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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终于找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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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洄是从培养皿里出生的。
他是经过基因编辑的数百个受精卵中,活下来的那个。
每一代都有特定的基因优选计划,给D计划输送必要的人才,为了探究世界的真相,酒神计划大面积地制造顶级“齿轮”,精湛的留下,普通的丢弃,D计划的生化废弃池里,飘着数不清的废弃受精卵、胚胎和婴孩尸体,它们被分解,引入新的生物编辑,孕育出下一个受精卵。
方洄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个废弃活体分解后的产物,没人会告诉他这些。
这些基因优选者,有以脑力见长的科学家预备,有以身体素质见长的战力预备,方洄属于后者,他的身体在胚胎状态时,就通过基因优化被开发到了60%,常人的身体使用极限最多只有10%,而他的基因序列中被插入了几段泥盆纪晚期的史前凶兽模拟基因,一个顶级的人形兵器是接近超人状态的,否则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必须强过热兵器。
方洄是被定制的。
刚发育显现出顶级人形兵器的基因优势后,他就被D计划的大金主带走了。
D计划的世代大金主都会在实验室预约“兵器”,带走做保镖,方洄的整个发育过程,包括从基因编辑、诞生到训练,都是大金主投资的。
D计划把他送走前,备份了他的基因序列,取走了他的一部分皮毛和血肉,要复制几个“方洄”留作D计划的战力。
因为从小就见过大金主经常来玻璃房外看自己,他从有限的知识里摸到了“父亲”两个字,他问过培育他的研究员,那是爸爸么?
研究员笑了他很久,没有回答,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蠢了。
当那个男人来接他走时,他喊了一声,便知道不是,他被男人一巴掌扇在地上。
被带回施家后,方洄住在离施家有点距离的后院,狗窝一样的地方,后头是一座没开发的山林,他被丢进山林里,冶炼兽性,这是D计划耳提面命的人形兵器饲养准则,兵器是要磨的,必得让它时刻处于危难,激发潜能,不能好生好养,那山林是D计划的基因改造兽养殖场,里面什么怪物都有,也是这大金主投资的。
在施家的儿子到年纪上学去前,方洄都是在那怪物养殖林里度过的,他没见过除了大金主外的施家任何人。
施羽上学后,方洄才被投放去了学校,做小太子的陪读,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护主,他将一生为之而活的人——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矮子,天真愚蠢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腥的阴影,干净得让人心生厌恶。
后来他知道,科学来说,自己算是有父母的,他基因的主要组成部分,取自两个D计划的顶尖战力者,他们是大金主的保镖,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死于保护大金主。
每一代被金主挑中的人形兵器基本都是这样的下场。
方洄的“父母”死于保护施羽的父母,而他也会死于保护施羽。
只有护主死了,兵器才能自由。
学校比起怪物养殖林,无聊多了,他看学生,像看养殖林的树洞中成群蔓延的蚂蚁,他跟这些一根手指就能戳烂的笑闹生物,显然没有物种关联。
大金主问过他:“知道自己去干嘛么?”
方洄:“在人群中装人。”
大金主似乎挺满意这个答案,摸了摸他的头,让他记住自己是个兵器,施羽是握兵器的人。
方洄能感受到那只掌心皮下血液流动的速率,截断它甚至不需要一秒钟,血会溅到他脸上,应该和养殖林里一种叫类广翅鲎的改造兽一样,血是恶臭的。
到初二时,D计划来找他了。
当年复制他的基因序列造出的人形兵器全都失败了,方洄不可复制,这是常有的事,基因编辑的偶然率太高了,能在一系列编辑中突破□□限制活下来,并完美继承基因优势的寥寥无几。
D计划馋方洄这个顶级兵器,和大金主商量之后,达成协议,每天等施羽放学回到家安全后,方洄可以借给D计划使用。
于是14岁起,方洄白天在学校陪施羽读书,晚上回到D计划执行杀戮任务,酒神计划的敌人很多,有的是人,有的不是,他也会随行护卫科学家去一些极限之地找表象的破碎,至于带回来的是死人还是活人,不重要,身体能投入生化循环池就行。
他越来越抗拒太阳升起,这意味着他又得回到那个天真的蚂蚁洞,他是属于D计划的,他宁愿沉浸在无止尽的杀戮黑暗里,他被编辑过的体质和早期养育环境,早已注定只有灾厄才适合他生存,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把他养成了怪物,却还要他装成人。
但兵器不需要明白。
有天早上,他回去晚了,在校外碰上了嘴边糊着圈奶,睡眼惺忪撞进校门的施羽,小太子擦着他过去了,鼻子动了动,他的书包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颗D计划研究员的脑子,他拆了一包随手顺来的辣条,把味道盖了过去,小太子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仰着脖子,有些费劲。
那天他被大金主动了私刑,把他关在类广翅鲎蝎子窝里,身上咬出了好些洞,斥责他主次不分,错过了护送小太子上学,他被禁了三个月不能去D计划。
当夜幕降临,黑暗和身上腥臭的啃噬痛苦,让他望向了狗窝外,房檐遮住的半个月亮,那看起来是个血月。
只有护主死了,他才能自由。
他有个“哥哥”,为了自由干过这事,他们是一个培养皿里出来的,那位比他早了八年,因为基因优势被另一个D计划的金主挑走了。
这位兄弟的护主是个女的,他们相爱了,然后私奔。
D计划找到人时,这对苦命鸳鸯只剩了一个,女的早死了,尸骨无存,据说他是故意诱使她爱上,私奔后就杀了护主,那个天真的女人到死都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自己。
是方洄去收的这位兄弟的尸体,没有体,只有一截腿骨,也被生化武器腐蚀烂了,剩这截腿骨只是为了返给D计划做基因测序,以便复制下一个人形兵器,并和往届叛逃的兵器做对照分析,试图找出叛逃的基因分子,将之拔除,制造更完美听话的兵器。
在那之后,对家养兵器的管理更严格了,把他们当畜生一样使用,又当畜生一样防备,增设了无数条规矩,在不破坏战力机能的情况下,注射新药物,在家养兵器体内植入和护主同频共振的脉冲芯片,如果护主死了,兵器也会死,芯片会在体内爆炸,一环一环细枝末节地爆炸,只留下最重要的一部分器官和肢体,方便D计划收尸时过滤,重新投入生化循环池。
方洄体内,现在就有这样一枚脉冲芯片。
而无数条法则中,最重要的依然还是那四条:
1.保护护主。
2.别让护主发现你在保护他。
3.别让别人发现你在保护护主。
4.隐藏身份,一旦暴露立刻撤离。
要彻底切断家养兵器和护主产生任何情感上的联系,方洄护了施羽九年,施羽从不认识他。
直到高一,他们同班后,施羽主动来找他交朋友。
尽管之前也保持距离,两人毫无交集,方洄也能明显感觉到这小太子经常会偷瞄他,每当经过他身边,那种感觉格外强烈,小太子仰着脖子,嘴里念念有词,可他不应该认识他,他也试探过,是不是被发现身份了,如果真是如此,根据护主法则,他就必须离开回炉重造去了,但试探过后,发现小太子确实不认识他,只是单纯想交朋友。
这让他诧异又无语,同时更觉得厌恶,这朵温室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父母在干什么,不知道他面前站着的这个想要拉拢的“朋友”是只怪物,而这只怪物,是被他父母造出来的。
在幽暗复杂的D计划里,这个人干净得格格不入,他不该属于这个计划,可他身上流着这个计划的血,方洄是憎恨的,施羽有多天真友好,他就有多憎恨,这份天真,踩在多少尸骨之上,他若是和他父母一般同流合污,他还能视他为魍魉同类,没那么憎恶。
一瞬间,方洄似乎理解了那位兄弟把护主诱走虐杀的心理。
小太子被大金主保护得很好,几乎泯然众人,上普通的学校,穿普通的衣服,给普通的身份,灌输普通的思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家底,小太子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但只要不缺胳膊断腿,方洄不会出面,这点是大金主默认了的,要真正让这个孩子消失在仇家眼下,就得任他“自生自灭”。
方洄有时甚至觉得,小太子被欺负是大金主刻意为之,他们家似乎就打着要把这孩子养成废物的心思,不让D计划和施羽有任何关联。
他们成功了,D计划确实从没注意过施羽这个废物,大部分D计划的研究员甚至都不知道他保护的人是施羽。
可能大金主早就意识到,地球的和平维持不到施羽这一代,施羽不需要承受百年的家族桎梏,施家打算从他这一代彻底解放,毕竟末世也来了。
他们真爱他。
所以当看到小太子被人欺负时,方洄总会找个隐秘而舒适的角落,静静欣赏,甚至怀着龌龊的念头,不如就这样欺负死吧,一了百了,他爆炸,回炉重造,全都消失。
小太子是个神奇的人,无论前一天糟了什么难,第二天兴冲冲来找他时,脸上总有光,方洄想熄灭它,他这样的人是不理解他有什么好高兴的,一只虫子为了活着本身而高兴。
某天早上,当他执行完D计划的任务回去时,发现小太子蹲在他校外租的房子楼下,睡过去了,他走近,看了很久,试图将这团东西和养殖林里的改造兽做个类比,但发现找不到,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
他太干净了,凭什么这么干净呢,他想弄脏他。
小太子醒了,又露出那副阳间的表情,方洄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出来的,不知道大金主发现了没,自己今晚可能又要被动私刑了。
现在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可以杀了他。
小太子太乖了,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开口了,施羽就会跟他走,消失得干干净净,然后死在哪个下水道里,和那个女人一样。
方洄没有动手。
他当晚确实又被动了私刑,又是三个月的禁闭,不能去D计划。
之后,小太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成了他的同桌,无论他怎么远离,这人都加倍殷勤,着实荒唐,怎么会有人追着死神跑。
小太子给他买早餐。小太子给他买奶。小太子给他买辣条。小太子说他喝了他的奶。
匪夷所思的人,总是干匪夷所思的事。
小太子转学了。
方洄退学了,他在学校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大金主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没让他再跟着施羽转学,只让他在暗中保护,面都不能见。
于是那几年,方洄都在暗处,他看着施羽一个人上课,高考,毕业,看着他对着马路发呆,看过往的车辆,似乎想撞过去。
刚转学那阵子,他也跟在施羽身后,看他偷偷跑回原来的学校,似乎想张望自己,但得知他已经退学了,还是趁夜翻墙进了学校,去以前的班级,把那老三样零食塞在他以前的抽屉,然后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到了他大学毕业,施羽总是一个人,他没有见他再给谁买过辣条和羊奶,但当他站在毕业典礼,捧起那顶学士帽,朝台下露出阳间的笑容时,站在阴影中的方洄突然想,他应该已经忘记他了吧。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举起了手,那像是一个鼓掌的动作。
兵器不会鼓掌。
那一年,D计划研究所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出了问题,这是能探查世界真相的基础设施,是大金主的投资核心,它在分离出又一个最小粒子后,停止运转了,不知道是什么问题,D计划的研究员进去检查时,大金主很激动,也要求进去,这是施家百年的心血,也是人类岌岌可危的物理信仰。
大金主跟着研究员进去后,却被装置内突然发出的高能质子束击中了头颅,质子加速到光速所携带的能量是相当恐怖的,他没有当场被爆头,已经是奇迹了,只被击穿了一个很小的孔,研究员死在了里面,没人敢进去救大金主。
是方洄进去把他捞出来的,方洄也被质子束击中了。
常人被质子束击中,身体会出现癌变,大金主直接进入了晚期,命不久矣。
而方洄因为身体素质的特殊,那束质子束对他的细胞造成全面破坏的同时,却融合了他体内多方冲突的极限基因,在经历了五个生不如死的日夜后,研究员说他进化了,他成了真的超人,质子束被吸收了。
自此,方洄在D计划的重要性上升了,D计划不再让他去做金主的保镖,他的能力必须用在酒神计划,他体内的那枚脉冲芯片也被取了出来,他正式被编入D计划核心。
帮他取芯片的,是一个叫窦疼的年轻研究员,他知道他,是当年和施羽同班的学生,没见过面,窦疼似乎很早就进入D计划核心了,权限很高,那台质子同步加速器就是他主运营的。
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出去,一个团的兵力都拦不住他,所有人防备地盯着方洄,窦疼问他要做什么去,他说,五天了,他没人保护。
窦疼:“他是谁?”
方洄没说话。
窦疼问:“施家小公子?他已经换兵器保护了,放心,你的脉冲芯片已经取出来,植入给那位新兵器了,你不需要再做家养兵器了。”
方洄没再出去。
大金主因为癌变,命不久矣,大金主的妻子因为看护他,也受到了他体内巨量的辐射感染,一并进入了癌症晚期。
大金主签署了遗产协议,所有遗产全部归入D计划,只给儿子留了一间普通的房子,和少量供养余生的钱。
意思很明显了,D计划不可能再去打扰施羽,施羽现在当真是个“废人”了。
到最后,整个D计划除了方洄和那位新接任的兵器,没人真正见过施家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施羽真的消失在了这个计划里,大金主成功了。
大金主直到去世,一直留在D计划,没有见他们的宝贝儿子,而是见了方洄,知道方洄的脉冲芯片取出来了,怕他报复施羽,请求他远离施羽,永远不要去见他。
大金主藏了一份遗产,愿意作为弥补转给方洄。
方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这位大金主这么低声下气的模样,他欣赏了好久。
方洄没有要钱,也没有答应,他说了一句脱离兵器的话,他平生第一次笑得如此情真意切:“等你们死了,我就去杀了他。”
许多年后,方洄都能回味起大金主当时绝望的表情,他是看着他们咽气的。
大金主死了,方洄自由了,他一头扎入了D计划的黑暗,他也辨不清这算不算自由,也许对于一个兵器来说,死在战场上,应该是最大的自由了吧。
他没有再见过施羽,他不知道施羽是死是活,不知道那位保护他的新兵器厉害么,比他厉害么?
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新兵器在保护他。
施家的遗产已经归入D计划了,施羽已经没有保护的必要了,他就是个普通人,新兵器可能只是窦疼随口说的,这个人骗起人来,连最精密的测谎仪都不会有反应。
可施羽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他已经不是家养兵器了。
很奇怪,他曾经那么抗拒,那么想摆脱的这个护主,却在他“自由”之后频频钻入他意识深处,甚至在他一刀扎入敌人肺叶里时,都会突然想起施羽咳嗽的样子。
窦疼给D计划的人形兵器做战力测量时,咦了一声,笑眯眯道:“你的刀好像变软弱了,你不会真成人了吧。”
窦疼差点被他一脑袋削了。
只是十多年的惯性而已,方洄想,保护施羽这项机制,已经融进他的本能了,就像他被改造的基因那样,他无从选择,也无从抗拒。
末世前一个月,地球再次出现极光逃逸现象,D计划宣布进入末世准备期,一向不把人当人的剥削组织,破天荒搞了次“大赦天下”,所有D计划组织的成员可以自由选择离开,在末世前了却一下心愿。
这条自由令是颁给普通成员看的,D计划的大部分成员都没过过正常人的日子,他们从培养皿里出生,又将死在生化循环池里,未曾见过尘世。
但选择离开的人寥寥无几,笼子里呆惯了的鸟,是飞不出去的。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方洄要走。
这可震动了D计划的高层,这条自由令显然不包括D计划的核心成员,它就是做个样子的。
但方洄要走,没人能拦住他。
高层没日没夜地约他谈话,说末世要来了,他现在出去很不明智,留在D计划能暂时保证安全,全世界都没有任何地方比D计划更牢靠,末世出去就是送死。
方洄笑了:“安全?你们可没给我的基因写上过这两个字。”
D计划闭嘴了。
方洄出基地了。
他第一时间去找了施羽,在某座城市边缘找到了他。
他父母给他留的房子,还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八年过去,施羽似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一个人,连个动物都没养。
方洄在他能观察他的位置租了房,每日看他一个单身汉,头发蓬乱,打着哈欠在阳台收洗衣服,偶尔在窗口抽两口烟,烟蒂掉在楼下晾的被子上,传来几声骂,施羽笑着挨骂,下回还接着抽。
他注册了施羽在玩的游戏账号,装成路人和他一队打时,安静闭麦,听着他满口飚脏话,从窗口看他暴躁抠脚的模样。
桌上和阳台堆积了数不清的速食桶和辣条包装,招太多苍蝇了,才会出去扔一次,然后顺便晒着太阳,遛个弯。
这个人的日子真是把混吃等死过得淋漓尽致。
方洄像从前那样,暗中跟着他去遛弯,看他的背,才发现他瘦了。
他一路跟着他逛去了菜市场,发现那肉贩子糊弄他,专切注水肉给他,施羽毫无分辨,傻子似的乐颠颠还谢了屠夫,拎着注水肉回家了。
那天之后,方洄去那铺子应征了屠夫位置,他想,下次施羽来买肉时,可以给他多切点新鲜的劲肉。
末世来的当天,他还在屠夫位站岗,施羽每天都是定时来买肉的,那天没能来。
是在第七天才见到的人。
施羽被“虎”的buff逼得跪了下去,仰头看他,和从前一脉相承的费劲儿,地狱般的环境里,脸上依然是阳间的表情。
终于找到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