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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分离 ...


  •   后来我有仔细想过,我的/性/向天生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只针对青芽一人?因为青芽对我好,所以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感?在我三十多岁,往前追溯起我十几岁时的人生时,终于明朗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生来就对男性有一种天然的抗拒与排斥,大概是我几乎从未从我爹身上获得过慈爱。我人生的第一个男人——我爹,他是以暴/力、野蛮的形象登临我生命的第一幕的。这种形象滚轮似的,不停地滚动,碾压过我的生活。此后,我几乎厌恶、惧怕所有的男人。而我的母亲,在她还没出逃时,尽管在家总是一副低眉顺眼、卑微懦弱的姿态,也尽管她最终抛下了我,可她怜我爱我,她温柔可亲。我顺其自然地把对母亲的这种情感体验投射到多数女性的身上,让我对女性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我会爱上青芽,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

      但那个时候,我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青芽产生这样的情感。我像被缠在密密麻麻的蛛网中,蛛网糊住了我的眼睛,困住了我的身,囚住了我的心。

      我懊恼又痛苦,每当我靠近青芽时,我那些肮脏的、混沌的、隐秘的想法也如同芒针一般不断冒出来,它们不断扎着我、刺着我,让我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我想同青芽亲昵,却又不敢有太过亲密的举动。
      我站在青芽面前,宛若怪物般的存在。
      我站在人群里,感觉自己的肉身也变得透明了,人们的目光毫无障碍地刺进我的心里。每一道目光都在审判我,都在嘲弄我。人群是这样地不安全。可明明大家都在自顾自地走着,说着,笑着,没有人愿意将目光多停留在我身上一秒。

      我是个怪物。
      我是个喜欢女人的怪物。

      我最害怕的是青芽会发现我是个怪物。我是个藏着尾巴的狐狸,一朝不注意,就会露出尾巴来的。青芽的眼眸那般坦荡、清明、友善地望着我,而我却这般委琐、非分、难以自控地望着她。我总在畏惧,总在担忧,会不会她已经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些什么呢?

      我干活也变得魂不守舍,心不在焉起来。我打碎了几个白碗,被我爹痛骂了好几天;我喂猪时,往猪槽里倒了一盆草木灰;我把地里的秧苗当作稗草拔了;我也不再偷摸着练习写字。
      我有时候望着溪流静静地发呆时,我想,人的情感,不应是同这河流一样,自由地奔腾,潇洒恣意吗?可为何会如同深陷进沼泽地一般呢?

      我开始躲避青芽。我想,我所谓的“爱”也许是过于亲密而产生的一种虚幻的错觉,只要减少见面的频率,我就能回归到正常的道路上来。因为青芽住校的原因,本来我和青芽一个月还能见上两次,可那几次青芽回来时,我都有意避着与她相见。
      我同青芽已经一个月未见了。可我对青芽的情感非但没减,反而像苍蝇贴一样紧紧地粘着我,拔也拔不掉。我又后悔起自己躲避青芽的行为,咒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小人,决心这周一定要见到青芽。
      没料想到的是,在我还没有厘清自己对青芽的千头万绪时,我和青芽的分离就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天,我躺到床上,灭了灯,四周刚陷入进一片黑暗中时,听到有人在“笃笃笃”地敲打我的窗户。
      我猛地坐起身来:“谁?”
      “我,青芽。”青芽怕吵醒邻居似的,压低了嗓音说。
      我赶紧拉亮了灯,出了门,走到了窗外。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照出来,映在青芽的脸上,灯泡在晃动,使青芽的脸看上去也花花搭搭的。
      青芽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忙不迭地塞到我胸前。我站在阴暗处,两只手都接不过来。
      青芽露着好看的牙,说道:“我妈的喜糖!”
      “喜糖?”
      “嗯。她要结婚了。”青芽看起来很为她妈高兴。
      “恭喜你妈!”我把糖果放进口袋里,剥了一颗放到嘴里。甜津津的水果味。
      青芽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更加莹亮了,像亮起的两盏灯。她继续说道:“三个星期前,我妈就来信了,说她给我找了个后爹,我后爹人很好,也有钱。我妈嫁给他后,我会和他们一同去上海生活。”

      听到这话,我的舌头舔舐糖果的动作停了下来。我抽搐了一下嘴角,问:“那……那什么时候走?”
      “明天。”青芽的声音低了下去,“所以,我其实是来向你道别的,恭英。”
      猝不及防的“明天”像石头击中了我的脑袋,痛得我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黑暗很好地隐藏起了我的眼泪。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你上学怎么办?”
      “这个学期也没剩几天了。我后爹在上海有工作,等不了那么久,这次他们回来,就是要带着我同他们一起去上海的。到了上海,他们会安排我继续上学。我妈说了,只要我读得起书,就会供我读到大学毕业为止。”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青芽看向我,刚才还在为她妈高兴的劲儿不见了,换成了一副难过的情绪。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入黑暗里。我颤抖着声音问:“青芽,今天晚上,你能和我一起睡吗?”
      青芽爽快地应着“好”。她说,她回去跟她妈妈说一声,换身衣服就来。

      我和青芽一同挤在我那破旧的老木床上,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相互交换着体温。以前,我俩也挤在一张床上过,可不同的是,这夜,我们俩都揣着沉甸甸的心思。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窗户黑得像一个深邃的洞口,黑暗恍如潮水般汹涌地漫过来,淹没过我,房间里静得只听得见我和青芽的呼吸声。
      分离前夕,应当有很多话想讲才对。可我难过得并不想说话。青芽似乎也不想说话。浓厚的悲伤的情绪在黑暗中化不开来。
      我很想说对青芽说,青芽,我很喜欢你。但我如同溺水了一般,喉咙哽不出一个字,到最后,我依然小心翼翼,没敢戳破这层窗户纸。我不能让青芽觉得我是个怪物,一个喜欢女人的怪物,也不想让我的喜欢恶心到她。
      在我以为青芽已经睡着时,青芽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她说:“恭英,你以后也要继续认字,继续写字。”
      我用力地点着头,破旧的老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的眼睛一片潮湿,灵魂也仿佛湿透了。
      我想,如果那晚的风能听到我的声音,那么,那个夜晚永远也不会过去,明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明天还是到来了。日月轮替,四季转变,永远不会顾及人的喜怒哀乐。青芽一大早就走了。

      青芽走后,我又变成了形单影只的鸟儿,继续飞在这片土地上。
      她像是,我在这偏远寂寥而又贫穷的土地上做的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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