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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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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背叛的感觉呢?背叛究竟是当事人识人不清还是早已时过境迁却依旧自欺欺人呢?如果这么说的话,当初在第三城邦捡到莫弈算不算对我当初逃走的誓言的背叛呢?
这就是一笔烂账。人总认为自己说出的誓言是绝对长久的,自己做的事是问心无愧的。实际上语言是最善变的东西,人更是应当居于狡诈榜首的动物。
因为追根溯源的时候,时间和社会就是永恒的完美借口。
我从来没问过莫弈为什么离家出走,我害怕他其实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温柔慈爱的爸爸妈妈,有会准时出现在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我不问他,我担心一旦我问起来,他就会想起家庭的美好,然后毫不留情的转身回家。
当然,如果他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势必不会与我在街头遇见,然后一起流浪。
但他所表露出来的行为,跟我以前的认知很不一样。至少,我吃东西向来狼吞虎咽,而他即使跟我一样狼狈,也要细嚼慢咽。吃相很好看,我经常因为看着他吃东西而忘了吃东西。
我的形容词很匮乏,我只能说出来他很好看,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好看,整个人破破烂烂的时候更好看。
我还记得到了夏天的时候,尤其在最热的那几天,我们会在夜晚找一条小河,一个人先去洗澡,另一个人帮忙放哨。
我以前是没有这个意识的。跟莫弈一起流浪之后才意识到人的身体是自己的隐私,不能随意窥探别人的隐私。
但是有一回我失约了。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像白霜一样,把小溪都照的锃锃发亮。我背对着莫弈坐在石头上,身后是水流哗哗的声音。
那天莫名其妙的很安静,连往日一直烦人的蝉鸣声都没有。我怀里面有一些野果,是刚摘下里的,打算等莫弈洗完澡一起吃。
不知道是因为突然起了一阵风,还是我没有拿稳,果子咕噜噜的滚落到地上。我不由得“哎呀”一声,忙追着果子的痕迹。
不知道是不是莫弈听见了我的声音,我听见水里面有一阵阵哗啦啦的声音。一抬头,才发现他想扭过头来看我,但有点局促的背对着我,一边想把身体埋在水里,一边又想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进退两难,无意识间拨弄了一阵水声。
我忘记了我要做什么。月光清亮,照的水面银白;莫弈的头发很久没剪了,长长的温顺的贴在他的身上;银白的发丝与月光相衬,隐没在他背对着我的前方;他略为难的朝我看来,清攫的肩胛骨带着白皙的背一起在月光中融合。
我一直都知道莫弈很好看,只是这次我第一次在心里面产生了一种想法,幸好莫弈也被家人抛弃了,幸好我遇见莫弈了。
是的,我就是这样无耻。如果不是同病相怜,我几辈子也不会认识莫弈。他外表优秀,举止文雅,谈吐得体,还教我认字,教我念诗,给我讲故事,会给我打理好一头乱发,帮我编辫子,帮我洗干净衣服的污渍,告诉我要保持干净才不会生病;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他会站出来帮我。
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他这么好,好的让我想把他藏起来,不给别人看见。
我喜欢永远在我身边的莫弈,我惶恐他会离开我,我一直不安。但是今天,我看了他的隐私。我想起莫弈说的隐私,心想,这下他不能离开我了。
也许因为莫弈对我说的时候珍而重之,导致我以为看见了别人的隐私就要负责。我不知道这其实是自己保护好自己的意思。
[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郑重的对他说道,看不见他突然僵住的身体。我心底在雀跃,他不会离开我了。
快到第一城邦的时候,我们赶上了连日的雨天,在檐下躲雨的时候,莫弈突然晕倒在了我身边,我急忙扶住他,他的身体滚烫。
我惊恐地发现,他发烧了。
这太突然了,就好像一个永不会坍塌的墙壁突然有了裂缝,一棵大树毫无征兆的倒下。我在下城区见过很多因为发烧突然死掉的人,一路流浪更是看见因病去世的人数不胜数。
对于像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人而言,生病就意味着残缺,发烧也许就是死去。
我不相信莫弈会死去,我也不愿意他就此死去。我忍住心底像丧钟一样不停在我耳边出现的“没救了“”没救了”,抑住眼中不停想往下落的泪水,找出好心人送给我们的雨衣,搭在莫弈身上,背着他去找医生。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救救他吧。我有钱的,我可以支付医药费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救救他吧,我真的有钱……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愿意给我们开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见我们都如瘟神。我颓丧的背着莫弈,找不到任何一家愿意对我们开门的诊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一点点的流失。
为了不让莫弈从我身上摔下来,我咬牙背着他来到一处避雨的墙角。把他放下之后,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滑倒在了他身边。
莫弈会就此死去吗?我不知道。只要一想到莫弈也许死去,我的忍不住流眼泪。我怀里抱着依旧在昏睡,浑身滚烫的莫弈,越来越难过,越来越伤心,抽泣不成,我开始嚎啕大哭。
父母亲死的时候,我都没有难过的感觉,只想着解脱;一个人流浪的时候,我没觉得难过,只觉得庆幸,不用再挨别人的打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难过,如此彻骨,如此悲凉,如此不可挽回,心口像被利刃穿过。
我哭的如此悲痛,以至于好几个路人纷纷侧目,却没有停下。
我感觉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睁开被眼泪模糊的双眼,看见莫弈在我的怀里微笑着,他示意我俯下身。
他好像攒了很大的力气,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气无力,[别哭,我会没事的。]
我抽了抽鼻子,把他抱得更紧了。我不信。
莫弈又昏了过去,我在城郊找了一处年久失修的废弃房屋,稍微收拾一番,把莫弈放在了床上。
自从莫弈出现,我太依赖他了。我舍不得他离开,想把他困在身边,一想到他会死就浑身发冷。
我不应该如此。为了反抗命运,我可以逃出家;为了填饱肚子,我可以去翻垃圾桶,去装作天真,去偷食物果腹。
我一直如此,此刻怎么会这么软弱。
没人肯救我,我就自己救自己;没人肯救莫弈,我就自己去救。
我偷偷打听了最大的医院在哪里,然后拿出我的老本行,去偷。
莫弈一直都教导我不要去偷,他说这样不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应该拿,很容易授人以柄让自己被动。听得多了,我嫌烦,就拿第一次见面他和我打架来回怼他,说他道德感那么高为什么还和我打架。
那回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生气了。然后他为初见的行为向我道歉,因为那天他刚知道他没家了。
我很久没偷东西了。
其实说是医院,不过是一间稍大的诊所。虽然我很久都没有进行“偷”这个行为了,但是还是有一些记忆在的。我轻轻松松的翻进院子,挨着墙角听见一些声音。
屋内是两个男人在交谈。
我不打算听屋内说了什么,只想快点找到药好回去救莫弈。
不过很轻松我就从一间小屋子里面找到了药。我还没细想为什么如此轻松,隐约听见屋内的“瘟疫”“政府”“驱逐”之类的词语,心下一沉,赶忙离开了。
刚回到城郊的房屋,就看见几个黑衣人站在门外。我心下一惊,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对驱逐这样的字眼很敏感,加上现在的状况,我以为是卫兵来驱逐我们了。
我担心市政的人下手没轻没重,立刻加快脚步冲了进去,嘴里面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莫弈身边,似乎想要把他扶起来,听见我的声音疑惑地转过了头。我当即打掉他向前伸的手,挡在他和莫弈之间,怒瞪着他。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望着我的背后。
我回头,发现莫弈已经醒了。
[莫弈,你还好吗?]
[还好,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想抬起手摸摸我,但是手没有力气。我直接抓住他的手,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我高兴他醒了过来,我高兴他不会死了,但是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可能把他留下来了。这个男人对莫弈毫无恶意,一看就是很会关心人的那种。
这个男人名叫奥吉尔,在哈斯普兰家族里做事。五个月前第三城邦的人传来消息说少爷不见了,本来当时就该去找,但正好赶上公爵大婚,这个消息一直被压下来,直到前几个星期才传到公爵的耳朵里。公爵虽然生气,但并没有大肆宣扬,而是让奥吉尔尽快去找。
当时莫弈之所以逃走,也是因为刚得知自己的父亲要再次结婚,新夫人一直都不太想看见他。所有人都瞒着他,直到某个仆人说漏了嘴。他不相信,一定要回第一城邦。但没有人遵从他的意见。所以他逃了。
他要去第一城邦,还要躲着来找他的佣人。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正好听见路人在憧憬公爵这次大婚,还八卦了一下公爵的前妻,那个异国女人的过往。
他感觉多年的贵族教养就像枷锁,第一次觉得所谓贵族如此恶心。他还没有成熟到懂的压抑真实的想法,他想把自己放逐在第三城邦的新年里,没想到遇见了我。
我不知道莫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只是一个路过他,有幸走了一段路的小偷罢了。
[所以你本来就要回家的,是吗?]
莫弈沉默了一会,[我想回去确认一下。]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体内溜走了。这是背叛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空了一大块。原本跟莫弈一起已经稍微缝补好的那一块空洞又裂开了。
自始至终,只有我依旧会是一个人。明明是我背叛了我自己。
毕竟莫弈从来没有说过会一直跟我流浪下去,而他也的确有一个家,显赫,高贵,出众。他本身就是贵族,所以会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气质。我只是以为他和我一样,只是以为自己有同伴而已。
是我孤独太久,想拉着别人一起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