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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发觉 ...


  •   青芽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她说这句时话,正走在冬日荒凉的田地间,擤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刺骨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而我背着一麻袋将用来引火的枯松叶,弓着腰走在她的身后。
      她说,这是一个外国诗人写的诗。我至今也没能想起来这位外国诗人的名字,但此后,每年冬天来临,我都会想起这句诗来。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当然不会远了。在经过一个漫长的隆冬后,春天如约而至。树枝在不经意间就抽出了新鲜的枝条。同春日的树枝一同扯开身条的,还有青芽,她已抽长得如一株小白杨般端庄和苗条,同她的母亲也更加相像了。
      春天的气温多变,有些时日冷得让人恍惚冬天还未过去,有些时日又热得让人怀疑夏天已经来了。在热得人发汗的时候,青芽便会换上一件轻薄的衬衣,显得分外秀致。

      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胸脯也如枝头上的花苞一样彭盈饱满了起来。透过那衬衣,隐约能看到那胸脯起伏的轮廓,像是肥沃的土壤孕育出来的鲜活的果实。
      青芽愈来愈动人明媚了。
      相比之下,我依旧面如菜色,干瘪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再看向我的胸脯,那真是一片贫瘠、颗粒无收的芜地。

      自从我意识到青芽的身体发生变化后,我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踅摸过她端正的五官,顺着她天鹅般的脖颈,描画出她胸脯的形状,再往下如灵蛇一般攀上她的腰肢。以前我也总是偷偷看着青芽,带着好奇、欣赏和赞许,可如今这样的偷看蒙上了另一种意味。
      我说不清,也弄不清这其中的深意,这样的心绪如烟似雾,让人抓不着,也摸不透,朦朦胧胧,又心生愉悦。

      直到有一天——

      这天,我挑着一筐土豆和一筐新鲜的白菜去镇上赶下午的集市。在日头快要往西山偏斜时,我把筐里还剩下的几个土豆一股脑地以低价全售卖给最后一个顾客,然后收拾好东西,挑起箩筐就往青芽学校的方向赶。
      因为青芽这天正好要放周末了。
      我没有在青芽学校的门口等她,而是在距离她学校百米左右的一棵大樟树下等她。刚开始,从学校里只走出来零丁几个学生,后来又陆陆续续走出了一些,没过一会儿,就成群结队地走出了大部队。
      这群学生望过去多是男娃,女娃就像是几颗坠落的星散落在人群里。愿意把女娃送来上学的父母终究还是少。青芽生得高挑,长相又引人注意,所以很好辨认。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仔细搜寻着。人群宛若一条混杂着泥沙的河流,缓缓地从校门口流出,而青芽就像是流淌在泥沙中的一颗莹润透亮的珍珠,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眼球。
      青芽并没有看见站在樟树下的我,此时正侧着脸与身边的女同学有说有笑,自信明媚又神采飞扬。
      等河流流近了些,我喊了一声“青芽”。
      青芽听到声音,环顾了一圈,望见了站在樟树下,正向她招手的我。青芽又惊又喜,忙冲开汇集的人群,向我奔来。

      “你怎么来了?来赶集市的?”青芽看见了我脚下的两只箩筐。
      “嗯。顺带来和你一起回家。”
      “东西都卖完了?”
      “卖完了。”
      我蹲下去,从箩筐下面拿出用纸包着的炸土豆。这是我出门前炸的,特意挑选了几个个头浑圆,大小适中的土豆,炸得表皮金黄,还撒了一层盐巴。这会儿,土豆还温着呢。
      我把炸土豆递给青芽:“还温着,你先吃。”
      青芽爱吃我炸的土豆,她曾说我做的炸土豆比她妈做的好吃一百倍。她接过纸包的炸土豆,拿出一个,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将土豆咬出了半轮月亮。
      “好吃。”青芽一边嚼着炸土豆,一边说,“走,回家。”
      我让青芽把书包放进我的箩筐,青芽说包里没几本书,轻得很,不愿意放。在这种时候,青芽又格外固执。我只好听她的,将扁担穿进担着箩筐的绳索中间。

      我刚把扁担担到肩头上,突然围过来三五个高大的男娃,看似是青芽的同学。他们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挂着一副混小子专有的神色。
      其中有个男娃长得比其他几位都矮,他被一个最高最壮的小子用胳膊圈住了脖颈。他几乎是被拖着过来的,像被黄鼠狼叼住的小鸡仔。他的脑袋夹在壮小子的胳肢窝间,显得脑袋愈加小了。嘴唇微张着,一脸惊恐的模样。
      壮小子指着夹在腋下的矮个子男娃,以嘲弄的口吻,对着青芽说:“常青芽,这小子长大了想与你结婚,娶你做老婆!”
      “哈哈哈,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结婚!结婚!结婚……”有人起哄。
      四周骤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震颤得樟树的叶子也扑簌簌地响。

      矮个子的男娃又羞又窘,一双眯缝眼盯着地面,怕是想盯出一条缝钻进去。青芽的脸也瞬间飞出了两片红霞,嘴里的土豆噎在喉咙间,没有说话。
      我知道青芽向来与人为善,不会轻易与人争执。但我不一样,我本来就是个没读过书粗野丫头,向来也不在乎什么素质不素质。他们的笑声,还有嘲弄的嘴脸如同一根导火线,一下子引燃了荒野上的干草。有一股火从我的脚心蹿了起来,凶猛地直冲上天灵盖。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粗鲁地朝着中间高壮的混小子吐了一口痰。那痰像子弹一样飞出去,正射中混小子的胸膛。

      他傻了眼,青芽也傻了眼。
      “你他娘的!”高壮的混小子痛骂了句脏话,松开了胳膊下的人。胳膊下的人趁机灰溜溜地逃跑了。
      那混小子倒竖起眉头,龇牙咧嘴地作势要揍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绳索里抽出扁担,挥了出去,呵斥道:“走不走,你们?”
      这群男娃被这一扁担吓得后退了几步。
      我挥着扁担向前,气冲冲地向前:“再不走,就别怪我打你们!”
      青芽想拦下我的扁担,我把她推到了身后。我从小就被男娃欺负着长大,我知道这类人都是什么德性。他们大多欺软怕硬、外强中干,你越是害怕,他们就越是猖狂,越是肆无忌惮。
      他们几个看着我手里的扁担,自知理亏,撇了一下嘴,狼狈为奸地走了,走时还不忘回头咒骂几句。

      我的火气稍微平息了几分,重新把扁担穿进绳索里,然后把两只空箩筐担上肩头。
      青芽还有些惊魂未定。
      “他们老是……打趣你吗?”我本想说“欺负”,想了想,又换成了“打趣”。
      “他们总是这样。只要我和哪个男生多说几句话,就……”青芽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青芽长得过于漂亮。一个漂亮的女人,一生总是少不了风言风语。
      我和青芽在土路上走着。她埋头吃着手里的土豆,没有说话。我每走一步,就踢起一脚土灰,土灰扬起又落下,两只箩筐钟摆一样左右晃着。我也没有说话。
      隔了很久,我满怀心事,突然开口问:“青芽,人一定要结婚吗?”
      青芽脸上的红霞,只残留下一点余晖,很肯定地点点头:“嗯,一定要结婚。”
      “为什么?”
      “我是黑户,而我妈一辈子都想要一张结婚证哩。”
      “你不想结婚吗?”青芽问。
      我看着脚尖的灰落了下去,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
      “要是你不结婚,就会和村里的鼠伯一样,被叫光棍的!”青芽打趣道。
      “女人可不能叫光棍。”
      “那叫什么?尼姑?”
      “进了尼姑庵的不结婚的女人才能叫尼姑。不结婚的女人叫‘老姑娘’。”
      “哦,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反正我妈就告诉我,女人是一定要结婚的,结了婚的女人才有避风港。”青芽说。
      “青芽,你说女人非得和男人结婚吗?”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我自己都想不到的问题。
      青芽吃完了最后一个土豆,打了个响嗝:“是男人非得要娶女人,她们娶了女人之后,才能生孩子,家务才有人干,衣服才有人洗。不然就是光棍一条,会被人笑话的。不过,女人不结婚也是会被笑话的。”
      “哦。”我应了一声,内心重复着:女人是一定要结婚的,男人是非得要娶女人的。

      我看着青芽的身影,想到了青芽以后也会结婚,会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在脑海里想象出了青芽丈夫的身影,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人的面容来。我突然就嫉妒起那个没有面容的男人来,他要是和青芽结婚了,就能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了。
      我想,如果是我能和青芽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要是我能和青芽结婚,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下一秒,就像晴天霹雳似的,我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青芽脸上的那两片红霞,像是瞬间飞到了我的脸上,但我能感受到我的脸应该比青芽刚才的还要红。不,那应该说是燃烧的火焰才对。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在心底怒斥自己:女人怎么能和女人结婚!女人和女人既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孩子。就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事,这说出去是要笑掉大牙的!我狠狠地咒骂自己不害臊,咒骂自己思想不正,一定是被哪个男色鬼附身了。对,我刚刚朝人家吐了痰,一定是对我的惩罚,才让我思想变得错乱。
      我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像是要把这些肮脏的、不堪的想法狠狠地踩进泥土里。
      从学校走到等公车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路。青芽走得有些热了,我看到她的脖颈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尽管太阳将要落下去,可此时已经五月底,临近夏天了,空气中还是残留着热力。

      我走得也有些热,但大半的原因是被刚才那些隐秘的想法烫热的,烫得衣服都贴上了后背。
      青芽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我酡红未退的脸,说:“恭英,你也很热吧?”
      人心隔着厚重的肉身,青芽窥探不了我那些隐秘的想法。我既心虚又羞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应着说“是”。
      青芽提议去溪边洗把脸。
      我同意了,想着可以用溪水清醒会儿,洗去我那些还盘桓在脑海里不入流的想法。

      镇上的这条溪叫千溪,它从高山上流下,像一条银带子,一路流淌,滋养过千万个村庄,最后汇入万江。溪水清澈见底,能清晰地看见水下的石头和游鱼。
      青芽弯腰伏在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我把箩筐放在一旁,扁担隔着衣服摩擦过的肩头有些辣辣的。我也捧起一捧水,往脸上随意搓了几/把。水清清凉凉的,风吹过被溪水润泽过的脸庞,像带来一块清凉的薄荷糖。我脸上的灼热也因溪水的浸透而消退下去几分。
      青芽像是不餍足似的,干脆把整张脸都埋入了溪水,还咕噜咕噜地在水下吹起了泡泡。

      去年夏天,我就常和青芽在小溪里这么干。两人一同将脑袋没入水中,比试谁能在水中憋气憋得更久。青芽在这种时刻,总是有着极强的好胜心,常憋得实在受不了了,才会水里探出头来,甩着涨红的脸,大口喘着气,像胜利的王者看着早已将脑袋探出水面的我。然后,隔了一会又问:“你刚刚是不是让我来着?这不算,咱们再比一次。”我和她再比一次。她便再赢我一次。
      青芽从水里探出了头,把憋了一肚子的气都畅快地吐了出来。她抹了一把脸,得意地问:“这口气憋得够长吧?”
      青芽的头发被溪水打湿了,水珠顺着她净白的脸一颗颗滑落下来,衬托得她更加水灵了。她的碎花衬衣也被水洇湿了一片,妥帖地贴在胸前,让人忍不住用目光勾勒起那衬衣下胸脯的形状。

      我心跳莫名地加快起来,像有人在胸口擂起了鼓。与此同时,心里头又升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无数的绒毛在轻柔地触着我,挑弄着我。我快速地目光从她的胸前移开,却撞上她那红润的闪着光亮的唇。
      我下意识地就想,要是能亲一亲那嘴唇就好了。下一刻,我再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个激灵。我的脸再一次被这些想法灼伤了,火辣辣地疼。

      我猛地将头“扑通”一声扎进水里去。我一时忘了憋气,在水里猛吸了一口水,下一秒就被呛出了水面。
      我鼻子酸涩,胸脯海浪似的一起一伏,剧烈地咳嗽着,像是要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都从体内呛出来。
      青芽忙问我是不是呛到水了,让我慢慢呼吸。她伸出手想拍一拍我的后背,我手忙脚乱地躲开了。我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摆着手说:“没事没事,咱们,咱们赶紧走吧,待会赶不上回家的公车,就得走路回去了。”
      青芽还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自顾自地挑起箩筐就走到了前面。

      青芽跑上前,和我并排走在一起。我又放慢了脚步,心虚地退到了她的身后。我在她身后跟着,带着傍晚的风,带着我狂乱的心跳,带着我的理不清的心绪,带着我隐秘不堪的想法。我想还好人有肉身作掩护,才得以让一些肮脏邪恶的思想不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人以此来获得一些安全感。
      青芽身上的水还未干透,她甩了一下脑袋,有一滴水珠被甩到了我的鼻梁,冰冰凉凉的,它顺着我的鼻梁滑落,低落在我的唇上。我着了魔似的伸出了舌头,把那颗水珠舔进了嘴里。水没有味道,很快在嘴里就不见了踪影,而我却像咀嚼着一块话梅糖,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舔舐着它。

      那时,我无法对我的行为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也无法将这些隐秘的心事告诉别人,请求别人给我一个解答。

      后来,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黑夜里,我才终于搞清楚了一件事:从始至终,我都深深地为青芽着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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