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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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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管儿收了伞进去网吧,在门口泡面箱拆成的硬纸壳上跺了跺脚,“这外头路边儿又打起来了。”
收银台后的女人见怪不怪地抽了口烟:“矿上那帮人喝多了就知道打,等哪天打废了就老实了。”
网管儿说:“上个月吧,那天你不在,矿上三四个人就搁咱门口打架,打瞎了别人一只眼。”
“进去了?”
女人开口,徐徐吐出一只漂亮的烟圈。
“不知道。”男人笑了下,全当笑话讲,“本来说给个三五万私了,结果不到三天对方就反悔了,说四十万,要么坐牢,要么给钱,一分都不能少,就煤矿上下井累死累活,多少年能攒够这四十万。”
“都是活该,以后遇上在正门口犯事儿的,你报警麻利点儿,别让人死咱门口,晦气。”女人手里夹着烟,往后拨了一下浓密的卷发,视线瞥见门口那两盆发财树,嗔怪他:“把那发财树也浇浇水,都快干死了。”
凌晨五点多,游戏输输赢赢一晚上,那点儿段位上上下下,折腾一晚上才上了一个段。
黄茂林他们几个都觉得今天手气太臭,放平时他们几个开黑起码能上两个段。
秦修去前台要了两桶泡面,加肠加蛋,打着瞌睡扫码付钱:“付了啊。”
秦修拿着面往回走,刚没两步,听见几个人凑在前台八卦。
“你说矿上这帮人是不是太疯了点儿,对方还是个学生,麻将馆儿那家的儿子。”
“哪个麻将馆?”
“就镇口那个,什么建军。”
林时初是被一通电话叫醒的。
她昨晚在这儿等程彻回来,只是等了很久,杳无音信。
想到程彻可能是不想见她,所以故意没有回来,也故意不想跟她道别。
林时初用他房间里的白纸,写了一封信,整齐地叠好,放在了茶几上。
再然后,就这么跪坐在地毯上,趴着茶几,睡着了。
姑娘揉了下泛麻的小腿,接起电话:“喂?”
秦修开门见山,是一眼看穿的慌乱:“那个,林时初,麻烦你去麻将馆儿看一下,程彻回去了吗?”
“我就在这儿,没见他人,怎么了吗?”林时初迷迷糊糊,听得云里雾里。
电话那头有好几道声音。
“说不说啊。”“要不报警吧。”“昨天晚上他八点就走了,这都早上六点多了。”
林时初看了眼屏幕,又说了声:“喂?”
秦修稳了稳调子,才开口说:“就是,我听说啊,好像是程彻和煤矿上的人动起手了,我联系不上他,也找不着他人,我们在这儿转半个小时了,就看见一地的碎玻璃,还有血,一个人也没见着,不过都是听说,我也不确定是他。”
“你们在哪儿。”林时初手撑了一下茶几,呼吸都跟着紧张起来。
秦修:“郑东桥。”
这通电话结束后,秦修他们报警的同时还打了120。
从网吧拐出来的巷口,地上几个酒瓶四分五裂,深绿色的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
墙角脏兮兮的冻雪上插着几道玻璃碎片,雪上依稀可见零星的血点,路中间红色的血迹被鞋底抹出长长一道。
这道血一直延伸到黄茂林的脚边。
黄茂林看着也发怵:“操,这要真有什么事儿,一晚上人都得凉了吧。”
“你快闭嘴吧,我是真害怕了。”大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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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时初从麻将馆出去,路边正有一辆出租车停着,司机叉着腰,瞪大眼睛在旁边醒神。
“师傅,去郑东桥。”
司机伸手将她拦下:“哎哎哎,我起个大早是要进城拉客挣钱的,郑东桥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可不去。”
“我付双倍,五倍十倍都可以,师傅求你,带我过去。”
姑娘声音恳切,带着隐忍的哭腔。
司机瞧着她这双眼睛,愣了几秒,让开了门:“行,行吧,上车。”
在出租车驶往郑东桥的一路上,林时初的心跳都跟着一点点加快。
不安,后怕。
没有一个词能描述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不是答应她不再打架了吗,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出租车拐弯,车大灯扫过周遭空旷的树木,上了中间那道桥。
“师傅,师傅停车。”
林时初匆忙喊了一声,刚刚车灯扫过去那一瞬,她好像看见三桥下面有人。
车在桥中间将将挺稳,林时初迅速推开车门下去,连走带跑,从桥后绕过去往桥下走。
司机看了几秒才追下车:“喂,还没给钱呢。”
师傅站在车旁看着那抹姑娘的身影,纳闷儿这一大早上天还没亮,她来这地方做什么。
几分钟后。
林时初在桥下意外,也不意外的,见到了程彻。
他靠墙坐在地上,曲着条腿,低着头,头发半湿不干地垂在额前,似是被这道突兀又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才慢悠悠地抬头,望过去一眼。
天还没完全亮,视线中是大片将明未明的深蓝,桥上出租车打着双闪,让这小片的视角变的明明灭灭。
像是末日之下人心惶惶的倒计时。
林时初看清他侧脸,脖子,领口处翻出的那截领子上都蹭着血。
他衣服上有下过雨在地上扭打沾上的泥水,和几道干涸的血混在一起,右边袖口翻上去一截,露出那截小臂上也有几道凝固的血口。
他在下,她在上。
程彻稍仰着头,看着姑娘微红的眼圈,“林时初,我特看不惯你这双眼睛,自命清高。你这么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特可怜,像条没家的狗。”
“我们去医院吧,程彻。”林时初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木木的钝感,所有难听的话,她都可以选择暂且不听,姑娘弯腰想扶他起来,眼底含着泪,没让它在程彻面前落下来。
有委屈,更多的是心疼。
桥上司机不耐烦地拍了两下喇叭,裹挟着风声落在桥下,特别刺耳。
程彻抬了下胳膊,挡开她的手,开口时声音哑得难受:“要走赶紧的,少他妈可怜我。”
“程彻,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你是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主吗,管好你自己。”少年声音藏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轻微的鼻音,漆黑的眼睛冷淡又不耐烦地瞧着她。
瞧着她侧脸上那两道还没完全褪下的印子。
林时初就这么跟他无声对视着,良久,上面的汽车喇叭声又响了。
吵闹,突兀,落在郑东桥寂静的清晨。
林时初攥着衣角的手一紧再紧,最终沉默地轻垂下眼,走开了。
在她重新坐上出租车回去的路上,好似深水炸弹丢进了装满凉水的杯口,整个早晨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悄然放大,林时初趴在前头的座椅靠背上,忽然止不住的哭,声音断断续续,肩膀都跟着颤。
快下车的时候司机透过后视镜瞧了一眼,尴尬地憋出一句:“那,那个,不收你车费了。”
林时初是付完打车费,又在车里整理好情绪才下车的,老爸的车子已经开到了麻将馆门口,昨天收拾好的行李也已经提前装进了后备箱。
天上又落了雨,林聪车还没熄火,打了把伞从车里下来,“大早上干什么去了?趁着雨小得赶紧走了,等会儿雨大了路不好走。”
“去见个人。”
林聪说:“这么舍不得啊,赶着出发前也要再见一面。”
至此,构成她在尧山的最后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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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的那段时间,林时初只在爸妈嘴里听到过关于尧山,关于程建军一家的事情。
郑东桥的事情爸妈是隔天才知道的,老爸说跟程彻打架的是煤矿上的一个工人,那人狗急跳墙,拿碎了一半的啤酒瓶扎在程彻左肩,一路划到了胸口处。
伤口很长,但好在不深,全都是皮肉伤。
程彻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就出院了,至于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好像是被抓了,至于原因,林时初没刻意关注过。
她只关心程彻的伤势。
那个人比她还哑巴,疼也不会说。
爸妈在时不时听说尧山的事情后,才知道程建军这些年早就性格大变,酗酒打人,还专程问过她说:“时初,你在那儿的时候,他没打你吧。”
林时初摘下耳机,摇头,“没有。”
老妈松了口气:“那就行,这些年一年到头跟镇上的人也就见上一两回,我跟你爸都不知道,程建军以前还是挺老实的一个人,上学的时候他欠别人一百块钱,到了日子还不上,都要先用家里的黄豆和玉米补上,顶着大热天扎紧了口袋给人扛到家门口,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可能就像程彻说的一样,程建军从一个老实人变成现在这样,只用了短短三个月。
林时初在后来的几个月像个只会读书的机器,用课本和卷子短暂的麻痹自己,刷各种各样的卷子,考各种各样的试。
生活一切都归于远点,在尧山那大半年好似大梦一场。
爸妈在紧锣密鼓地帮她挑选留学的国家,学校,细致到学校附近的地段好不好,人口乱不乱,一个女孩子安全不安全。
可能是她整个人这么绷着太久了,偏偏赶在高考前生了一场病。
算不上严重的感冒,连带着晕晕乎乎的高烧。
留学的学校和专业爸妈定了,最后这场考试考与不考,在客观上讲无关紧要。
是她说还想参加高考,想给自己的高中画个圆满句号,让老爸带她去医院打了点滴,希望这样能好的快些。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林时初靠在医院的病床上,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久违的对话框。
她和程彻的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除夕之前。
林时初点了点屏幕,发送。
小狗永远奔向你:【程彻,明天就要高考了。】
消息发出,随后弹出一个红色的叹号以及一行字:
CCCCC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申请……
这人一定要做这么绝吗。
这天晚上,林时初蜷缩着身子,抱着腿,闷声低头,把脸缓缓埋进了被子里,温热的眼泪洇湿了小小一片。
忍不住骂他是个混蛋。
随后为期两天的高考,林时初借病没去参加。
算是彻底断了自己想要留下的唯一一点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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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桥尧山煤矿的那个男人,三十五岁,因事出两周前的性侵案被抓,还有盗窃前科,警方在他家里还搜出了大量照片,照片上没有脸,全都是少女纤细的腰腹部,一张张整齐排列贴了满墙。
像是在展现一副满意的作品。
整件事情里关于林时初的名字,程彻一个字都没提起过。
林时初刚走不久,当天尧山暴雨,麻将馆儿二楼的窗户没关,风卷着雨水刮进了屋子,在地上打湿了一片。
在程彻住院期间,刘云霞去二楼帮他收拾了几样东西,临走前看见地上有一封黏着雨水的信,随手捡起来,放进了茶几下的抽屉里。
再到高考结束,林时初又回了一趟尧山。
林聪找镇上书记办点儿事,三点办事,办完事六点就回,林时初搭了这趟顺风车。
老爸的车在筒子楼前停稳,放她下车。
林时初就是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碰到他。
六月,尧山的温度才二十度出头。
她在筒子楼下犹豫了没到五分钟,里面便有人出来。
少年穿着一件宽松T恤,外头是麻将馆儿初见时那件黑色的帽衫。
他这小半年好像是比她走之前要瘦了些,下巴都尖了,更显得棱角分明。
程彻看见她,也是一怔。
林时初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问:“程彻,你把我微信删了。”
他嗓子里含混应了声:“嗯。”
“你玩儿不起。”
“嗯。”
好像她此刻说什么,他都只会说一个嗯。
林时初倏然踮起脚,细白胳膊圈上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唇。
他波澜不惊的眼睛里这才终于有了情绪。
“你疯了。”
程彻声音很淡,落在山间午后的清风里。
林时初没搭理他,作势还要继续。
她后腰忽然被一只大手搂紧,程彻将她送至身前,低头回吻了下来。
林时初那时觉得,程彻是喜欢她的,就算没她这么多,哪怕就一星半点儿也是有。
不然他绝不会这般吻下来。
筒子楼外墙上爬了青苔,路边树梢上趴着几只笨虫吵嚷聒噪。
两具年轻的身体吻在一起,在口齿纠缠的间隙,林时初微喘着气问他:“那封信你看了吗?”
“什么信。”他问。
“不重要了,也不算数了。”林时初默了一瞬,又说,“我要出国了,程彻。”
但凡,你说句舍不得我呢。
可是他偏偏不会。
呼吸声乱,程彻的吻变得越发纠缠,一把沉磁的嗓音闷在她颈窝里:“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那天的最后,林时初在他下唇上咬了下。
程彻蹙了下眉,瞧她,“属狗吗。”
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疼了才长记性,我要你牢牢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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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高考。
程彻考了631分,被东大建筑学录取。
开学前的暑假,他又去了一次长庭岩,去了那个养鸽子奶奶的后院,找到了那颗需要两人环抱的无名树。
这是他第二次来长庭岩,也是第二次往这颗树上挂写有心愿的卡片。
风声阵阵,吹动卡片上系着的红绸。
卡片上写:
祝她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祝,林时初。
程彻从前院出去时,脚步重了些,惊飞了地上的鸽子,景象和去年不一样,那会儿这群白鸽围着他转,如今却是见他就跑。
白头发的奶奶坐在门槛儿上,拿了把扇子扇着纳凉,早在去年就看穿了那点要破不破的暧昧关系,“我记得你,那会儿我的鸽子可喜欢你了,那个买药的姑娘呢?没一起来?”
“她不会来了。”程彻微垂下眼,起伏的呼吸声里,眼眶也跟着红了,“奶奶,是我不好,她和您养的鸽子一样,都不会再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