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蓝点》乔伊梦游中

29、雪蓝

　　所有遥远的日子都给人一种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却总是无可辩驳地如期而至。
　　所以，蓝点一直无法想象自己成为高三生的模样。
　　她靠在窗台看涂子录因为认真写字而隐隐凸起的手臂上的青筋，心想，结果还真是这样，就这样真的一直留在了高二。
　　其实，蓝点觉得这个事实很幽默，但生死挂钩的事情总是不太好当作笑话来看。严肃才是正道，不然没人会珍惜——连享乐主义主义如她也必须要承认这一点。
　　时针指向十点，涂子录才终于舍得收起他那颗奋斗不绝的好学之心。
　　“天都黑得像我寒假时心血来潮学做饭而烧糊的锅底了，我真是佩服你。”蓝点说。
　　涂子录背起书包，瞥了一眼窗外：“嗯。”
　　见他反应，蓝点瞬间笑开了花：“又对啦，嘿嘿。”
　　她所能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准确了，已经不需要涂子录的任何描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好事一桩。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种说法，面包虫可以磨成粉加进面包里。而且你看，它们长得确实不太像面包。”
　　涂子录说完后，被颠覆认知的蓝点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
　　“可是我小时候看到的科普动画就是这么说得呀，我怎么会记……诶？”她的左钩拳滑稽地停在半空，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我突然在想，会不会那个动画片其实是我做的梦？”
　　“梦？”
　　“是呀，小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况，我梦见阿星送了我一个变形金刚，醒来以后也以为这是真的，却到处找都找不到，还以为是他自己反悔，又偷偷拿回去了，为此我甚至，嗯……总之可能是做梦吧。”
　　涂子录自然是捕捉到她的避重就轻，追问道：“为此你甚至？”
　　蓝点见躲不过，语速飞快道：“为此我甚至把他最喜欢的奥特曼内裤藏在旻州亲戚家里。”
　　“只是这样啊。”
　　“好吧好吧，其实是趁我大姨煮饭时没注意，丢进灶里给烧了。”
　　“噢。”
　　“哎哟，不止一条，行了吧，我把实话全说了！我其实就是那种特别坏、特别讨人厌、特别不讲道理、以至于还被送进少林寺受管教的熊孩子，这下你满意了吧！”蓝点咋咋唬唬道。
　　涂子录忍不住笑：“我又没说什么，你自己全承认了。”
　　蓝点愣了几秒，意识到还真是自己心虚沉不住气，肩膀耷拉，认命地敲了几下脑门：“我也太不争气了。”
　　涂子录注视着她，心底深处和后脑勺都忽然有种电流经过麻麻的感觉，产生了一种无端的想法。
　　好想紧紧抱住她。让肩膀靠着肩膀，心脏贴着心脏。
　　好想说我喜欢你。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你不知道也不记得的时候。
　　他被这种奇怪的冲动吓了一跳，握紧拳头，转移话题道：“是梦不好，梦让你产生了误解，与现实混淆。”
　　蓝点闻言鄙夷地看过去。
　　“你这话和我小时候跌倒，我外婆说‘都是地板坏’有什么区别。你没做过梦所以不知道，梦可好了，我喜欢做梦，所以你别随便乱说。”
　　接着，她摇摇手指头，神气地翘起尾巴。
　　“梦里可以见到所有想见却不能见的人，做所有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就算醒来把内容全部忘掉，但是幸福的心情会留下来。”
　　蓝点一步跳到涂子录的面前，歪着头，特别认真。
　　“做梦真的可好了，你相信我。”
　　这瞬间，涂子录只能听见方才那股还未消散的冲动撞钟般砸向他的大脑。
　　仿佛有无数陨石破开天空，带着炽热的火光纷纷坠落，风吹来玻璃破碎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地平线在下沉，倒塌的楼房压垮树木，空气里厚重的尘埃呛得窒息。
　　只能在这种时候。
　　他张开双臂。
　　肩膀靠着肩膀，心脏贴着心脏。
　　我喜欢你。

　　“切，不信算了。”
　　见他毫无反应，蓝点扯扯嘴角。
　　涂子录从末日灾难的电闪雷鸣苏醒，脑海里恍惚乍现的一幕留有余响。是幻想，是严格意义上不算梦的白日梦。
　　“我信。”
　　从这一刻起，他重新向往做梦。

　　末班车驶向他们，蓝点嗅到空气里独属于云江的树木味道。
　　她曾经把这个发现分享给罗琳，没得来什么积极的反馈，而是一句不平不淡、毫无兴致的——“是吗，我闻不到”。
　　不过这怪不了罗琳扫兴，因为那会儿马上要考试了，她们正在往后传卷子。
　　如果她告诉她的时机，是一个取消八百米体测的美妙体育课，那么罗琳一定不只是这样。
　　“你好像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罗琳和你，还有郑写，你们三个初中是一个班的。”
　　想到罗琳，蓝点边踏上公交车，边回头顺口说道。
　　没等涂子录回答，她便直接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摸着下巴思索道：“不过，其实我之前也没有在意过这种事情。说实话，我之前连你和郑写为什么这么要好都没有想过具体是为什么。”
　　“我和他要好吗？”
　　“不要好吗？郑写说除了阿星，他最重要的朋友是你。”
　　蓝点瞪大了眼睛。
　　涂子录无言以对，默了许久：“第一次听说。”
　　“小涂呀，你也太不关心人家了。”
　　她拍拍他的肩膀，语气里还带着长辈般循循善诱的口吻。
　　“我和他确实没有什么特殊或更深的交集，就是普通的同学，印象里似乎座位也离得很远，某天他突然就开始在我面前……装熟。”涂子录很费劲地寻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并没有装太久。”
　　尽管并不想承认，但其实蓝点和郑写挺像的，都喜欢毫无预兆地出场，匪夷所思地和你寸步不离，再悄无声息地消失。简直是两个神经病，靠着三分钟热度，把人耍得团团转。
　　他莫名有点恼火。
　　“我觉得不对。他虽然表面看过去很不靠谱，满嘴跑火车，但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
　　“我听说你一直叫他师傅。”
　　“是啊，怎么了。”
　　“所以你看待他的方式也许并没有那么的公正。”
　　涂子录希望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只是在描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不是像一个小心眼、不成熟的青春期男生在闹别扭。
　　“但无论对谁，我的看待方式都不公正。”
　　所幸蓝点一向想得不多，并没有为他突如其来的“点评”感到多么意外，单纯地顺着这句话说了下去。
　　“小时候看的三流杂志里说，人的心脏本来就长得偏。”她摸着左胸膛，“公正这种事情，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有太多可以实现的方式了，比如分数、排名。所以我想对朋友偏心，做那些数字没办法做的事情。”
　　蓝点转过头，看见涂子录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硬说我和郑写的交集，其实也有。初二的科艺节比赛，他被分到的项目是纸箱创新。全校那么多人，好像只有我走过去给他那个被摔得不成形的作品投票了。”
　　蓝点欣喜地撞撞他的胳膊：“你人这么好！”
　　“实际上是罗琳正好碰见我，把她的票塞了过来，叫我投给郑写。于是我就直接把我的票一起投了。郑写应该看到了。后来有阵子我总在食堂和图书馆遇到他，他每次都说给我占了座。”
　　蓝点对这个大乌龙事件饶有兴趣，整个人兴奋极了：“然后呢，然后呢。”
　　“不知道了。”
　　“肯定是你对他说了什么。他伤心了所以和你疏远了。比如，啊，郑写，你讲的笑话真的很没意思，又或者，郑写，你能不能和别人一样在自习的时候认真学习少讲废话。”
　　涂子录沉默了一阵。
　　“如果说这些也算的话。”
　　蓝点一拍手掌：“看吧，你就是说了类似令他伤心的话。”
　　她绝对不会察觉自己八卦的模样有多神经兮兮。
　　“郑写比你想的脆弱多了，想不到吧，就算表面看过去风平浪静，但别人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把他击碎了，超级玻璃心，所以他特别需要别人的鼓励和肯定。喂、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涂子录摇摇头。
　　“没有，我只是在想，难怪。”
　　“难怪什么？”
　　“你和他关系很好。”
　　“废话，我多聪明，善解人意，洞察人心……诶？不是你想的那样。”
　　蓝点看着对面的人越来越沉的脸色，很多没有深究过的零碎语句在同时间自觉地串联起来。
　　她哪怕再大剌剌地没心没肺，好歹也读过数十本言情小说，所以能想象到现在是怎么回事，以及涂子录一直以来在自以为是地误会什么。
　　蓝点一挥手：“好吧，我没有那么细心，我吹牛了，那些全是阿星和我说的。他必定有本关于搞定郑写的攻略手册。”
　　要不然她怎么能一度冲着这俩人产生一些缠绵悱恻的臆想。
　　涂子录松了松眉头，她扬起狡黠的微笑，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郑写喜欢罗琳。”

　　端详涂子录半是恍然大悟半是懊悔的复杂表情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蓝点笑嘻嘻地跳下公交车。
　　“我想，这些已经不算是秘密了。罗琳和郑写现在心里都有了更重要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
　　她还是有自信那天的旁听没有出现理解性差错。
　　“但是，还是会有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直准时蹲守的动画片没播到大结局的意犹未尽，可是没有关系，因为那同时说明，有新的好看的动画片开始上映了。”
　　蓝点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一个人偶尔会觉得有点可惜。”
　　“如果没记错的话，初一的时候，郑写个子特别矮，成绩一般。罗琳比班里所有的男生都还要高，也总是名列前茅。我对他们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印象。”
　　“嗯，听他们说过。后来郑写无论是个子还是和成绩都超过了罗琳。哼，郑写这个不留情面的人。”
　　“但是有一次年段的颁奖典礼，大概哪次考试的表彰，他们俩都上台了，同一个名次。合影按身高站，他们站在一起。”
　　涂子录的这种对周遭有几分关心的语气实在令人陌生。
　　蓝点不禁侧目望向他。
　　“至少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们处于比肩的状态。”
　　“喔……”
　　她还是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那或许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你的动画片有过大结局。”
　　蓝点的眼睛亮了亮。
　　她多想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瞎想什么呢。
　　最后，蓝点狠狠地锤了一下胸口。
　　脚步恰好停在家楼下，她干笑着做扩张运动，装作无事发生：“那我先走了。”接着逃也似地飞奔进楼里，还险些撞上玻璃。
　　没有几秒，她又嚷嚷着冲回来。
　　“涂——子——录——救命！楼梯间被锁了我上不去！物业疯了啊！这可是消防通道！”
　　涂子录比她更惊讶：“那怎么办，我们那栋楼的门禁卡刷不了你们的。”
　　本来只有小区大门才有门禁系统，好死不死，前不久物业才给每部电梯也都安装上了——蓝点一直觉得这只是他们征收物业费的借口，因为小区的大门进不来，也可以爬树进，电梯上不去，还能爬楼梯。再加上每栋楼的厅门几乎每时每刻都是敞开的，小偷无论想进他们小区的哪一户都能畅通无阻。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立刻投诉物业。”
　　蓝点绝望地撇着嘴。
　　他们回来的晚，物业早就下班了，想要蹲到同一栋楼的住户一起进入，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她还能去哪里，总不能去涂子录家。
　　呃，涂子录家。
　　其实不是挺好的吗。
　　她的脑袋宕机一秒，悄摸摸地咽了一下口水。
　　“我找个借口叫蓝星下楼好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复习，我没有加过他的联系方式，打电话会快一点，你记得他的号码吗？”涂子录掏出手机。
　　蓝点报完一串数字，心中的小恶魔火苗瞬间熄灭。
　　她第一次觉得脑袋转得快不是什么好事。

　　大约四五通电话拨都无人应接。
　　蓝点极力掩饰她的窃喜：“关静音，或者当诈骗电话了吧。”
　　“试试打给你父母呢？蓝星还比较好找理由，家长就……”涂子录陷入沉思。
　　蓝点咬牙切齿，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他没准还真能想一个不易被怀疑的借口出来。
　　“不然……”
　　“你说过你家有望远镜，我也不是不能去看看。”
　　蓝点果断开口。
　　情急之下，她甚至用的不是一个问句，还带了点勉强，仿佛去涂子录家完望远镜是多委屈的事情似的。
　　涂子录明显愣了一下：“它坏掉了，还没修好。”
　　蓝点现在羞耻得只想回头去撞玻璃。
　　她捂着额头，摆摆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惨状。
　　“你回家吧。”
　　“啊。”
　　“别理我了，求你。”
　　悬空的那只手忽然捉住，蓝点听见对面的人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还有一个望远镜，不过只是个模型。”

　　涂子录的家里人今晚都有夜班，门打开后，家里特别安静。
　　客厅的灯一亮，蓝点都有点恍惚。他们家的户型和她家一模一样，连餐桌都摆放都在同一个地方，只是装潢不同，所以初见时有点诡异。
　　同理，假如谁单独见过她或者蓝星，如果之后碰到性转却长相一样的另一个人，应该也会一下子难以接受。
　　想到别人也可能这样看待双胞胎，她忽然觉得好搞笑。
　　涂子录瞄了一眼在原地傻乐的她，丢下一句“你先坐沙发休息”后就进屋去找望远镜。
　　蓝点听话地坐下，依着柔软的靠枕，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好像无论她是自顾自地笑，还是对着空气搏击发火，，哪怕是莫名其妙给自己来一拳，涂子录都不会多么惊讶。
　　另一个对她的各种行为都见怪不怪的人是蓝星。
　　原来他们已经是这么熟悉的关系了。
　　她抱起靠枕，重新环顾四周，看到他们家也有一堵照片墙。
　　这里真的和她的家好像。
　　令人不自觉地就想用“温馨”形容。

　　蓝点刚起身想去仔细看看照片墙，涂子录便正好抱着一个大盒子出现。
　　她盯着盒子上的英文，竟然都是好念的单词：“Hubble……Space……Telescope……”
　　“嗯。Hubble Space Telescope，哈勃太空望远镜。”
　　他轻声复念，小心翼翼地把模型从箱子里搬出来。
　　“这是什么？”
　　随箱掉落了一打照片，蓝点捡第一张，歪着头看。和不需要描述就能察觉天气一样，那些未接触过的文字、视频、图片，她也都能够直接阅览。
　　“一个编号为GN-z11，距今134亿光年的红移星系。”
　　“这是离我们距离最远的星系吗？”
　　“不是。只是目前人类能发现的最古老、最遥远的星系。”
　　“我明白，就像是宇宙膨胀的速度是人类能发现的最快的速度。最快的速度不在地球上，没准最远的距离也不在宇宙里。”
　　涂子录听着她没有道理地嘀嘀咕咕，温柔应道：“嗯。”
　　他们继续翻看别的照片，蓝点小时候读儿童科普读物的劲一上来，跟个好奇虫似的，有些问题涂子录答不上来，就搬出来好多书翻找答案，反倒是哈勃望远镜的本体模型被冷落地丢置一旁。
　　“我们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可以追溯到宇宙大爆炸，以及50多亿年前发生爆炸的大质量恒星里的核聚变。我们是获得了生命的星尘，然后被宇宙赋予了发现自我的使命。”
　　蓝点随手翻开《给忙碌者的天体物理学》的第十八页默读。
　　她抬起头，涂子录依旧在用他破碎的画技试图向她展示地球同步轨道和极地轨道的区别。
　　她笑了一下，重新低下头读书。
　　没一会儿，涂子录戳了戳她的手背，提醒道：“你看。地球同步轨道就是卫星像是一直站在那不动，而极地轨道的平面和地球赤道垂直，卫星从北极到南极来回飞。”
　　蓝点在上番讨论就看懂了这些，但她知道涂子录画画很烂，却又是精益求精的性格，想故意耍他。
　　果不其然，就连并不是重点的地球，都被他用绿色和蓝色的马克笔大致画上了地图。
　　特别丑。
　　她把目光慢慢地挪上去，对上画纸上方，涂子录的眼睛。
　　明亮的，流光溢彩的，就像刚刚看过的哈勃望远镜拍下的闪烁的星球，离他们几十、上百亿光年遥远。
　　而他却离她那么那么近。
　　“涂子录。”
　　“嗯？”
　　“我喜欢你。”
　　蓝点晕晕的，感觉自己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云朵里。
　　他的脸色闪过一瞬意外，旋即恢复正常。
　　“……这我知道。”
　　蓝点摇摇头：“上学期运动会要写的那张卷子，谢谢你没有记我的名字。”
　　涂子录一脸茫然。
　　她真的头次觉得她的班长有这么笨。
　　“还有，谢谢你在我被老师骂了以后，来问我‘还好吗’；谢谢你总是回答我的问题，不厌其烦地听我讲啰嗦的废话；谢谢你让我觉得只要是在班长面前，蓝点也可以大发脾气，不用总是道歉，做许多奇怪的动作。这些全部都发生在很久以前。发生在我不是岸半人的时候。”
　　画着地球和卫星轨道的稿纸被悄悄揉皱，无意间躺在他们的脚边。
　　蓝点知道他明白了，揉了一下眼眶，却不知自己为何想哭。
　　“我喜欢你。”
　　从头到尾只喜欢你，用生前喜欢你的心情，在死后继续喜欢你。
　　我和你一样，也露出过很多期待被发觉的破绽。
　　自然存在的引力，蓝点向涂子录靠近。她扬起下巴，在他闪烁的眼角旁，落下一个吻。
　　所有的生命都是宇宙的余晖。
　　在宇宙面前，我们都先认输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