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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偷(一) ...


  •   我时常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譬如现在。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小偷。

      1

      我出生在第九城邦肮脏的下城区,我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在一次酒后满足了他短短几秒的快感后,就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我和我母亲的存在。接着找女人,酗酒,赌钱,直到我七岁那年,他酗酒出现幻觉,抱着路灯蹭了一夜,死了。

      那天是下城区最冷的一天,没有下雪,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没人看到他在外面。夜里下起了大雪,白簌簌的,像鹅毛一样,很快在大地上积起了厚度。天亮的时候才有人发现路灯旁边埋了一个人。

      他的死讯送到我家的时候,母亲正用木棍狠狠地抽在我身上。因为秋天的时候,家里面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但无人在意。没想到昨夜灌进来的雪花扑湿了墙角堆起的煤炭,也许接下来一整个冬天都要受冻。她怪我睡得太死,没有看好那堆煤炭。

      我分不清究竟是木棍抽在身上疼,还是冬天的寒意冻得我浑身发疼。太冷了,我的眼泪积在眼眶里,落不下去,蛰得我眼睛疼。我身上还穿着邻居春天时因为他儿子长高了穿不进去送给我的衣服,一年过去了,我也长高了,可是我没有新衣服,我的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徒留北风在上面继续留下刀割一样的痛苦。

      说来奇怪,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母亲听到父亲死了的消息是怎样悲痛欲绝,我只记得我很高兴,因为母亲丢下了木棍,我不用再挨打了。

      母亲没过多久也死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信封早就泛黄。她下葬之前我从她手里抽出了那封信,请识字的人念给我听。乏善可陈的词语,胡乱堆砌起来的句子,“你是三月盛开的玫瑰,我想从群山中为你带来礼物。”

      下城区没有人种玫瑰,我只在从上城区送来的垃圾里面偶尔看到过这种东西,红红的,蔫蔫的,烂掉的,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一首称不上诗的诗,打动了她无处安放的少女情怀。

      我把那封信又塞回了她手里,看着我所谓的亲戚哀叹这个女人悲惨的命运,又在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他们在商量我能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葬礼还没结束我就跑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甚至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和任何人产生任何关系。

      但我还是对自己食言了。流浪到第三城邦的时候,我捡了一个小孩。

      那时候我已经在外流浪两年了,流浪生活对我而言可谓是手到擒来。我去垃圾桶里面翻过食物,曾跟野狗为了一块新鲜骨头抢的死去活来,小腿上至今还有那时留下的疤;下雨的时候为了找到一块有遮挡的地方,和一群乞丐打架,最后拖着一身雨水也没冲刷干净的血迹霸占了那一块小角落。乞丐骂我是疯子,是下贱胚子。我无所谓,至少我有了一个住的地方。

      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第一个新年。我那时候很高兴,这个新年不用再看着母亲从早上开始满怀期待,但到午夜十二点后转变为怒意的嘴脸,也不用缩在角落里只为了让我——母亲口中的灾星,夺走了所谓父亲的期待的废物——少挨几下棍子。我吃着从教堂领到的免费面包,听着烟花在远处绽放,第一次觉得新年如此美好。

      没过几个月我的住处就被附近的教会以影响市容的理由拆了,我被迫继续流浪。

      我太小了,好久没有洗澡,身上臭烘烘的;从来没有整理过头发,头发乱糟糟的。没人愿意雇佣这样的孩子帮工。我听说第一城邦有一家贵族即将举行庆典,要持续一个月,只要进到城门就有人发吃的和穿的。

      我要去第一城邦。当时我这样想着,于是在没人的时候,从之前的住处——现在已是一片废墟里面挖出我偷来藏起的,没被教堂的人发现的两枚银币。就这样上了路。

      当我知道我迷路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后了。那时又快到新年了,我没有用掉银币,一直靠着路边的野果清水勉强活着。小孩子脚程很慢,又没有地图指示方位。不过我想就算那时我有地图,我也看不懂。我不识字。

      我在城外找了一条小溪洗了澡,勉强把自己收拾干净,这样至少不会刚进城就被守卫赶出来。

      好多人从我身边经过,穿着厚厚的棉衣,上面有一股炉火的味道。很温暖。我看见有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和母亲一起进入商店,那孩子指东指西,要这要那。购物车很快就堆满了,但是他们没有停下。他们很高兴,因为过节了。

      我看着橱窗里的他们,我也好高兴。我笑了起来,橱窗上映出我冻得通红的脸,还有因为天气寒冷僵成一缕缕的头发,我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转身就走了,来到我熟悉的垃圾桶前。过节的时候垃圾桶里面经常会有好东西,只要仔细留心,接下来几天都不用挨饿。

      我翻出了一块完整的面包,连包装纸都没有拆开。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抹白色的身影从我旁边窜出来,抢走了那块面包。

      我当即和那一团身影打了起来,过程中甚至踹翻了垃圾桶。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打架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不像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路人也许会因为对方体格强壮而害怕波及自身,但我们不会。很快就有人把我们俩分开了。

      市政的人罚我们把弄乱的垃圾桶收拾好,还叫了好几个人在我们身边围观。

      我早就不会感觉羞耻了,流浪这么久,遭人白眼,像狗一样被人驱赶我经历的多了。我从商店那里借来了打扫工具,隐隐自得的看见那几个市政的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他们以为我是傻子,但我会用行动证明他们的谬误。

      表现好一点,说不定今晚能吃到一顿大餐。

      但那个小孩明显僵在了原地,不知道是不是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能感觉到他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表达。因为他太弱小了,他反抗不了大人们任何举动,哪怕这举动只是因为大人偶尔想要找点乐子。

      我很快就把那摊垃圾打扫干净。围观里面有个女人觉得我可怜,就来问我怎么不回家。我已经把这套说辞说给了无数人听,我的父母死了,我的家被霸占了,我要被卖了。

      如果一个人第一次揭开伤疤时还有点难受,有种既想要人可怜又不想别人怜悯的意思;那么当这个伤疤反复被揭开之后,难受反而变成了一种娱乐。我心满意足地看见有几个女人已经掉下了眼泪。

      先头的那个女人最先红了眼眶,她想摸摸我的脑袋,但那一团乱糟糟的头发显然让她犹豫了;她想拉我的手,但是我的手上全是刚刚打扫垃圾的痕迹。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愿不愿意去孤儿院。

      我当然不愿意。但我摆出一副感激的表情望着她,感谢之余流着泪说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问她能不能带我吃一顿饭。她答应了。

      我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去饭店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小孩子也在望着我,直勾勾的,像傻了一样。

      我在心里嗤笑一声,转过了头。

      不过那个小孩子很漂亮,哪怕我们都是脏兮兮披头散发乱七八糟的,我也能感觉到他很漂亮。尤其是他的眼睛,金色的,亮晶晶的,像太阳一样。

      这个女人带我进了一家饭店,我第一次吃到没有烂掉的,不是冰凉的;热腾腾的,还在冒着苹果香气的烤鸡。那个女人就看着我吃,笑眯眯的,还出门去给我买了一件棉衣。

      我把一半烤鸡撕下来,藏进了怀里。

      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这个女人衣着华贵,明显是市政那边的要员。也许带我来的这一路上已经有很多人偷偷拍了下来,等到把我送进孤儿院,她就会像太阳下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谁会管孤儿院里一个小孩的死活。

      只不过今晚能不饿肚子我就很高兴了。

      店老板给我们送来了一碗汤,不知道怎么做的,白花花的,有一股肉香,很好闻。我想起了那个白色的小孩,看起来那么傻,也被人丢了吗?

      我低头喝着汤,外面的寒意好像渗透进了屋子里面,我抬起头,原来下雪了。

      白色的雪花扑簌簌的往下落,我被这个女人领着前往城邦的孤儿院。

      程序化的笑容,签字,拍照。一切结束之后,一个男人拉着我进院子里面,嘴里面不耐烦的嘀咕着。

      [不发钱往这送什么累赘?充好人!]

      当天夜里我偷偷溜进孤儿院的厨房,把作为第二天早饭的四个面包全部偷走,又顺走了两罐牛奶,在破败的院子里面找到狗洞钻了出去。

      我依然要去第一城邦。我很担心那个贵族的庆典已经结束但我还没有赶到。

      街道上全是居民留下来的脚印,原本装饰着街道的彩灯丝带,银白雪景都变得泥泞,湿漉漉脏兮兮的。远处偶尔还传来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节日对某些人而言是通宵的。

      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再遇到那个小孩。这个念头很强烈,我不懂人为什么经常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却很执拗的念头,就好像被安排好了一切,逃不掉,逃不掉。

      那个小孩已经不在那了。这很正常,单看那个小孩的样子,像是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的。被那么多人围观,只怕是以后都要记恨这个地方了。

      我在垃圾桶附近站了一会,幸好那个女人虽然要拿我作秀,棉衣却是实打实的。我裹在棉衣里面,没有感觉到夜晚的寒冷。只是我的心空落落的。

      很久以前,母亲并不打我,每天我醒来会有硬面包吃;后来没有了。刚开始我以为母亲病了,过段时间会好的。等啊等啊,我的心变成了一个空洞。也是空落落的。

      不过这次和那次有点不一样,如果我再长大一点,应该就明白了,那是孤独,是寂寞。以为终于有了同类,想要靠近一点互相取暖。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

      [你在找我吗?]

      我回过头,漆黑的夜空炸开一朵烟花,光芒聚集又散落。在这短暂的光辉中,我走到那个小孩面前。

      [你在找我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执拗地看着我。似乎只要我没有回答他就要一直问下去。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金色的,像月亮,也像太阳。

      [你收到新年礼物了吗?]

      新年的时候小孩应当收到礼物的。

      烟花很快坠落下去,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在点头,还是摇头?还是就定在那里,一言不发?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我只能看见他在那里。

      我走到他面前,刚准备向他伸出手,早就冷掉的烤鸡因为我的动作从我的怀里掉了出来,我忘了把它跟面包一起放进袋子里。

      我蹲下身,幸好我早早用油纸把它包了起来。我拍了拍油纸上面的灰,想把它送给面前的小孩。在递出去的刹那,我犹豫了。

      虽然与我而言这很珍贵,但此刻它是如此单薄。

      我觉得缺了一点什么,他应当收到更好的礼物,而不是包装潦草,内里早就冷掉的食物。

      旁边一户人家有一个院子,不知道种的什么花,在这寒气逼人的冬天依旧盛放自如,深深浅浅的颜色在眼前堆叠。

      我蹲坐在地上,在他的视线里,把身上的面包,牛奶,冷掉的烤鸡一股脑塞给他。在他微怔的目光中,我侧身爬上那户人家的院子。

      小孩还是有点好处。在狭窄的栅栏缝隙中,少年的体型都无法深入,但我可以。我脱掉臃肿的棉衣,寻了一朵看起来颜色最深,花开最大的花,摘了下来。

      好像有根刺扎到我了,我感觉指尖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不过我不在意,我解开棉衣,把花枝在里衣上蹭了蹭。感觉花枝不再扎手,我高兴地转过身,来到那个小孩面前。

      [新年快乐!]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拉过我的手,接下了那朵花。

      [我愿意。]

      一起走出城的路上,我才想起来,他刚才拉的好像是我被花扎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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