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颗种子》太湖西

44、第 44 章

　　夜间寒凉，几滩水泊表面结了层薄冰，几双坚硬的厚底军靴踏在上方，不客气地将其碾成稀碎的冰粉。

　　半夜三更，巷道两侧依旧聚集了不少流浪汉，男男女女们缩在墙角，相互依偎着取暖，寒气深入骨髓，底下垫着的几层烂棉袄帮助他们熬过了这个严冬。

　　小巷黑乎乎一片，气味难闻，主干道勤恳工作的只有一盏路灯，微弱的光透进来，将数十双瞳孔照得幽亮。

　　冰晶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五名魏岐军人彼此沉默着，脚步稳重有力，身上披着的白大褂倒是中和了肃杀之气。

　　即使如此，流浪汉们还是忍不住向后缩了缩，目光透露出畏惧和不满。

　　禾生忍着臭味儿，提着箱子一言不发跟着，身旁的女军医好奇地瞥了她几眼，忍不住悄悄开口，“别紧张，他们没有恶意。”

　　“嗯。”禾生点头，她瞥了眼身旁的女军官，觉得莫名有几分眼熟，只是对方戴着口罩和帽子，厚重的刘海和眼镜挡住眼睛，令人看不清面容。

　　“前不久医疗队改组，像今天大半夜出诊也是家常便饭，这也没啥，但那人脾气太差了。”

　　正说着，女军医努努嘴，悄悄指了指走在最前面的魏中校，“治病就治病，又是骂人又想打人的，上次掏出枪差点走火。”

　　无视这些视线，魏泾径直走到小巷深处，在一个中年男人面前站定，流浪汉身上长满了溃烂的疥疮，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凶狠地盯着魏泾。

　　见状，旁边的妻子歉意地朝医生笑笑，一边安抚着丈夫，“人家是来帮咱们的，你别这么凶，今早不还好好的？”

　　“这就是你说的怪病？还有别的症状吗？”魏泾将箱子交给助手，他看了女人一眼，边说边取出手套戴上。

　　“我没病！”

　　闻言，流浪汉嚯地站直身子，他一把推开妻子，身上的伤口因剧烈动作撕裂开来，脓血渗出，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站在正中间的几名医生忍不住皱眉，而周围流浪汉的反应却十分激烈，尤其是挨着那对夫妻的“邻居”。

　　“他娘的，六子媳妇，又来了，今天你不想让大家好过是不是？”

　　“给老子臭吐了！这哪是正常人发出的味道！前几天就看见六子摇摇晃晃从外面回来，浑身是土，不会又去挖死人坟了吧。”

　　“快点带着你那糟心儿子滚蛋！忍你们很久了，又是哭闹又是臭味儿！”

　　咒骂的声音难听刺耳，女人愣了愣，旋即无助地瘫坐在地，嚎啕大哭，“报应啊！我的命这么苦哟，摊上个这个不着家的浑蛋，娃娃又染了病……”

　　禾生这才看见，地上那堆烂布里还裹着个小婴儿，无意中露出来的细瘦脚掌冻得发红。

　　女人哭嚎着，情绪越来越崩溃，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爬起来用力捶着流浪汉，“我说你这几天转了性子，还主动给娃娃买药，你怎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尽干那些缺德事儿！”

　　流浪汉咬紧后槽牙，按下掌掴妻子的冲动，视线依旧凶狠地盯着几名医生。

　　罕见地，魏中校对于眼前这出闹剧没有发火，他朝身后几人比了个手势，手缓缓摸向腰间的枪套。

　　“干什么？干什么？要杀人？”流浪汉眼尖，他推开妻子，手指着医生的腰间，又惊又怒。

　　乞丐们纷纷盯着众人，待看请魏泾的动作时，顿时炸作一团。

　　对于岐帝国在尼尼微免费义诊这件事，他们本就将信将疑，如今看到这副举动，心底的疑窦瞬间被放到最大。

　　“抓住他，带回基地。”魏泾低声交代，子弹已经上膛，见流浪汉缓缓向巷口退去，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话音刚落，流浪汉拔腿就跑，他撞开挡在前面的障碍物，也不管踩到谁的肚子、谁的手掌，不要命地逃窜。

　　禾生反应最快，她一进来就觉得巷子里面的味道不对，那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生肉腐烂的恶臭，直到看见那位名叫“六子”的流浪汉，她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烂疮深可见骨，是尸臭。

　　禾生甩开同僚，率先朝怪异的流浪汉追撵而去，几个呼吸间，两人一前一后纷纷没了影儿。

　　“我去，这小新兵不赖啊，跑得比我都快！”

　　女军官啧啧称奇，作为医疗队耐力、爆发力最强的美女军官，她曾在军部长跑拉练中获得第一，在帝国也是排得上名次的。

　　好胜心大起，她将医疗箱丢给同伴，双腿发力，同样跑没了影儿。

　　“霁月！安全第一！”

　　魏泾捂住通讯器，一边指挥剩下两名军官控制众人，一边朝女军官离开的方向大吼。

　　中校看向周围惊怒交加的流浪汉们，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走到流浪汉妻子面前，从医疗箱中取出一个温热的奶瓶塞到婴儿嘴边，嗷嗷大哭的孩子噙住奶嘴，瞬间止住哭声。

　　“你丈夫这几天有什么异常，告诉我，这对你孩子的病很重要。”魏泾沉声问道，他看了眼瘦瘦小小的婴孩，态度勉强缓和下来。

　　女人搂着孩子，怔怔瞧着瓶子里的牛奶快速消失，她忍不住抹了把眼泪，终于抬头看向军官。

　　“他以前只会吃喝嫖赌，在外面乱｜搞染了病，长了一身烂疮……这几天转了性，知道把钱往家拿了，还会主动哄儿子……跟做梦一样。”

　　“我还以为他变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说到这儿，女人恨恨咒骂着，恨不得那个男人死在外面。

　　——
　　流浪汉越跑越急，越跑越快，他身上隐隐迸出红光，散发出诡谲不详的味道。

　　“果然与黑甲虫有关系。”

　　禾生眸光一沉，她加快速度，周围的景色飞一般向后掠去，同时，一道人影追着她的脚步赶上来。

　　“不错啊少校，这天赋，你不该来医疗队的。”女军官追上来，她依旧戴着口罩，呼吸平稳，仍保有余力。

　　禾生没说话，她的目光紧紧跟随流浪汉，保持专注。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见状，女人无趣地撇撇嘴，干脆闷声不响超过禾生。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流浪汉的身形陡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他身上的皮肉缓缓消融，化作不断滴落的黑水，身上的红光越加旺盛，最后竟一分为二，调过头朝二人冲来。

　　禾生眼皮一跳，她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取出手枪迅速上膛，对准红光就是一枪。

　　可惜子弹只是穿过了红光，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两团红色光芒不作停顿，以更快的速度朝尼尼微城邦中心飞去。

　　禾生与女军官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目光中看见了不可置信，两人点头，旋即各自从两团红色光芒逃窜的方向分头追踪。

　　可它们的速度超越了认知，禾生只能凭着滴落的恶臭黑水辨明迹象，直到走进一家妓院，黑水滴再没了踪迹。

　　【生生，它们是厄尔斯撒出去的厄种，吸食到足够的力量就会自动脱离宿主，归向本体，厄种已经成长，普通的源力武器已经杀不死它了。】瞧着不开心的禾生，小枫叶出声提醒。

　　听着里面传来的喧闹调笑，禾生不甘心地开口，“无尽夙愿可以。”

　　但她没带。

　　【无尽夙愿确实可以，但厄种的力量来自人心，杀不死，杀不尽。】

　　小枫叶伫立在岸边，她盯着眼前奔涌的源力河流，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记忆碎片，剧烈的疼痛稍纵即逝，本源之曈捂着脑袋，说话略带茫然。

　　“哟，军爷儿，瞧着您面生，怎么，今晚也来消遣消遣？要美男子？还是漂亮姑娘？”屋内热气熏天，夹杂着某种不知名的味道，老鸨捏着扇子，一扭一扭走向了门口的禾生。

　　“不用。”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禾生喉间直冒酸水，她冷着脸后退一步，一刻也不想多待。

　　“切，装什么正经，兵痞子不都好这一口？”老鸨鄙夷地看向离开的禾生，恨恨啐了一口唾沫。

　　禾生对此一无所知，剧烈运动使她出了一身汗，再加上没追到人，心下更是烦躁。

　　军队生活紧张单调，这几个月，禾生的神经紧紧绷着，虽谈不上压抑，但她对这种氛围实在喜欢不上来。

　　至于伊甸园覆灭的真相，本源之瞳会告诉自己的，可禾生也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得带小枫叶的认可。

　　魏泾没有说明归队时间，基地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这么想着，禾生干脆在外面逛一圈，据叶观澜透露，每晚都有偷偷外出的士兵。

　　入夜后的尼尼微才真正苏醒，不同白天单调的灰色，忽略那劣质粗陋的灯光，夜晚的霓虹彩灯为城市添了不少升起。

　　炮火声在无形之中渐渐消弭，许多房屋修葺翻新，主干道有两排崭新的路灯，都是岐帝国出资修建的，现下有不少老人坐在路边支起小摊，整整齐齐码放着新鲜果蔬。

　　有一说一，岐帝国对尼尼微的态度转变了许多，大部分市民表面上骂得难听，恨不得帝国人死绝，其实双方矛盾在不知不觉中到底缓和下来，比如现在。

　　禾生朝路边的老太太走去，她身上穿着的帝国作训服引起了众商贩们的警惕，但少了肉眼可见的敌意和憎恶。

　　“买什么？”

　　老太太躺在摇椅上，掀起眼皮瞄了眼在摊前晃悠许久的年轻女人，声音沙哑无力，人仿佛下一刻就不行了。

　　“水萝卜是干净的吗，全买了。”禾生蹲下身子，仔仔细细观察着那一棵棵水灵灵的萝卜，少见的。

　　“全买？”

　　老太太一激灵，迅速从摇椅上爬起来，态度肉眼可见变好了许多，她面色红润，声音充满了活力。

　　“都洗过了，干净得很，原价15金币，既然你全要了，我给你打个折，10个金币！”老太太嘟嘟啦啦说着，神色兴奋。

　　“怎么血族也有奸商？10个金币我都能能买两车了。”

　　听到这离谱的价格，禾生气笑了，她凑近老太太，刻意压低声音调侃道。

　　老太太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死死盯着禾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行了行了，别摸你那把钝刀了，杀鸡都杀不死，我今晚只想买水萝卜。”禾生取出五枚金币放在油布上，自顾自扯出旁边的袋子，将水萝卜一一放好。

　　“你……”见禾生没有敌意，血族老太太顿住，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发现的？”

　　“你的伪装确实不错。”禾生咬了口水萝卜，汁液清甜，熟悉的口感令心情好了许多，也乐意多和老太太胡扯几句，“只是血核跳动的声音和心脏跳动的声音不一样。”

　　“呵呵，伪装不好的，早被你们赶尽杀绝了。”老太太冷笑道，声音略带悲伤，“尼尼微本就是无主之地，凭什么不让我们待？年老色衰的我们早就失去价值和威胁，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合着活该被杀？”

　　“如果仅仅凭借种族对立就能肆意挥下屠刀，我是罪不容诛，而穿着军装的你，更是死有余辜，不过是凌虐弱者的借口而已。”

　　老人不屑地笑笑，她说的是实话，军部作风过于霸道刚硬，禾生攥着半截水萝卜，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又无法反驳，只能指指另一条街道。

　　“西街巡逻的士兵少些，那里也修了路灯，市民更多些，你们去那里摆摊，只要价格合理，不会引人注意的。”

　　“……”

　　血族惊讶，她愣了会儿，喊来周围一起摆摊的老头老太太，几个头发花白的人凑在一块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投向禾生。

　　禾生笑了笑，提起袋子就要离开。

　　“喂，等一下。”老太太喊住禾生，她取出一个袋子，开始不客气地从别人摊贩上搜刮东西，白菜头、土豆仔、绿乌龟、鸟饲料、养生丸……

　　最后一股脑塞进禾生手里，末了不忘瞪了她一眼，“滚滚滚！看到你身上的猪皮衣服就生气。”

　　禾生掂掂手里的袋子，不由轻轻笑出声，她看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有人族，也有黑暗种族，他们相互搀扶着收摊回家，不时笑骂几句。

　　尼尼微当是有另一幅模样的，在堕落混乱、战火血腥的城市废墟下，总能开出不一样的花。

　　歧帝国或许应该多一些期待。

　　很快，路灯下只剩禾生一个人，她避开巡逻的士兵，漫无目的地在各个街道上闲逛，想了想，年轻女人决定去红枣胡同。

　　那里常年无人居住，她借住一宿，问题，应当不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