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海末

1、十六岁

　　我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父母。

　　我八岁的时候，我爹妈说想给我更好的生活条件，把我寄养在大伯家，两人连夜奔往上海，没过两年就因为放高利贷进了监狱，判了八年，减了两年刑，终于出来了。两人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大伯家找我。

　　我看着门口两个风尘仆仆的人，久远的记忆艰难地对上了号，叫了声爸妈，把人领进家门。

　　我大伯也挺高兴的，当天下午摆了桌菜仨人喝到半夜，又哭又笑，乱七八糟地睡倒在桌子底下。

　　我站在那犹豫半晌，把我大伯拖到他床上睡，我爸妈一人占据一个沙发，鼾声此起彼伏，我躺倒在自己床上，觉得非常茫然。

　　我大伯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有文化的，那一辈里只有他自己上过大学，后来他写小说，小说还没怎么出名，他先把自己写抑郁了，被送进精神病院待了几个月。后来也算是赚了些钱买了房子，在亲戚中他最大的罪名是三十多了不结婚，门都很少出。亲戚跟我说是大学里的女朋友不要他了他才抑郁了，我心说这关人家女的什么事。

　　我下了晚自习回去我妈都会给我煮夜宵，各种汤面小菜，我吃得好，睡得香，胖了好几斤。过了些天我觉得有妈还挺好的，我大伯天天闭门不出时不时枯坐一夜，我都怕他自个儿死书房里，隔三差五都得进去看看他，天天吃的也是楼下张姨小饭馆的饭，吃得我天天上火嘴起泡。我妈对我很愧疚，她说害我不能考公务员了，那时候我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倒也没什么感觉。我爸就是天天喝酒，喝完酒就默默坐阳台上吹风，然后在椅子上睡着。

　　过了大概半个月，我妈就跟我说他们找了工作租了房子，问问我是想跟他们出去住，还是继续跟着我大伯。我想说都行，还没等我回答我妈就说：最好还是跟着你大伯吧，离你学校近，你大伯还能辅导辅导你。
　　我心想他啥时候辅导过我，也就默认我妈的安排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我的班主任叫我出来一下，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成绩一般，虽然不算三好学生但最近好像也没犯错啊。我后面的老梁用直尺戳了戳我，问是不是在厕所抽烟被发现了，我说那应该不会吧，就站起来走出去了。

　　我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左右的女老师，平常总是很严厉，但这次她给我整了整衣领才开口：你家出了点事，你跟我来校门口吧，警察会跟你说的。

　　什么警察，我家能出什么事，我默默跟着她走，下了楼才想到可能是我爸妈。我远远的就看见校门外停着一辆警车，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站在那里。

　　我居然还能想到是不是我老师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警察找我传我闲话，才让他们等在外面的。

　　女警察告诉我，我爸妈被人杀了。

　　我来到警察局，看见我大伯，他整个脸成了铁灰色，眼睛通红，看见我来了也无力起身，只让我等在外面，可我能大致听见里面谈话。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大伯跟我说过，我爸妈去了上海，一开始打工，后来卖菜，不知怎么又开始催收高利贷，第一次上门讨债本来只想吓唬一下，结果双方动起手来一紧张不小心把人捅死了，判了八年。昨天半夜，当年那位死者的儿子潜入他们的出租屋一人一刀，然后去了公安局自首。

　　我大伯认为我有必要知道，就把我接了过来。他虽然不是个很合格的监护人，但是我觉得他有一个优点，就是有事儿从来不瞒着我，我很讨厌那种让孩子蒙在鼓里的家长。

　　不，倒不如说是缺点，还他妈的不如瞒着我呢。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抱着头，心里乱七八糟的，我现在也不知道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了，是不是被我大伯瞒着几年后才慢慢知道更好一点。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命运的恶意对我咧起嘴角，我在有爹妈和没爹妈之间反复横跳。
　　没事，我安慰自己，小时候跟人打架被骂没爹妈时我还会生气，后来我已经不会了，无非就是回到解放前而已。

　　那天警察把我们送回家，我大伯筋疲力尽地坐在沙发上，我特别累，几乎刚躺上床就睡着了。

　　我已经不想知道相关的东西，凶手判了几年我也不在乎，在家待了两天还照常去学校，但是这事儿已经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杀人犯爹妈，刚出狱就被人捅死了，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无数异样的眼光窥探着我的神色，无数窃窃私语像穿堂风一样吹得我浑身刺痛。

　　我知道这世界有很大的恶意，我一直都知道。

　　后来我开始逃学，宁可在公园里吹一整天风也不想去学校。我班主任发现后就找我谈心，约谈带头孤立我的人，还把我带到她家里吃饭，她是个好老师，做了一切她能做的，但是我已经感觉自己在往下坠了，我失重了，我知道原来平静的生活已经变成遥不可及的东西了。

　　我大伯最近反而比以前稳定，但是那种稳定让我不太放心，他以前虽然抑郁，但好歹还像根有点火星的木头，时不时还能跳起个火苗，现在就是一堆已经完全熄了的灰。我不在家他就能一整天都坐着一动不动。后来我不再去学校，就算我在家我俩也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段时间，我大伯跟我说这样下去不好，要不你转学吧，换个环境。我说好。

　　我好像从来没对我大伯说过不字，他安排我听从就是了，反正他从不会安排错。我大伯又说别怪你爸妈，我说嗯。他说你爸妈犯了罪，受到了法律的制裁。那个人也犯了罪，也受到了制裁，你也别恨他。我说我知道。

　　他给我办了转学手续，于是我就离开了他，到了那个小城。

　　那年我十六岁，仓皇逃出那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来到这里，然后就遇见了她，她就是我的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