘恩负义,这就是艺科大学学生的素质,连老教授都不尊重的地方哪有什么学问?!以前有个学生,有精神问题,我给了他读博士的机会,他非但不感恩,反而在背后骂我,哼,那个周意什么玩意儿,还想从我这儿毕业?你以为我是活菩萨就没有那个狠心?人善被人欺,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对你们有恩呐!我来到艺科大学,当年聘用我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到现在承诺给我的待遇一样也没有实现!”
于增逢挥舞着肥猪手,左右提提衣袖,咒骂道:“我就让他退学了怎么着?还跟我横,天地君亲师,我就是你们的再生父母,我比你们父母对你们的帮助都大,学生都是恩将仇报,孩子也是!我还收拾不了个学生?!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北东的学生半夜往我家丢砖头,窗户玻璃都给我砸破了,我怕他们?!我在黑白两道都有朋友,这就是跟自己的亲学生--你们在座各位都是我的亲学生,我也不避讳,我的朋友给我弄来一根电棍,咹,警察用的。”于增逢的猪肝嘴唇气出白边儿,仍然贴心地向无知的学生细细解释,手进行无实物表演,拧开开关,嘴里“滋滋滋”发出拟声词,生怕这些女博士们男博士们不知道电棍为何物,“这种电棍方便携带,往人腰间那么一杵。”于教授咬着牙抿着嘴,“嗯”的一声,用力地把手中的虚拟电棍像刺刀一样戳到空气里,继续说道,“我就趴在床底下,咹,北东的学生是野蛮点儿,我还能怕他们?我当年在生产队,那可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我还能打篮球,嗯哈哈哈,把些女队员迷的!”
刘青吾把笔记本压在一篇文献上,于增逢扯着太监嗓儿叫唤的时候,她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她要写出自己的文章,早一点逃离这个乌烟瘴气之地。跟着这么一位“教授”学习,知识、论文、人格想都别想,别误入歧途就算赢了。换导师是不可能的,于增逢打遍研究生院无敌手,那张生洪是他的死对头,断然不可能接手于增逢的学生。艺科大学做吉列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其他四个教授,明争暗斗,几乎水火不容,何况,博士换导师还要冒着更换研究方向的风险。于增逢把刘青吾、张舟说得一无是处,烂泥扶不上墙,为的就是断掉学生生“异心”的后路。这些教授对学生挑挑拣拣,没有一个是看学生的境界、人格、思想、学术潜力,看重的是学生的家庭财力、势力,是否值得他们拿博士招收名额进行交换。博士生作为学术后备军,一旦毕业,拼的不仅是导师的名号,而且更拼家里提供的资源。教授们瞻前顾后,傍着大师,顾着后辈,一旦后辈在未来的学术丛林里崭露头角,那教授们也可以分一杯羹。有资源的教授将项目分给自己的徒子徒孙,自己坐收学术成果,学生简历上项目成行,几个人相互追捧一番,只要形成赢者通吃的局面,那学术新秀就成了教授们的嫩枪,导师做做新人的项目组成员,新人邀请导师举行个讲座,那都是不菲的收入。只要保持在活动里露脸,保持每年产出论文,那就是知名教授。教授们写一篇文章,带着题目即可参加学术会议,打打草稿即能上台,占据着期刊资源相互交换,发表出来就到各个大学里开讲座,把这些文章辑录成册即可出书,出书即有资助,还能有版税,所谓睡着觉都能有钱入账。对所谓“社会”嘛,哭穷诉苦即可。德高又望重,无本而万利,生生不息,藤蔓遍野。
于增逢自己就曾是一把手,即便有“异心”的学生要举报他,这文学院也没有任何老师会站在学生一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嫌麻烦的作壁上观。康熙扳倒鳌拜可亲政,学生扳不扳倒导师,都是自我葬送。逃生的唯一办法就是退学,而退学就意味着这几年和未来的求学生涯几乎完全断送。于增逢心知肚明,深谙“人性”,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他捂着头上稀疏的白毛,故作委屈,惊恐地尖叫起来:“我都要抑郁了我的天呐!学生竟然骂我呜呜呜哼。”于增逢委屈的脸色活脱脱一个中国电视剧《西游记》里贪婪奸诈的金池长老,当然,他没有忘记贼眉鼠目地观察学生--也是他的“臣下”--的反应。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青吾听着手表指针嗒嗒嗒快速游走,她为自己坐在这无法逃离的腌臜之地浪费大好的青春时光深感自我辜负。
于增逢的个人秀此时无人鼓掌,也没有人有表情。我都为他感到可惜。果然,他悻悻地把肥猪手从肥猪头上移开,扫视一遍这几个情商极低的学生,刚要上场的斯罗沃普金京飞回了他的金銮宝殿,于增逢的个人成功史、受害史又登上大雅之堂。
四个小时的导师课,刘青吾生了一肚子气。半天时间,她的脸上又长了两颗痘。
回到宿舍,刘青吾看着镜子里满是痘痘的脸,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无法求生的暴君之所里。她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墙壁上,对自己说:“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你自己推开了这道门。现在门开了。无论面前是飞沙走石荆棘密布,还是风和日丽春色满园,请你一定要走完。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走出自己的道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电视剧里唐僧万水千山去取经的画面,浮现出她小时候独自在操场练习篮球动作的画面,浮现出金庸小说里郭靖练武的画面。于增逢是小说里的妖魔鬼怪,是经脉倒错的老毒物,是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的赵志敬。唐僧肉眼凡胎始终心志坚定,郭靖大智若愚终成一代大侠,杨过一身脏污练就神功,没有女性榜样可以参照,那自己就来做自己的榜样,只要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她刚要去洗把脸,把于增逢喷洒的屎臭味儿从面前彻底洗净,王奇打来了电话。
王奇在电话里热络地说,月圆节和导师师母一起吃饭庆祝节日,民主地问青吾,我们共同给老师送个礼物吧,你看送什么好。
青吾恨不得立即甩掉电话,她为王奇的虚假感到由衷的疲惫和疑惑,但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出口再说伤人的话呢。于是,她礼貌而平静地说,师姐经验丰富,您决定吧,我把应凑的那份钱转给您。
王奇不依不饶,一定要青吾说说送什么礼物。
刘青吾头昏脑胀,一下子没了好气,直接问,师姐觉得这位教授缺什么就送什么吧,孙老师前两天已经说了,她家什么都不缺,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奇说,这个人爱财,哼哼,听说他收钱。那听你的啊青吾,我们就给他包个红包吧,你说包多少合适?你们都是学生,我按照你们能承受的金额凑一份。
青吾很生气,原本她不想重复孙平晓的话,但不知道王奇是粗线大条,还是故意装疯卖傻,倒把这种事情说成了别人的主意。何况,对于增逢和孙平晓来说,送的钱岂有不收之理,收学生的钱不仅天经地义,而且毫无风险,合伙包红包,由谁递到于增逢手里,那就是谁的“功劳”,他还能调查调查谁随了多少吗?学生送一千尚且能以还是学生没有钱作为理由,那已经参加工作的王奇跟在里面也送一千,就属于浑水摸鱼,要是她学包霜蕊一样单独请单独送,一千块还能拿得出手?难道王奇是靠着如此“单纯”的心智在一众竞争者里留校任教的吗?拉着别人献媚还想把自己摘吧干净,也太自作聪明了。刘青吾笑了一下,客气地说,不不不,师姐,这怎么是听我的呢,怎么说也是听您的。
王奇装傻道:“听你的听你的啊青吾。”语气关切,真像一位姐姐。
刘青吾很疲惫,戏,她今天已经看得够多了,她懒得再“情商”再“委婉”,甚至懒得愤怒,直接了当地说:“师姐,如果您一定要这样说话的话,那您就当没有给我打过这个电话吧。您定好了通知我一下就好,我还有事,先挂了啊。”她没有等王奇说话就挂断电话,课堂上演面无表情的木偶戏已经把自己怄得半死,现在还要再陪打低级太极,她不屑也不舍得自己为这种事操心。人的精力应该放在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上,时间和精力用在哪里,人就长成什么样的人。听于增逢窜了整整一下午稀,遍看师门几个师兄师姐,她觉得整个师门臭不可闻。
几个学生给于教授随了棺材本儿,逢年过节大寿辰,无非是争相献媚的由头。包霜蕊没有参加,人多眼杂,她喜欢私下活动。王奇作为首席大弟子,端坐在孙平晓左边。孙平晓是左撇子,她刚要拿筷子时,王奇恰到好处地把红包塞到她手里。
孙平晓喜笑颜开,亲昵地拍一下王奇的胳膊,窃窃地说:“都是些好孩子,就是太客气了。”
王奇表情也窃窃的,但她提高音量,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儿心意”,以示自己没有独吞功劳。
于增逢佯装没有看到王奇和孙平晓的少女小把戏。他拨弄着酒杯,嘴里继续课堂上放狗屁的知识,一众博士微笑倾听。张舟偶尔侧过头,跟坐在她旁边的张石磊交换一下恭维导师的眼神,张石磊再把这个表情传递给他旁边的李羽,李羽传递给刘青吾。刘青吾没有看她,这个无声的击鼓传花像碰到绝缘体的电流一样,一下子断掉了。李羽有点儿尴尬,迅速将目光传给对面的崔师兄。
但李羽没有怪刘青吾,她从刘青吾的反应上判断这位同门有几分真性情。她也不喜欢这个师门,因为彼此之间从不交流,也唯恐今后彼此会为争什么名额成为对手,所以,她从不袒露心声,努力保持所谓成年人的世故。在这个场合里,只要有一个人表露出反抗,友谊的种子就有发芽的希望,偏见的巨石就有掀翻的可能。李羽突然意识到,看起来非常温和的刘青吾,是一个刚强的人,也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孙平晓拱起虾背,低着头,生怕打断于教授和众博士的学术交流。她把红包放在腿上,用裙子兜住,蘸着唾沫数了两遍,才把头朝于增逢靠一靠,然后飞速报数,六千。于增逢心领神会,停止兢兢业业的课堂,举起酒杯。孙平晓咕哝一下嘴,心里咒骂着“穷鬼连整儿都凑不到”,屁股左右晃动一下,离王奇远了三厘米。她把红包坐到屁股底下,正正神情,才把双手拿到桌面上。于增逢心里不满,但他接受“天时”,谁让今年月圆节和教师节离这么近,少了一次入账的由头。他露露笑脸,装模做样地将酒杯逆时针晃三晃,又把杯脚放在圆桌玻璃转盘上点一点,开场白道:“今天是月圆佳节,也快到教师节,感谢众弟子美意,也感谢老妻,嗯呵呵,来,我们一起庆祝,佳节成双,美事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