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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主线19/里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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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快回来吧,我们想你了。”
“里奇,你什么时候回来?”
站在自己的家人面前,里奇望着他们熟悉的容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呀?”
“怎么了,里奇,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怎么露出那种表情?”
“呀——别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在外面受委屈了?”
里奇抹了一把脸,发现他的脸是干涩的。他并没有哭。
“我……”
他的声音也是镇定的。他反而想用哽咽的声音回答,可是,他已经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太多次了。
“很抱歉,爸爸,妈妈,姐姐,里恩。我没能陪在你们身边。”
“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你不是为你的梦想才离开的吗?”他的父母嗔怪的笑道:“我们都支持你呀。”
里奇不去回答他们的期待,只是缓缓闭上眼,良久才叹息出声:“对不起。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梦想还是仇恨,都已经不重要了。”
梦中的亲人们露出诧异神情。
里奇说道:“我很快就会回到你们的身边了。”
“别!……”
里奇睁眼时,没有听见亲人们未尽的话语,也没有见到他们最后的表情。一旦从梦境中苏醒,连绵的咳嗽与随之而来的疼痛便再次侵袭了他。
实际上,因为长期的咳嗽与胸痛,他已经很难睡个好觉了。
却唯独仅在梦见家人时,病痛不会打扰于他。
但里奇宁愿痛苦的浅眠,也不想在梦中描绘家人们对他的失望神情。偏偏随着他自觉病情的加深,愈发清晰的听见死神的脚步声,里奇也愈发频繁的梦见他逝去的家人们。
他才只有20岁,却已走到了寿命的尽头。
最初,他的梦想是成为医生。
因为在9岁时,母亲临盆,父亲在邻镇忙于秋收而无法赶回;镇子里的产婆偏偏在这时出了趟远门,已派人去联系她了,但显然一时半会无法归来。
好在母亲已有过两次的出产经验。在家中无大人的紧急时刻,姐姐里莉和里奇当起了顶梁柱,忙里忙外的帮助母亲接生。
产婆赶回来的时候,他们家幼小的弟弟已经来到了这个世上。
里奇亲手捧着小小的、瘦弱的生命,听着他诞生后的第一声嘹亮啼哭,里奇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荣幸。
婴孩明明如此瘦小,却仿佛重有万钧。里奇托着他,半点不敢移动,一直到产婆接过孩子,里奇才恍惚回神。
他心里是对生命的崇敬,是对世界的敬畏。
9岁,里奇立志学医。
他希望能拯救更多的生命,他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人。
13岁,里奇熟背了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医术,学尽了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医者教他的技能。若想学到更多,他只能离家,去往外面的大世界。
14岁,里奇离开了他的故乡。他的家人们无一不支持他,乡村的所有人都以他为傲。
……
18岁,里奇回到故乡。
他家没了。
他的亲人死绝了。
他的相识之人,无一不化为飞灰,被那庞大躯体掩埋于恶臭的脓血之下。
——这就是他所珍惜的,“生命的重量”。
在神明的泰山之重面前,人命之轻,轻若鸿毛。
里奇直视了那具庞大的躯体。
“神明”是何等的高大啊。区区的人类在祂面前,渺小得宛如蚂蚁。蚂蚁看见人类的一只鞋,会以为那就是人类的全部。是“那只鞋”踩死了它们的整个族群。
可是,并不是啊。
穿着鞋的脚,不过是人类躯体的一部分。同样组成了人类的,还有手,还有身子,还有腿。若是把蚂蚁捏到人脸近前,蚂蚁看见人类巨大的眼睛,或许会将其误认为太阳。
而真正的太阳,超出了蚂蚁的认知范围。它们只会知道、只会告诉同族,我在蜡黄色的天空之中,看见了两颗太阳。
它们偶然见到的“天空”,亦不过是由管中窥豹而得来的谬误罢了。
在这个世界,之于神灵,人类或许就是那样的蚂蚁。
是祂们有意杀死了人类吗?
不啊,祂们只是恰巧降临于此,恰好压死了几只蝼蚁罢了。
可同样的,祂们亦不会在意,这一路上究竟踩死了几只蚂蚁。
摧毁了里奇家乡的是“神灵”一部分的躯体。它还有更巨大的部分落于其它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无辜逢此灾厄,死于眨眼之间。
可身为“蚂蚁”的里奇、以及其他人类,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神灵的全貌。就像蚂蚁脑中无法拼凑出整个人类的模型一般。
神明之躯不可直视。得知于自身渺小的那一刻起,他已被梦魇诅咒。
他梦中显现的亲人模样,最终必然会化作凄惨的飞灰,尖厉的哭嚎与神灵带来的恐惧伴随了里奇两年的梦境。
可能从亲眼看见“神灵”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疯了。
蚂蚁放弃了他的梦想,他决心想要复仇。
向谁?
向神。
***
——是啊,是我。我就是编造了这一切的“神灵”。
杜篆很想这样承认,但真这样回答的话,无疑就正中伊波恩下怀了。
别看里奇表面看上去是个酷哥,实际上却相当的冲动易怒。
话说回来,执着于复仇的角色好像都是这样的性格。毕竟,如果不感性、如果足够理性,他也不可能凭借只身之力去挑战神灵那般的庞然大物了。
所以,杜篆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为“神”的身份。至少现在还不能。
杜篆对里奇说道:“或许你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是我并非……”
她压根就没想到自家角色对她的好感度高到了如何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一次也如伊波恩、荼靡对她时那样,里奇全盘接受了杜篆的清白身份,甚至不用她辩解,里奇自己就给杜篆找补了:“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相信你。”
杜篆刚准比好的台词卡在了喉咙里:“这就相信我了?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里奇肯定点头道:“我当然会相信你。比起那边那个来历不明的‘神明’,我怎么可能听他的教唆去怀疑你?”
杜篆有些心情复杂的沉默了。
里奇说道:“我的确有些咳嗽,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这个,我更想优先解决掉面前的这家伙……”
他如狼一般的目光紧盯伊波恩,伊波恩挑起了一边眉毛。
伊波恩仍是不把里奇放在眼里的模样,只对着杜篆说道:“他说他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呢。母亲大人,您怎么想?”
杜篆:“……”
她想,这次不一样了。
杜篆露出一个笑容,缓声说道:“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我会救他。我也能够救他。
“感冒通常伴随着咳嗽,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伊波恩却误解了杜篆的意思,赞叹说道:“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坚定却又残忍。真不愧是我们的母神。”
有些感动似的,伊波恩深情望向杜篆:“正因如此,我为您准备了一份绝对会让您惊喜的礼物。”
正在此时,有两道脚步声传来。但里奇不在意,杜篆没听到。
里奇已经没有耐心再去倾听伊波恩的喋喋不休,再次握紧匕首,已经准备冲上去直接用行动打断他的赘述。杜篆察觉里奇的目的,在冲出去的前一刻拽住了他。
“先等等。”杜篆一把拉住里奇袖子。
里奇惊讶的回望于她。可身体像下意识动作一般,手臂摆开了她,然后却紧握住了她的手。
里奇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很像登徒子,满脸涨红的松开手,紧张打量杜篆的反应:“有、有什么事吗?”
脚步声的主人渐近。
杜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再次抓住里奇的手腕,很担心他冲过去胡来:
“不要冲动,对方是真正的神灵。而且在石牢里打起来很容易发生意外殃及无辜。”
“我知道了……”里奇就像被家长教训的小孩一样失了气势。
伊波恩仍紧盯曾被里奇碰触过的杜篆的手。
苍蓝扣押着神父,一前一后的走入了石室,猝不及防的就看见了场中僵持的气氛。
还有她的“母亲”、与身为囚犯的里奇纠缠不清的姿态。
空气沉寂。
伊波恩似乎回过神来,又露出莫测的笑容。里奇则反应迅速的回到了杜篆身边,担忧这位武力值过于强大的女骑士对杜篆不利。
被苍蓝扣住肩膀按着的神父莫名于在场诸位的奇妙关系,他本来也只认识伊波恩一人。
尽管杜篆立刻就松开了里奇,目击到方才那一幕的苍蓝表情从漠然,再到震惊,再到悲伤与愤怒。
就仿佛抓包了恋人出轨现场的无助女子一般。
杜篆有了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伊波恩煽风点火的对苍蓝道:“哟,你来啦。就是来的有点迟。”
杜篆内心浮现出更为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伊波恩指向杜篆身旁的里奇:“已经被他捷足先登了哦。”
被点名的里奇迎上苍蓝望过来的目光,全身肌肉紧绷,却坚定的挡在了杜篆身前。
苍蓝与里奇对上目光的瞬间,两人都有一瞬的晕眩。如同走马灯一般,某些“不曾存在过的记忆”恍惚浮现在脑中。
就像同时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攻击,或是因那些记忆带给他们的冲击太过巨大,两人同时按住额头,蹲下/身,苍蓝几乎快把身子缩成一团。
她发出了哀鸣一般的呼唤:
“母亲————”
杜篆不明所以,向苍蓝走近,却被匍匐在地的里奇一把抓住了脚踝。杜篆为这突然的碰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又不等她对里奇说什么,苍蓝已经哀戚道:
“您背叛了我。”
她已经完全忘了正压制着的犯人。而神父忌惮于现在局势,且因不曾得到伊波恩的任何暗示,他只好乖乖的选择旁观。
“您背叛了我。”苍蓝抬起头,流着眼泪哭诉道。
杜篆唯二两次描画苍蓝的眼泪,一次是在她背井离乡后得知母亲死讯,少女留下了祭奠的泪水;另一次是在奋勇抗神,侥幸存活却痛失一只手臂,她流下了不甘之泪。
苍蓝的眼泪都伴随着痛彻心扉的损失。若非如此,她几乎不可能动容。
所以,她——还有里奇,究竟怎么了?
苍蓝所说的“背叛”又是什么背叛?
杜篆隐约猜到了答案,但又不想证实。她只能看向伊波恩,再联系他刚才的话语,沉吟问道:“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让我「惊喜」的礼物?”
伊波恩面带笑容,诚恳回答:“是啊。正是如此。诚如您所想,是我让苍蓝与里奇再次回到了这里。”
他看向哭泣不已的苍蓝。
“也是我告诉了她,凶手正是我的信徒。”
“自然也是我……策划了火灾、破坏了石牢,放走了凶犯。是我策划了这一切。”
“A6镇是我的主场,本来就讲述的是我的故事。”
“所以我终于能挣脱「命运」的束缚了。”伊波恩说道:“这一次我学习着您的风格,并在其中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理解。”
杜篆已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你是说……”
伊波恩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在你们踏入A6镇的时候,我早已让我忠实的仆人们准备好了祭品。我比您以为的要更早恢复自由。而这场火灾,也不再是我苏醒的必要祭典,它只是吸引您来此的幌子罢了。”
里奇松开杜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想要唤醒沉眠之神,必须施以活祭……”
“对。”伊波恩微笑道:“你猜你那些失踪的狱友,究竟去哪儿了呢?”
里奇强忍头痛,憎恶的向伊波恩看了过去:“是你杀了他们?!”
“不,并非是我杀了他们。杀掉他们的是我的信徒啊。多亏了他们,让我在踏上镇子的那一刻便得以觉醒。”
被点名的神父畏惧的缩起了头。
“啊……忘了你还在这。抱歉,你已经没用了。”
伊波恩打了个响指,那神父本就圆润的身躯就像鼓胀的气球一般涨得更大。
然后,亦像气球一般,“砰”的一声爆炸了。
血液飞散,碎肉溅了一地。血红色溅到苍蓝的侧脸、沾到里奇的衣襟。苍蓝毫无反应,里奇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看见地上残骸时却头疼更甚,让他不得不佝偻了身。
杜篆只是平静的擦拭溅到脸上的血液,视线略过苍蓝与里奇后看向这一片狼藉。
神父留下的印记只有看不出原形的那滩血迹了。
这就是伊波恩对待信徒的方式。
不,不如说。
——这就是神灵对待人类的方式。
伊波恩面不改色的笑着,脸上没有丝毫威胁的神色。
可他却以行动对杜篆说:
看吧,这就是我与你的差距。
不管曾经的你是如何伟大。现在沦落入这个世界,你的忠实棋子亦由我自在掌控。只要我动动手指,你也会尸骨无存。
看见了吗?
“你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类罢了。”
“而我,是神。”
伊波恩张开双手,宛如终于脱离牢狱、重见天日的囚犯一般,自由畅快的仰天笑道:
“我再也不用屈身于低贱的人类的躯体,我已经是完整的神灵了!”
“伊波恩”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尖声咆哮。
“母亲,我的母亲!我爱您,我将会取代您,我会变成您!!”
身为人类的它仿佛融化了面孔,逐渐显现出了原本丑恶而又亵渎的真实模样。
如同液体沥青一般,黑色的液体从他身上嘀嗒落下,将地面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但他仍张开着双臂,只是他的“双臂”已成了树枝一般辐射分裂的蠕动触手。再过几秒,它完全失了人形,在场的人类已经看不懂它究竟是怎样的姿势了。
苍蓝抬头时发出惊声尖叫,而强毅如里奇,也从喉中溢出一声厌恶的哀鸣。
神灵不可直视。
见识到如此亵渎的面貌,目睹之人必将被梦魇缠绕。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神?”
哪怕有神灵之躯切实存在于大陆,但它过于庞大,无法一睹全貌。
亦是为了保全人类自身,他们在距离神灵躯体的万里之外就已设立了隔离。
他们都知道有神,但无人见过神。
无人知晓,神灵既不高雅,亦不神圣。它们本就是如此污秽,完全符合人类关于丑恶的所有想象。
“是啊。这个世界的所有神灵,都是这样污秽而丑陋的。”
唯独杜篆镇定如常,仍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亲手画过的造物,回答它先前的妄言:
“伊波恩。……但是很遗憾,你是不可能成为我的。更不可能取代我。”
伊波恩听她的回答,阴测测的笑了起来。
它发出了指甲抓黑板一般的锐利声音,在场的其他人纷纷捂住了耳朵。
伊波恩不理杜篆,转而对几名人类说道:“发现了吗,她和你们的区别。”
里奇捂着耳朵,不想去听伊波恩的挑拨。
可那声音却像是直接回荡在他脑海一般,清晰而又震撼:“她与你们不同。你们知道吗,”
“能直视神的,只有神哦。”
里奇埋头,想无视那道声音。但有无形的力量强迫他抬起头,强迫他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里奇恰好看见,即便是那般丑恶的姿态,她仍是以慈悲的目光注视着黑泥似的神灵。
她的表情仿佛是一名无奈的母亲,对着自己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孩子,脸上尽写着:闹够了吗?什么时候结束这场闹剧?
不论是突然显现真身的神灵也好,其恶意满满的挑拨也罢,她都早有预料般的不为所动。
——为什么啊?
里奇不愿意去看那个摆在他眼前的答案。
他明明才刚决定了相信她。
但伊波恩并不容许他们逃避现实。恶劣的神灵玩味的说着:
“里奇,苍蓝。是她背叛了你们啊。”
那声音回荡在他们鼓膜。
苍蓝仍在埋头哭泣,丝毫未察自己的脸上出现了墨水一般的细小黑斑。
里奇忍不住再次看向杜篆。
杜篆脸上似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伊波恩说道:“需要我帮你们回忆起来吗?”
“你们曾经见到的,”
“在天空注视着你们的神灵真身……”
听到这一句时,里奇见她脸上亦显出惊愕神情。
“——就是她啊。”
苍蓝的脸庞完全被黑斑侵蚀,拔出佩剑,目光紧盯杜篆。
而里奇面带隐忍,却亦是握着匕首,憎恶的对准了杜篆。
“看啊,母亲,他们他们憎恶您。您也不想被他们杀掉吧?”
伊波恩轻轻说道:
“来吧,来我这里,成为我的所有物吧。”
“我不会杀掉你的。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