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蓝点》乔伊梦游中

28、菊蓝

　　云江的四季模糊，从小到大，蓝点都用学年进度来分辨四季。
　　因为暑假快要结束了，所以现在算作夏末，夏末是面包虫的季节——小时候有部科普动画片的旁白是这么说的。面包虫，名字听上去还挺好吃的。蓝点坐在小区门卫室旁的树的枝干上，小腿耷拉着，漫无目的地想。
　　这会儿，她听见了行李轮子滚动压过地面的声音。
　　这种声音意味着有人要回家了。
　　她兴奋地从树上跳下来，降落般地，站定在了涂子录的面前。

　　蓝点没好意思看涂子录的脸，只匆匆扫了一眼，确认了他五官与四肢建在。
　　她安心下来，盯着对方的鞋尖，问：“这两个月过得好吗？”
　　没有和他见面且无机会联络的这期间，蓝点想过一百个问候，调皮的、毫不关心的、夸张的，没想到脱口而出的依旧是这种老套的话。
　　涂子录似乎呆滞了许久，几番张口，蓝点都只听见他轻微的呼吸与叹气，最后对方犹豫地回答：“课末综合排名，我和两个人并列第四十六名。”
　　她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却也吃惊道：“四十六？”
　　这是一件极其打破蓝点认知的事情。
　　涂子路的声音没有起伏：“嗯，四十六。找不到任何借口的四十六。”
　　“一共多少人啊？”
　　“一百三十七。”
　　“这么多跟你一样厉害的人吗？”
　　“显然有四十五个人是比我厉害的。”
　　“噢……”蓝点吸吸鼻子，领悟过来，“虽然有点意外，但这么一看，也合理啊。其它的呢，有认识什么朋友吗，除了上课写题考试，还有玩什么吗？”
　　“看了很多纪录片。”
　　“……没了？真没意思啊。”
　　“食堂的开心果面包很好吃。”
　　蓝点这会儿是彻底忘了他们很久没见过面和什么害羞不害羞的，认真好奇地看向涂子录：“没听说过，甜的还是咸的？”
　　涂子路拿出藏在身后的保鲜袋，里面放了好几个用盒子包装齐整的绿色面包：“尝尝就知道了。”
　　蓝点眼睛放起光，迫不及待地伸手，咬下的瞬间便瞪大了眼。
　　涂子录见了正要开口，她立即摆手，着急忙慌地吞下去：“你不用和我说它的味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嘴巴里现在这个味道我就很喜欢了！很香很甜的奶酪味！”
　　涂子录愣了愣，转而笑道：“好。”

　　他们坐在涂子录的行李箱上，此时，一片叶子醉了似地落到空了一半的保鲜袋里，触及的瞬间，那一半被吃光的部分又重新出现。
　　涂子录这才回神，也不知道自己看蓝点吃面包看了多久。
　　在她发现以前，他收起目光，仰头望向一个比天空更高的地方。
　　“阿点，如果我没有实现梦想，我想你也不会瞧不起我的。”
　　“……”蓝点吃完手头最后一个开心果面包，一抹嘴评价道，“很好吃。”
　　涂子录眨眨眼，突然笑起来。
　　蓝点发着懵：“诶，不是啊，先别笑，我听到你说的话了，我还没讲呢。”
　　“那你讲讲看。”
　　“嗯……”蓝点努力地想了想，一拍手掌，“首先，有梦想就很了不起了吧！”
　　涂子录转过头，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模样，莫名产生了一种十分幼稚的心理，故意追问：“然后呢？”
　　“然后啊……“
　　蓝点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都已经很了不起了，难道还要更了不起吗，我们做人就不要太贪心啦！”
　　涂子录点点头，像是真的认可了这句话。
　　蓝点得到了肯定，喜笑颜开，又从保鲜袋里拿出一个面包，端正地捧在手心。
　　“有的时候，面包比宇宙重要——比如现在。”
　　“你只是想给自己找再吃一个的借口。”
　　“那你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蓝点的眼睛弯得像月牙。
　　涂子录也说不清，为什么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辛苦集训了两个月的意义就是给蓝点带面包。
　　蓝点被他这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盯得发毛，手一挥：“算啦，还是你的宇宙更重要。”
　　“现在的话，确实是面包重要。”
　　他轻轻一笑。
　　也且容他大言不惭一回。

　　预备高三生需要上的补习班犹如蛋卷盒底剩下的碎屑般无穷无尽，蓝点的那些熟悉的人都一直上课到放假的最后一天，当然，她本人终归没有精力和心情继续坚持扮演一个备考生，早就放弃上复习课了。
　　虎头蛇尾，是她的强项。
　　在蓝星上课的机构附近的新华图书馆，蓝点和星期八就“面包虫之所以被叫面包虫的理由是爱吃面包还是长得像面包”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辩论。
　　她凭借幼时对动画片的记忆，坚决认为是后者，并以“科普动画怎么可能骗小孩”为依据唠叨了好一通。
　　最后，星期八被念得烦了，有点自暴自弃道：“行吧，就当作是你对，总不可能是因为面包虫被可以做成面包吃掉吧。”
　　蓝点傻住了，顿时语塞，露出了一种在露营旅馆的公用烤箱里看到了起球的袜子的表情。
　　星期八掩饰不住语气间的幸灾乐祸：“别在意啊，我胡说八道的，这总不能是真的吧。”
　　“我恨你。”
　　这是蓝点头一回和星期八不欢而散。

　　这个假期，每一天蓝点都会在蓝星下课后和他一起去找郑写，然后看着他们两个人变着法点“那家很好吃的粉店”里的各种餐食，有时候会碰见罗琳，有时候也不会，这似乎不再是一个影响他们是否在此就餐的变量了。只有蓝点知道，郑写每次跨进那家店的店门时，都会垂着眼睛。
　　在饭桌上，郑写永远都会教训蓝星应该多吃点，而蓝星会故意露出虚弱的笑容骗郑写为他多点一笼小笼包或者牛肉汤——不过蓝星的胃口不争气很久了，在蓝点眼里，这些食物最后都被她给吃掉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老板的小孩和他们结了仇，一开始会装作不小心地往他们的头上丢烂掉的香菜叶，但是这无聊的报复没有进行太久，第二次郑写就头一偏闪开了，另一桌的客户眼睁睁看见这根烂菜掉进了他的碗里，找老板好一顿尖叫式抱怨。杀死一碗鲜美的汤的凶手同样也被他的母亲好一顿揍，然后尖叫式的痛哭。结账完，郑写把一根用擦净水分的香菜放在了正在门口罚站小孩的头顶，并哈哈大笑。下一次见面，小孩就追着郑写喊“大哥”，很莫名其妙的展开，没人能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吃饭后，他们会一起去篮球场，大部分时间，蓝星和郑写都不上场，就光坐在一旁，迎着刺眼的强灯也要仰起头晒月亮，宽大的袖子被偶然的夏风吹得轻轻拂动，说着今天在课因为老师无意提到她的大学生活而对自己的未来浮想联翩，也说着蓝点若是在此刻会怎样怎样地大笑或是嫌弃他们。
　　这时候蓝星与郑写才活过来，变得像蓝点以前认识的人。

　　“据说中世纪的人会把黄粉虫碾碎放进面包里吗，因为这样能够让面包变得更香。“
　　”哎哟我的师傅，你歇歇吧，上了几十天的课中间只放假三天你还能有多余知识入脑啊！“
　　”不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是最后一天，我都没心思学习了，在底下用手机搜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所以才看到了这个……噢，还有啊，我和你说，人吃不吃香菜其实是由基因决定的……”
　　彼时蓝点才和星期八扯完面包虫的事情，这会儿她掐着蓝星下课的点，蹦蹦跳跳跑去找他，好死不死就听到两个路人的聊天内容。
　　虽然她十分感激最后一句关于香菜的科普，但并不太想再次加深“面包虫可以被用来做面包”的印象，这着实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蓝点可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这种对过去的无条件的、不允许被推翻的信任，其实就是衰老的雏形，人们将此称呼为顽固。

　　人们对规律也无比信任。
　　所以，当按照这个假期的日程表——她和蓝星依旧先去找了郑写，再去一起粉店预备吃饭，却在门口看见罗琳笑吟吟地冲他们喊“要不要一起”时，不止郑写和蓝星错愕得手忙脚乱，互相看眼色，连蓝点都有种脑子里瞬间放起爆竹的惊吓感。
　　“人好多，一会儿可能就没位置啦。”罗琳继续大声道。
　　蓝星终归耐心差了些，猛地一下，把郑写推到罗琳面前。
　　郑写踉跄了两步，回神道：“当、当然。”
　　“走吧。”
　　罗琳进店后，郑写松了一大口气，回头伸出胳膊，狠狠箍住蓝星的脖子。
　　他咬牙道：“我恨你，受死吧。”
　　蓝星边咳边笑：“不谢谢我？”
　　“哼。”他刹那脸红，“也谢谢你。”

　　桌上的餐食已经被解决得七七八八，天也聊了好几轮，蓝点总算有点搞清楚状况了。
　　“啊，等下，我才意识到，所以你们初中是同班啊？罗琳——”蓝星的手指方向从罗琳扫到郑写，“以前还是你的班长。”
　　罗琳点点头：“是啊。”
　　蓝星依旧疑惑：“这有什么啊，你为啥不说呢？我记得我问过你怎么认识罗琳。”
　　桌上的所有话，蓝点和蓝星一样，全都是第一次听说。回想起来，郑写好像是突然跳出来说自己喜欢罗琳，分享总是正在进行时的事情，从来没有提及过从前，包括两个人怎么认识、他为什么喜欢。
　　罗琳若有所思地抱起打着石膏的胳膊，像是故意带着好奇的表情，附言道：“是啊，为什么不说呢。”
　　饭都要吃完了，郑写脸上的红晕就没有淡过，平日脑袋转得有多快，此时便有多笨。
　　他张了张嘴，总算找到一个理由：“呃，说来话长，所以懒得讲。”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想维护我那可怜巴巴、讨人厌的自尊心。”
　　罗琳垂下睫毛，不断舀着面前的清汤。
　　“滑档到七中就算了，居然没有和你还有涂子录一样优秀得理所当然，普通得不像志励中学的学生。只剩下当了十年班长这一件可以引以为豪的事情，最后也没有再当了。可真是丢脸。”
　　郑写静了下来，认真回答：“我从没有觉得这种事能被称得上丢脸。”
　　“是我自己一直觉得好丢脸。”
　　蓝点恍然大悟，她总算知道自己和罗琳认识后的第一架是怎么吵起来的——怎么会有她这么迟钝愚蠢的人，偏偏在罗琳没考好的时候，不停提“班长”这个字眼，还拿同是志励中学出身的涂子录进行对比。
　　她为当时的缺心眼感到十分悔恨，脸涨得比三分钟前的郑写还要红。
　　罗琳放下勺子：“现在不这么觉得了，以后也不会了。明川和我说了很多，我很感谢她。虽然她应该没有任何安慰以及开导人的打算。全世界拧巴的人都应该被她骂一遍，很管用。你说对吧，蓝星。”
　　蓝星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差点喷出来。
　　恶作剧成功，罗琳压着嘴角，接着看向郑写：“我也谢谢你，一直配合，从不戳穿。”
　　郑写的眼睛一直很温柔地注视她，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可以说句话吗？我想说很久了。”
　　蓝星也找到话语间隙，伸了个懒腰。
　　“你们志励中学好像每个人都脑子有病。”

　　罗琳对蓝星的评价很是认可，默了一阵，说：“还有一个人，我也想和她说……”
　　话讲一半，老板的儿子神出鬼没地从桌底下钻了出来。
　　“喂——大哥，今天到底什么时候陪我玩五子棋啊！”
　　刚刚的话题似乎就这么搁置了，罗琳抢先接话道：“我可以和你玩吗？”
　　“凭你一个独臂侠？”
　　“独臂侠也能赢。”
　　“你是谁啊？”
　　“我是你大哥的班长。”
　　“那就是比大哥还厉害的人咯。”
　　“那是自然。”
　　没过多久，罗琳轻松地画上一条斜线，对小孩说：“你输了。”
　　小孩不服地继续下战书，最后带着连输三盘的战果，气鼓鼓地表示从今天起，罗琳才是她的老大。
　　罗琳笑了一下，神游般捡起小孩落在桌上的作文纸，慢慢对折。
　　蓝点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她们肯定同时回想起那天中午，那盘偏题了的棋局。

　　他们今天在店里待了太久，哪怕老板已经十分宽容，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把他们赶走了。
　　出了门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郑写扫了一眼另外俩人，一个虚弱到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一个则是刚出了车祸折了胳膊。
　　他无可奈何地丢下一句“我求求你们都保重点身体吧”，便冲进雨幕里找能买伞的店。
　　蓝星和罗琳其实并不熟悉，没有单独说过话，郑写突然跑了，原地便掀起一场尬风。
　　“你最近身体不好吗？”
　　“郑写开玩笑的。你胳膊还好吗？”
　　“还行。”
　　蓝点被他们俩之间的气场冻得想流鼻涕。
　　罗琳动了动僵硬的右手手指，没由来道：“那天，我救了一个快要被车撞到的小女孩。如果能再做选择，我应该会什么都不做吧。为了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豁出命，不是很蠢吗。可是我为什么救了她，我为什么在那一刻脑袋空白，下意识伸出了手。”
　　蓝星讶异了一瞬，转而明白了什么。
　　“因为你很勇敢。”他说。
　　罗琳觉得有点滑稽：“第一次有人用这个词来描述我。”
　　“是吗，阿点就曾经在我面前这么说过你。”
　　“因为哪件事？”
　　“你们班似乎有男生开玩笑，要她选你和乔明川谁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一向害怕选择题以及选不对惹别人生气，这种无聊的问题对她来说就等于是在刁难。但你踹了发问的人一脚，她那时很痛快，觉得你干了她不敢干的事情，好厉害。”
　　罗琳的眼泪忽然漫上来，滚到了下巴。
　　蓝星知道她在哭，却装作没有看见，转过薄薄的身板，假模假式地研究起墙皮上褪色的维修小广告。
　　“也不单一件。你和她相处的不只有瞬间而已。”
　　罗琳的呼吸一顿，抖着肩膀，慢慢地蹲了下来。

　　“罗琳，郑写刚刚发消息说他买到伞了，但是走了很远，过来还要好一阵。”
　　“嗯，我知道了。”
　　罗琳起身太快，头晕眼花的，也不管脏不脏，直接靠在贴满小广告的墙上。
　　蓝星的余光瞥向她，犹豫道：“可能有些多管闲事，我也并不清楚你们初中还发生了哪些事情，但我觉得郑写是没胆子确认的，你之后有打算……”
　　“我们已经过了更想当好孩子的阶段了。但是无论是我，还是他，在此时此刻，比起对方，心里都有着更耿耿于怀的人的存在。无关乎青春期的小心思，但比那更重要。”
　　罗琳笑着补充，“这句话不用转告，他应该早就意识到了。”
　　“真的假的，我觉得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
　　“我没觉得他多聪明，我只是还有一点了解他而已。”
　　忽然，郑克湿淋淋地出现在马路对面的信号灯旁，向他们用力挥手。
　　“比如，他一定很不贴心地希望我们能和他一样淋成狗。”
　　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罗琳毫无征兆地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住蓝星的手腕，神情分外坚定地问：“走吗？”
　　“不是已经在预备了吗？”
　　蓝星与她相视一笑。

　　他们不管不顾地奔向郑写，谁也不知道蓝点在后面追得很狼狈。
　　所有人都有得选择是否淋雨，除了她。
　　但是算了。
　　总要有一个人在这个夏天满足一个愿望。
　　她在心里很幸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