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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两尊大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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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鸭喘口气缓了一缓,接着道:“方才小侍从已经请严公子到偏殿更衣了,爷,你看这……”烤鸭欲言又止,拿眼小心翼翼瞥了瞥林瑄脸上的神情。
因为符牌的事,少年脸上隐隐的怒意还没完全消退下去,脸色当然算不得好看,甚至有几分烦闷之意。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林瑄掀帘下了车,回想起他上辈子这个时候,为了报复八弟林珰这臭小子,着人借请饭借口叫了人来,却上房梁放了半桶水,只待林珰一推门,事先搁凉了的水哗啦啦一倒,浇他个透心凉。
林珰始料不及地上了当,当场一个喷嚏掀了一阵穿堂风,再抬眼,却见林瑄则施施然坐在正堂内,手捧一盏茶,笑嘻嘻地笑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皇弟啊,这回你可认输?
可惜可惜……这次好巧不巧,林珰没来,倒是又搭上了个严復微。
这个时候林瑄还有心思抽空瞎想:这小严也太倒霉了些,这已是他第二回因着自己被迫换在宫里衣裳穿,尽管这一次自己并非有意为之,可小严却未必肯信自己的一番鬼话——
上辈子小严可以说小心眼得厉害,谁多看他一眼、多说他一句、多碰他一只胳膊,都要狠狠在日后参上一本。得罪厉害的,下场充军发配都已是法外开恩,寻个由头过错砍的砍,充作官奴的比比皆是,以至于林瑄甚至忍不住要怀疑:
这样多、这样全面的报复,可见小严私底下定然有个记酸账的小本本,今日见谁不顺眼便记上一笔,来日东山一起,便按着这份绝密名单狠狠报复回去。
若真有,那他上辈子大名铁定忝列其中。
只不过眼下再看,恐怕这辈子也保不住要被记上一笔了!
林瑄想到这,背着手长吁短叹,过了好半晌,才叫了一声烧鸡,嘱咐他先去客房安置祝玉泉,自己则整了整冠带,与烤鸭一道先去偏殿见人去了。
可恶可恶!
一路上林瑄脚下生风,烤鸭则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连叫几声“爷,您可慢着点”,却不见林瑄答应。
行至侧殿,林瑄三两步迈进殿内,却见客房里人影幢幢,纱帘垂珠,将屏风后的人影隐隐遮住,只能堪堪看见一个修长劲瘦的身影。
严復微还没换好衣裳。
侍候的小太监见了他,恭顺地行了礼:“殿下。”
那屏风后的身影听见这一声称呼,动作一顿,却仍不慌不忙地收拾好了外衫,仔细扣好腰间的系带,在屏风内无甚情绪地开了口:“恕在下无礼,不能给殿下行礼了。”
这种时候林瑄自然不会叫他拘泥礼数,摆摆手浑作不知发生何事:“严公子哪里的话。方才我已叫人烧了水,听闻宫里小太监把玩笑开到了公子身上,三月倒春寒,这桶水浇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先在这儿泡水暖暖身子,公子此番若着凉了,可便是我的过错了。”
一顿,林瑄忽然气哼哼地照着烤鸭脑勺轻轻呼了一巴掌:“你小子,忒混账!与八弟斗蛐蛐输了,你们之间闹也便罢了,此番牵扯上严公子,看我一会怎么教训你!”
烤鸭得他眼色,嘴里哎呦一声,被打得踉跄小半步,原地哭哭啼啼地求饶。
林瑄还欲再骂,却听严復微的声音从屏风后幽幽传来:“无碍,在下并无不妥,殿下不必费心了。”
说着,拢起一头长至腰迹的湿发搭在胸前,一手掀开纱帘,瞥了嘴里哎哎呦呦的小太监一眼。一张雪白俊逸的脸上无波无澜,竟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此番事发突然,林瑄侧殿里当然不可能有严復微尺寸的衣衫,小太监拿来应急的衣裳也是林瑄以前穿过,近来不怎么上身的旧衣。
这衣裳林瑄穿着刚好,放在严復微身上却多少有点缩水的意思。他袖口处短了一截,堪堪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红衣垂落,金丝镶边,腰带也嵌了金玉朱翠。
林瑄知道严復微一直以来身体不大好,此刻人被绛红色一衬,肌肤格外苍白,却因眉眼深邃如海,竟有种妖异的美感。
于是一时间噤了声,直到严復微略显探究奇怪的看向他时,林瑄顿了顿,偏开视线才道:“热水已经备下,严公子便不要同我推脱了。”
说话间小太监果真抬了一桶一人的热水到偏殿来,药香氤氲,热气很快铺满整座宫殿。
“我小时因难产先天体弱,御医便以此方日日沐浴,又同时以膳食内外兼补,这么多年过去,倒是比五六岁时好了很多。”林瑄道,目光垂垂落在洒了花瓣压味的水面,仿佛又回想起小时日日被人看着灌药的场景。
“待会叫人抄了方子,给严公子拿去。”
见严復微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林瑄忽然施施然一笑,当下便知他心里想些什么,于是叫人一同退出了偏殿,只留两个小太监在门口随时候着,等严復微沐浴过后,帮他送进衣裳去。
这个节骨眼严復微再次踏足他这安处殿,大抵也是为了双选的事。
不过这事林瑄一开始就没怎么操心过。清和帝向来疼他,林瑄想要的东西,只要不算过分,总会帮他弄到——何况这回可是林瑄自己主动要学好,清和帝高兴还来不及,怎可能不帮他周转。
这样想来,严復微大约是要约他一起上门叩拜恩师了。
可恶可恶,林瑄在桌前坐了一会,忽然长长一声叹息,觉得自己委实太冤枉,于是仍旧不自觉地将所有过错推到林珰身上——不过仔细算来,这本也就算是林珰的锅。
上辈子他们兄弟俩偷摸逃出宫外玩,却因为林珰被抓后临阵叛逃,把他出卖给清和帝,因此将功折罪,最后只有林瑄一人被罚了一个月的银子。
林瑄挨了顿骂,又被狠狠罚了钱,回来后心里一直不痛快,便日夜琢磨着如何制裁林珰。不想这辈子重返国子监,此时距离这事加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之久,他哪里还能记得如此鸡毛蒜皮的破事?于是阴差阳错之下这才有了今天这桩错案。
下次,林瑄暗道,下次定然要好好算上林珰一笔。
百无聊赖地在案前坐了一会,忽听偏殿传来一阵声响,严復微动作倒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出了浴桶。
现下他重换了林瑄八百里加急去林瑱屋里顺的衣衫,青绿翠袍,没方才的惊艳之感,却比那件合身了许多。
严復微头发还湿着,发尾犹还淌着水珠,索性不再以玉簪束发,只长长地垂落胸前耳后,严復微面带歉意,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来前厅和林瑄对面坐下。
林瑄叫人给他上了碗热茶:“严兄,看你脸色欠佳,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茶盏被人送到他面前,严復微也不推拒,从善如流端起瓷杯,半掩面喝了,又听到林瑄问:“不知严公子这次进宫,可是要去面见父皇的?”
严復微要和他一起拜会温老先生是一定的,却不可能专程为了这一件事进宫,以他这样的小心眼,只怕巴不得再也看不见林瑄才好。
却见严復微放下茶盏,淡淡道:“方才先去陛下那谢了恩,领了些嘱咐。”
林瑄直觉这句“嘱咐”八成和自己有关,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严復微接着道:“陛下字字玉言,在下受益匪浅。陛下言,你我同为温先生门生,理应相互扶持,切勿生了嫌隙,为奸佞小人所笑。日后严某还多倚仗七殿下,望陛下不吝赐教。”
林瑄心道他老爹倒算料事如神,连日后严復微因嫌隙推翻大庸自己作皇帝都料的到,嘴上却仍旧谦逊,一派好好同门的模样:“不敢不敢,我还要多向严兄学习,好生改改我这风风火火的毛病。”
大约严復微也对他一贯的“积极认错,死不悔改”风格颇有耳闻,听了这话并无多少波澜,只淡淡一笑,也并不接话。
两人便面着面枯坐了好一会。
林瑄是个天性爱说笑的性子,哪怕是与京畿上了年岁的老婆婆都能聊上几句。可他此刻坐在严復微面前,却忽觉自己对面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冰,一连几番话到嘴边又被咽回去,好像有了那股自内而外的冷气散进屋子,夏天连冰块都不必熏了。
到了最后,反倒是严復微先开了口:“你那日的伤……可好全了?”
他说话间略带迟疑,林瑄猜想多半是在斟酌着没话找话,也不戳穿,只当两人发小多年感情好,展颜一笑道:“说起这个,我还得多谢严公子的小瓷瓶,若非那日二哥来提了一嘴,我竟不知这小瓷瓶里的膏药千金难得,想必费了严公子不少功夫。现下抹了快半个月,已然活蹦乱跳了。”
严復微点点头,这次看着倒有了点真心诚意的笑容了——尽管林瑄仍旧能从中读出一点冷意来。
“不知殿下何时空闲?几月后国子监开学,在此之前还是先去拜访温先生,尽一尽师生之礼的好。”
林瑄便道:“这自然。眼下也没活计,不如挑个好时候,先给温太傅备些束脩,再登门拜访。”
他想了想,“温先生向来喜爱字画古籍,不如严兄改日一起去画市看看?”
严復微并未推拒,两人定好了时间,又闲聊少叙,待到他一头长发干得差不多了,由林瑄起身送至殿外,直至再看不见身影,这才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然而眼下,还有另一尊大佛等着林瑄去拜会。
烧鸡给祝玉泉安排了客房休息,但皇子宫中的空厢房,称作客房,实则便是幕僚所住之所。
林瑄来时祝玉泉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坐在椅侧翻看一本志怪文章。他的衣衫因为严却暇家的下人溅了好些泥点子,现在身上这身是他自己随身换洗的东西。
见了林瑄,祝玉泉只抿了抿唇瓣,垂下眼睑沉着嗓子,嗓子如同被沙砾滚过:“……方才还未来得及言谢,多谢殿下相助之恩。”
这语气,便显然是不怎么感激他帮着自己解围了。
林瑄也不欲废话,索性开门见山,停在他身前,并不落座。两人一站一坐,颇有威压之势。
他看着眼前这位日后大庸的肱骨之臣,忽然笑了声。
哪怕再忠贞之人,也免不了为着点小心思算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是而已。【1】
“先别急着谢恩啊,祝公子。”林瑄敛了笑意,面容逐渐变冷:“这恩孤如何受得起?恐怕你因孤横插一脚没能得严首辅青睐,正心怀不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