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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玉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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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送你了,大夏天的,别在我店前面中暑晕倒了。”
小吃铺的店长捧着一杯装满冰块的凉茶,递给坐在长椅上已经晒了半个小时烈阳的郑写。
“那我不客气啦,下课再来这边买冰沙。”
郑写展开一个好看的笑容。他刚抹掉满头的汗,额发湿润反倒显得整张脸清爽干净。
“等昨天那个女孩子?”
“不是。”他下意识反驳,见店长揶揄的模样,热透了的脸瞬间又熟了几分,“嗯。”
郑写知道罗琳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犯相同的错,所以今天肯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提前来。虽然明明在老师家的沙发上等更舒适,也能够早早见到她,可他偏偏幼稚极了,觉得这张长椅和这家店的冰沙都是幸运的,只有复刻场景,罗琳才愿意同他开口,给几分眼色。
“等这么久还等啊?”
“她快来了。”
郑写回过神来看表,已经过上课时间十五分钟了。
冰早已化尽,他仰头喝掉,压扁了塑料杯丢进垃圾桶,冲店长道:“谢谢,我先走啦。”
“不等啦?”
他歪着头,挠挠耳朵,仿佛是轻轻松松地接受了这一点:“我们其实没有很熟,我可能已经不了解她了。所以是我哪里搞错了吧,有点自以为是。”
店长忙着给其他客人倒冰块,直言不讳:“这多正常。”
“正常吗?真遗憾。”
“遗憾什么?”店长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已经等过了吗?”
郑写的笑容一顿,抬起脸迎接正毒得发瘟的太阳光线,眉毛一拧:“我下课不来了。”
“什么脾气。”
“不是老板你说的凉茶是送我吗,那我根本不用多余地跟还债似地再来买了啊。”
他把书包甩到肩上,帅气地挥了挥手。
罗琳一整节课都没有来。
郑写越来越不安,上课间,给乔明川偷摸地丢了不知道多少个小纸团,结果她连个白眼都没给他。
课后,他拦住抱着笔记本找老师答疑的乔明川:“罗琳去哪了,你知道吗?”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眼:“不知道。”
他有点急了:“不知道那你就问问她呀。”
“关我什么事。”
“罗琳是你朋友,这点我以为是事实。”
“这又关你什么事了呢。”
一股火直烧天灵盖,郑写跟变异似了地不顾言辞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蓝点当初就是没来上课,然后就……”
意识到言语间的刺后,他倒吸几口气,眼底愈发无光。
乔明川的神色微变,和他对视了片刻,接着利落地拨开他,走到答疑的队伍末端。
这回,她倒是实实在在地向他翻了个完美的白眼。
但同时,还有一句带着波澜的话:“我现在联系她。”
郑写傻站在原地。
乔明川边排队,边和罗琳打电话。
郑写像个犯错的小孩,低着头,思绪飘得很远,以至于听觉也很模糊,辨认不清乔明川对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半晌,乔明川挂掉电话,直接掉头拎起书包飞奔出去,连影子都是匆匆的。
郑写才插上发条,立刻跟了上去。
“乔明川,你去哪?”
“市一医院。”
“医院?”
“找罗琳,她出车祸了。你刚刚在旁边待了那么久是聋了吗。”
背后许久没声,乔明川察觉不对劲,顿了顿步伐,有点忍无可忍,干脆地伸手拖着连呼吸都僵住了的郑写继续向前,走到马路边,才补充道:“右手骨折,据她说不算严重,我和她打电话时甚至已经打完石膏了。”
郑写喘了口气:“那就好。”
乔明川伸手拦了一辆车,开门后忽然停下了动作,回头冲着郑写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怎……神经病啊!”
郑写捂着被狠揍一拳的右脸。
乔明川坐上车,声音清清淡淡:“不许随便拿蓝点举例。”
他们赶到医院时,罗琳坐在塑料椅上,望着天花板的灯发呆。
乔明川在对面坐下,顺便瞥了一眼她笨重的白色右胳膊:“你家里人已经走了吗?”
罗琳点点头:“嗯。听你说要来,所以我就没回家,坐在这里等。”
这时,她恰好看到郑写红肿的右脸,竟然嘲笑起来:“那你又是怎么?被蚊子叮了?”
郑写习惯了被她忽略和漠视,忽然被注意到,一时间难以自然,眼睛看着别处,咳了几声,讷讷回答:“嗯……很大的蚊子。”
之后就不再有人说话了,不知不觉,三人全都抬头看灯游神。
郑写先前有很多话想和罗琳说,也有许多想要弄清楚的事情。没想到等她真心情好起来,对他宽容几分,他却觉得自己碍事且多余,就像舞台剧里上一幕忘记收走的场景道具,理应早早退场了。
“我去给你们买水。”
他起身,手掌寻找着不存在的裤兜。
“其实我散光,看灯都是重影的。”
乔明川从包里取出一瓶小小的眼药水,抬起手,眼睑轻轻颤动,然后闭上了双眼。睫如羽,眉如缎,眼角渗出了一点药水,像是特地为美人添姿的钻石。
罗琳注视着她的侧脸,万分真心道:“在所有我见过的人里,你是长得最好看的。”
乔明川不以为然:“我觉得全世界最好看的人是蓝点。”
“我以为你特别烦别人提起她。”
“嗯,确实是烦。所以我揍了郑写。”
罗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是你打的啊?你怎么又打人?”
“你这反应就好像我天天打架一样。我只打过两个人,钟楚浩和郑写。”乔明川想了片刻,继续道,“再不济也顶多是三个人。还有蓝星,想打没打成。”
“都是因为蓝点?”
乔明川没有应答,罗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总爱护着她……算了,也没办法。”
一阵很长的沉默,乔明川睁开眼,一片澄澈,轻轻道:“嗯。没办法。”
“还挺神奇,我们俩能这样说话,没有阴阳怪气与夹枪带棒。”罗琳说。
“是么。”
“嗯。尤其是……她走后,你就像是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和人装了,像只恶兽。”
“没怎么察觉,后来我的脑子一直不太好用,很多事情记不住了。”
“脑子不好用还考年段第二。”
乔明川嘴角习惯性地讥讽式上扬:“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只会在意这种事情。包括现在,你一定在想右手骨折了该怎么办,做题刷卷会慢人一步。”
“是啊,我就是只会担心这种事情。不过,我以前以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应该彼此同情才对——最初是这么想的。”
这会儿来了对老奶奶满脸诚恳地请求罗琳挪个座,她便二话不说,坐到了乔明川旁边,同时说道:“但我发现,其实只有你同情我的份。”
“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当然了,因为你不在意我嘛,或者说,不在意所有人。”
乔明川用着疏离冷淡的语气,不急不缓:“但你说得也不错,我们是同一种人——一种过分关注自尊心、连自己都看不穿还企图看穿世界与人性本质、拼了命装聪明的人。”
罗琳认同地点头:“你果然脑子比我好用。”
“包括现在。”
“什么?”
“企图看穿你,拼命装聪明。”
罗琳一下子笑开了。
而后,她说:“比起我,至少你是个好人,瑕不掩瑜。”
“好人?”
“我妈妈说,当好人不仅要善良,还需要勇气。你敢为人出头,自然是个好人。默不作声只是祈祷的不算好人。”
“从没听说过当好人的条件这么严苛。”
“是啊,所以我就不是了。我很胆小,譬如上个学期初,其实我很想当班长,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乔明川觉得有点好笑:“这就算没有勇气?”
“然后呢,蓝点看出来了,帮我举手,而我却很愤怒,介怀于她令我丢脸了——有人比勇敢了,我却怪罪她的勇敢——你说,我是不是比一般的人还要更胆小。”
“这应该……”
罗琳迅速打断:“不,你听我说完。还有,因此我对蓝点感到无比厌恶,经常把她赶到她高一同学那里。她隐约察觉到她的那些老同学并不喜欢她,但我告诉她那只是她多心了,只要好好地像平时一样认错就没有关系。其实我是故意的,我讨厌她,所以希望她能够被人教训。直到有一天,蓝点被那几个同学围在监控死角里辱骂,最后还把她从台阶上撞下去。”
“然后呢?”
“我看见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她终于说出了那些褪去美化滤镜的记忆片段。
真相不是蓝点主动去找那些同学讨嫌,而是她,她把她推进了井里。
在那个喜欢蓝点的全世界里,罗琳最初的喜欢不是无数杯奶茶交换来的感动,而是深深的、无法挽回的愧疚。
床头那张相拥的照片里,蓝点穿的桃子袜子是后来新买的。至于旧的那双,那天就被弄脏了。
罗琳没有下意识地用手为她抹掉血液,也没有背起哭泣的她去医务室。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墙后,面对着蓝点挣扎着的、独自离开的背影。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做。
罗琳看见了乔明川握紧后颤抖的拳头。
忏悔是场想入非非的赎罪。没有侥幸的服刑者,只有未被审判的嫌疑人。
她几乎浑身发软,等待着迟到的判决。
“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
空气的间隔了好几拍才继续流通,乔明川问道。
拳头并没有落在身上,质问也并没有尖锐得割破耳膜,和想象中的画面完全不同。
罗琳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就连车祸都不曾带来这种感觉。
“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她……我想,在她的世界里,并不存在‘自己受欺负’这个概念。那天,她的膝盖淌着血回班,悄悄问我,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讨人厌,为什么无论怎么认错道歉都没有用——她觉得那些人骂她的话都是对的,以为自己是招惹来纷争的祸端。然而,这都是因为我,我向她这么说的。她就真的这么觉得了。”
“你后来对她很不错,起码表面上是。”
“一开始是抱歉,但很快我就真心把她当朋友,说这句话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想被误解。”
“后来二字,指的是她死后。”乔明川说得直白,情绪却分外克制,“因为再也无法偿还,所以对死去的她尤为好,比任何时候都好,比她活着的时候还要好。”
罗琳张张嘴,哑口无言。
“你说得对。”
说完,她眼眶渐红,声音沙哑:“所以,我不止不是好人,而是个烂人,对吧。”
“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往你脸上打一拳。”
罗琳苦笑:“你确实应该这么做。”
“我很想。可是,蓝点曾经说过,天堂的直达电梯里也有老鼠。”
“她有阵子喜欢看《猫和老鼠》,有一集,汤姆梦见自己被衣橱砸死上了天堂。她关注点一向奇怪,发现上天堂的全部都是猫,而她又格外喜欢那只穿纸尿裤的小灰老鼠,于是义愤填膺道——根本不对吧,别的动物该怎么办呢,天堂的直达电梯也有老鼠啊。”
“如果是蓝点,那么她会说,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不继承爸妈遗志,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比普通人还多一点自私,甚至偶尔恶毒,通通都没关系。”
罗琳的表情逐渐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乔明川掰过她的肩膀,直视她:“她还会说,只要她喜欢你,只要你是她的朋友,对她施展过一点点善意。你就能坐上天堂的直达电梯,哪怕你是一只来自下水道的老鼠。”
罗琳的眼睛有了焦点,很快蓄满了泪水。
乔明川松开她:“当然了,只有蓝点会这么想。而我,依然想打你一拳。你这人,真是比我想得还要恶心。”
两分钟,她却没有扬起拳头。
“为什么。”罗琳轻轻地问,有种认命的态度。
“不知道。”乔明川似乎是第一次向人承认,语气间有些难为情,也有些珍重,“也许是我太想她了。想到忍不住和她有着一样愚蠢的想法。”
接着,她的脸上下起一场清澈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