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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前世—夏至—日修夜短 ...

  •   夏至时节天最长,日头也最大,祁云山凉快,但朝浥不爱坐在冷冰冰的山石上,所以今日等慆濛的时间格外漫长。

      慆濛一早便去隅言山了,白露说了半天,慆濛才带着她一起,但不愿带朝浥。走时两人心事重重,好像谁欠了钱似的。

      朝浥坐在南藏书阁门口的树下,正午天空万里无云,阳光被层层叠叠树叶过滤,漏到朝浥身上成了淡淡圆圆的光晕。

      “朝浥,吃饭啦,慆濛呢?”,谷雨边向南藏书阁这里走来边说。

      朝浥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淡淡道:“他等会回来。”

      五十多年了,自从看清清明和谷雨的真面目,朝浥对两人就没什么好脸色,只不过碍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至于与两个人偶计较,朝浥勉强维持着面上和谐。

      祁云山上要么是人偶,要么是神使,按理早可以辟谷,但清明和谷雨日日叫朝浥和慆濛去石屋吃饭,且饭食味同嚼蜡。苍穹不在便罢了,苍穹若是在,少不了一顿长篇大论的废话,慆濛尚恭敬听着,朝浥则不胜其烦。

      “那我们先去吧,师尊等着了。”,谷雨眼含笑意,伸手就要拉起坐在石头上的朝浥。

      朝浥躲开谷雨的手,倏地一下站起身,对谷雨没有温度的友好并不买账:“走吧。”

      苍穹在饭桌旁坐着,见只来了朝浥一人,阴沉沉问道:“慆濛和白露还没来?”

      话音刚落,慆濛便走入石屋,冷冷扫了眼苍穹,下颚肌肉绷紧一瞬,低头避开苍穹斥责的眼神,双拳紧抱,弯腰作揖道:“师父。”

      苍穹轻嗅两下,眼里不满稍缓:“坐吧。”

      隅言山一直被水淹着,慆濛身上有浓重的水气味,夹杂着死草和尘土味。

      慆濛一点胃口都没有,胸口好似被隅言山的水压着似的喘不过气。隅言山是矮了些,山顶平了些,但不至于淹了五十多年,明摆着苍穹不允许慆濛离开祁云山,包括这一日一日按时定点的吃食,都是苍穹统御慆濛的手段。

      慆濛明白,所以慆濛不甘。

      一顿饭,食不知味。

      朝浥斜眼瞅了慆濛好多眼,慆濛都没有回应。饭毕,到温末阁,朝浥扯着慆濛的袖子拉回埋头走路的人:“怎么了,跟我说说。”

      刚上山时,慆濛对朝浥又抱又哄,上半身都看过好多次,所以两人拉个袖子这些似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并无反感,反而因为接触而更有温度。

      “隅言山的水还没下去。”,慆濛瞳孔微沉,晦涩不明,低沉的话语似乎禁锢着一头野兽。

      “什么意思?”

      “就是师尊不允许我们离开祁云山,还淹我们的家。”,白露侧声小声插话道,有些话慆濛不便说,但白露是慆濛的人偶,见不得自家主人受委屈。

      朝浥抿下了脱口而出的话,眼神一黯,苍穹说慆濛因着“自由”出逃祁云山,如今逃不出去,难怪慆濛眉心紧缩。朝浥不拘得在哪,在个有慆濛的地方就行,上天入地,除了山下庄春茶楼的白萧,便是祁云山的慆濛和白露,朝浥不愿意孤独。

      “我在这呢,不高兴的话,我们飞出去玩儿?今天天气好。”,朝浥将慆濛拉坐在温末阁的床上,勾着头瞧着慆濛,谈笑自如。

      白露听了在一旁频频点头,出去散散心对慆濛也是好的。

      慆濛抬眼端视着朝浥笑颜,心下叹出一口气。

      苍穹的斥责和漫不经心刺痛慆濛的心,活了几千年的神使在那一瞬间好像只能听见自己在祁云山踽踽独行的脚步声,别无其他生迹,而朝浥的笑颜就是这时候发出悦耳声音的。

      慆濛直面夏至刺眼的阳光,眉眼染上笑意:“好。”

      刚上祁云山的三十年,朝浥还不会御风飞行时,慆濛为宽解朝浥心头郁结,常带朝浥飞天入地。

      看大大小小的山头,细细长长的河流,广阔无垠的草原,高低错落的丘陵盆地,讲主管风雨雷电、七情六欲八苦九难到那些神使住在哪个山头上、哪个峡谷里。最后回到茶楼站在顶楼窗边抿一口清茶,观一观万千浮华,落入凡尘。

      多年后,一位名为方思的少年将在更高的位置上俯瞰人世,不曾有一刻敢离开这座茶楼。

      慆濛日复一日的诲人不倦,为朝浥搭建好一个简易的生活舞台。

      朝浥将南藏书阁的书一本本阅尽,拓展见识,锻炼坚毅心性,磨掉戾气,将自己拉出事外,喜悲同待,背着祁云山众人反复确认没有复活过世之人、回到过去的法子。

      然后朝浥终于可以想象自己是天边矮山顶上的朵朵白云,是祁云山漫山遍野的常绿南天竹、麻栎和灯心草,让自己融入这个嶙峋枯寂的国度里。他身在遥不可及的山巅,眼前常常豁然一片无际的风光,但他知道,慆濛也知道,他内心初生的怅然和愧恨并未消失,而是暗自和不仁的命运订立某种互不干扰的约定,朝浥刚强倨傲的脸倔强地对着命运,像敌人在威吓,而非朋友间的全然信赖。

      茶楼仍叫庄春茶楼,又一旧朝新代交替,给茶楼带来了金钱和声望。

      朝浥自能独自下山起便做回他的茶楼甩手掌柜,从白萧丝毫未变的脸庞上知道了慆濛和茶楼的关系,正如师兄前辈所言,到该知道的时候知道,便也不会有被天道命运欺骗的感觉了。

      慆濛按住白萧蠢蠢欲跑的心,让他照旧面对朝浥。白萧畏怯又恭敬地作揖支吾道:“朝浥神使。”

      朝浥忙不迭扶起白萧,乐道:“这是茶楼,不是祁云山。”

      白萧,一介俗人,怕朝浥知起初自己的不屑之意,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尊敬出来,朝浥明令禁止了才作罢。

      虽说白萧是生了魂的高阶人偶,但只要神使知道他的真身为何物,就可抓住他的弱点,一击击溃。

      朝浥没心思,更没那意思对付白萧,他忙着对自己捏的人偶一筹莫展。

      朝浥捏的人偶被慆濛委婉暗讽不算,还被白露指着鼻子哈哈大笑,偏偏那不成样的人偶连生气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慆濛将制作人偶的书堆在朝浥面前,好容易正色道:“斡旋造化一是灵力精纯,二是原身材料,这两大关键皆有所不足,能将它做出来已实属不易。”

      朝浥一根手指头将人偶打散,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接着阅读对凡人可用的阴咒和阳咒,不管散落一桌的枯枝败叶。

      阴咒,以神使名义惩罚生人,阳咒则以神使名义保护生人。它们融于于凡人魂魄中,直至咒印消失。但慆濛说阴阳咒严禁乱用,尤其是阴咒。地府判官会清算鬼魂因果债,如若鬼魂的罪过达不到承受阴咒的程度,阴咒会反噬神使。

      朝浥不解判官如何清算,缠着慆濛带他去看。

      慆濛想起白露总提起地府大殿不肯离去的旧鬼,犹豫半晌,终是受不住朝浥一双无辜闪光的眼睛,答应带他去地府,半路再去买两块桂花糕。

      地府总要认识新神使,新神使总要直面六十五年前尚未散去到噩梦,特别是新神使因惧怕凡人命运而三次拒绝跳下渊池历世后。

      慆濛牵起朝浥的手,须臾间落在一颗树前,打开树旁边的木门,走过一条漆黑的道,慆濛周身的金光照着前进的路,走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十殿阎王殿。

      朝浥以为他们会从鬼门关进,过了黄泉路和奈何桥,走过三生石,再进大殿的,没成想走了另一条路。
      路过的地府鬼差一一恭敬地向慆濛弯腰作揖。

      朝浥拎着桂花糕黄色纸袋,紧跟慆濛,不适应鬼差恭敬而又多心的眼神,问道:“刚刚那树是什么?”

      “那树是檀释树,树下有神看守木门入口,以免恶意外溢,谭释树下住这兰素采和沉云,他们是七情中主管善和恶的神使。白露每日就是走这条路送话本的。”,慆濛忽然脚步一顿,往右挪了两步想遮住朝浥的视线。

      然而朝浥还是偏头看到了唐翌,不过十步的距离。
      “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求求你们,我不要当畜生!”

      朝浥移走了目光,对着慆濛微微点头,示意无碍,唇角满是讽刺的笑意。

      大殿里的新鬼已经喝完孟婆汤,不再对生前事念念不舍、斤斤计较,大多安静地排队接受审判,唐翌的嘶喊显得异常炸耳。

      地府官见状忙弯腰解释:“按律此鬼应入畜生道,但此鬼不肯离去,小的正要上报。”

      “嗯,地府办事效率可见一斑。”,朝浥淡淡说道,瞧都没瞧说话的地府官一眼,转身向唐翌的反方向走去。

      六十五年来沉淀的淡泊宁静吓得小小地府官一抖,不敢怒不敢言地再弯腰作揖,想必这位就是苍穹让酆都从生死簿上划掉的凡人了。

      朝浥不像六十五年前那样问能不能见到家人,也不会像揪着唐翌的脖子细数他的罪。他像个神使一样,不再过问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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