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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旅途。
      按照约定,画匠随同赫定离开东京前去札幌坐船。他们预计的路线是先从札幌到海参崴,顺着中东铁路坐火车到满洲里,再一路北上到贝加尔地区。其实在从札幌坐船去海参崴的时候,画匠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完全低估了这场旅途的折磨,也低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海上漂浮着冰,一叶方舟在冰中摇摇晃晃向前飘去,冷风顺着耳朵根撕裂过来,叫画匠上吐下泻,到了海参崴就发了烧,好不容易休息几日后烧退了,又紧接着踏上往前的路途——这一趟旅途几乎要了画匠半条命。
      “和我之前旅途相比,现在这旅途可以说轻松很多,多亏了你的日本护照。如今这一带都是日本把控的,如果我一个人来,可能会被刁难。”
      赫定袒露了他的意图,而那时画匠刚从冻寒中缓过劲来。火车不断向前行驶,画匠在沉默中看着黑水白山,浑身上下有气无力,也觉得这天下可没有比这更孤寂的去处了。
      画匠觉得这旅途孤寂,大约是那时他还太年轻,他还不明白在往后人生的路途里还会有很多类似的旅途,而这些旅途都需要他独自去完成。火车在孤寂里跨越一座座山,一道道水,最终落定到了满洲里。二人没有休息,穿过这座高平原和山岭边缘的边关城,接着就到了外蒙古。走啊走,赫定一门心思向前,画匠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他们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最后在一处喇嘛庙前落了脚。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画匠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广袤景象,他一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走向草原,走向旷野,张开双臂,那自由清冽的风在朝画匠脸上扑。光啊,光,前些日子还尽是阴云,而在画匠摆开画架的一瞬,数条光柱自天上的云层泄漏。在这震颤的光明中,风在动,牛马在动,还有那枯草,以及远处隐隐约约带雪的山岭。
      “这是哪?”
      “色柔草原。”
      一片荒芜中,赫定闭目养神抽烟小憩,而画匠点了彩一笔一划描绘所见之景。喇嘛庙的彩色经幡在飘动,寺庙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万物生长在这光里生长。纵得在这寒冬中,纵得世事变迁,没有什么能打扰它们,它们将一直生长,长过灾祸,颠簸……
      画匠太沉迷这风景了,他对周围的动静毫不在意。他本想继续画下去,可赫定说要去喇嘛寺庙内看看,遂也只能收好东西随前。他跟着赫定走进寺庙,寺内诸位僧侣上前迎接,仿佛已与赫定相熟甚久。
      “赫定先生,你是怎么与那些喇嘛相识的?”
      “长生天叫我与他们相识。”
      赫定的回答朦胧,香火也同样朦胧。在朦胧里,画匠看着鎏金佛像与其周围错落有致的唐卡,内心产生了一种异样感,而这种扑朔迷离的感觉是他未曾有过的。
      画匠被这种强烈的感觉吸引住了,他四处观摩,最后走上了一层阁楼。他爬上阁楼,发现这层阁楼直通内院。在四四方方的内院里,他看见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被关在木头笼子里,四周站满了喇嘛。
      “咣当——”一个喇嘛敲了一下金钟,在悠长的回音里,另一个喇嘛往天上扬彩纸。在那片诡谲的彩色包裹下,喇嘛们把那个女子拽出来叫其跪在莲座中央,随后拿了一碗血在她额头上点画。点画完毕,那女子成为了某个仪式的祭祀品。她不声不响,而所有喇嘛开始焚香诵经。他们吟啊,颂啊,唱啊,用古老怪异的歌声唤来了一个身着金袈裟的喇嘛。金袈裟喇嘛掰开女子的腿,让她盘坐在他身上交缠。在这全程,女子好像被下了蛊一样,满脸都是顺从,满脸都是麻木,这顺从麻木可被谓之“希望”——她希望借助这仪式为自己的家庭光宗耀祖,希望借助这仪式前往没有苦难的来世天堂。
      “咣当——”金钟声复回荡,野蛮的交合结束了。事毕后,喇嘛们把女子放入一个灌满冰水的桶。天很冷,不一会冰水就彻底冻住了,只剩下了那女子的头颅。那女子好像死了,又好像还活着。非人的恐惧令画匠惊愕到说不出话来,他浑身僵死,而赫定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赫定笑问画匠是否向往“这纯洁的仪式”,他吓得想要逃走,却被赫定死死肩膀强迫观看眼前的一切。
      “咣当——”金钟又响了,冰彻底结死,而女子似乎还在强迫自己保留清醒的意识。她是不得不清醒的,因为她需要保持自己的“纯洁”。趁着女子清醒,喇嘛们拿着装饰满珠宝的刀走了过来。他们将在这清醒的纯洁中活剥了祭祀者的头皮做人头碗。一个浑身吊着彩带和铜钱的巫师来了,他敲着皮鼓,带着羽冠,边走边跳,口中振振有词,不知念着什么经文。
      豺狼,都是豺狼。
      画匠看到了一群穿着袈裟的豺狼念念有词,而那冰桶里的是一只淋着鲜血的羔羊。这些豺狼念着纯洁的悼词,希望这羔羊脱世永生,却盖不住他们本来的面目。赫定带着画匠下阁楼,叫人把画匠用绳子绑了,按倒跪拜在喇嘛庙门前高呼。雷鸣般马蹄声震破画匠的耳膜,在一阵滚滚尘土中,画匠看见一个穿着深黄蒙古长袍的俄人带着一众骑兵飞驰而来,他们的头上飘着金黄的骑兵师军旗,上面的黑色羊角花纹分外显目。
      “恭迎蒙古帝国和硕亲王,大黑天转世,成吉思汗转世罗曼·费奥多罗维奇·冯·恩琴!”
      画匠生活闭塞,他不知那俄人就是人称“血腥男爵”的恩琴,也不知这赫定是恩琴的海外党羽。1921年,恩琴应外蒙古领袖哲布尊丹巴博克多格根的邀请率亚洲骑兵师进入外蒙古,在日本的支持下击败中国军队进入外蒙古首都库伦,最后成为了外蒙古的实际统治者。如今他来此地,为的就是征服色柔草原。
      “自去年十月击破北洋军后,骑兵师可谓一路高歌猛进。听闻亲王的部队攻破库伦,成功扶持博克多汗复位,我便连日排除万难冒死从日本赶过来了。如今看来,一切皆为上上天吉,请亲王饮酒!”
      赫定行礼,恩琴还礼。恩琴接过一喇嘛端来的人头碗,将里面的酒大口饮下。两人走向前用蒙语攀谈,恩琴道:
      “承蒙赫定先生接风,若非赫定先生冒死罪之名在海外支持,我必不能成今日之大业。赫定先生,下一步扶植清宣统帝复辟,再将远东统一,继而以此作白军基地反攻苏俄红军,仍是一条险途。然而,我们并无丝毫畏怯,因为——”
      恩琴转身,对着他身后的骑兵振臂高呼:
      “天降成吉思汗!”

      草原上变天快。刚才还些许出了些太阳,转眼就是黑云压城。荒草枯芜,漫天焦黄一片。山丘狭道间,一队日军用车押送着军火往前赶。然而在过满洲里的时候好些车不知怎么回事全出了问题,不是爆胎就是引擎坏了,只能强行征用牧民的马车和驴车拉大炮。
      好端端的,这运武器的车怎么就出问题了?
      驴车,马车,这可真是难上加难。最近因为苏俄军的原因,色柔草原附近一直在起战乱。本来因为俄国政变的原因,苏俄还不至于把火力全部集中在色柔这里,然而有一伙日军和苏俄军正面起了冲突,由此一过满洲里,原本五百人的部队全部都被分散作防御,只留下二十余人押军火。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日军同苏俄起冲突?
      “真想不明白,怕不是部队调令出了问题?还好北洋军阀松了口才让这八千万的军火从哈尔滨成功调度到了满洲里,现在又过了关,下一步就是把军火送到前线。”
      领头的士官长名为本田甚一郎,他越想这“冲突”越不对劲,然而天色不等人,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天越来越黑了,本田甚一郎擦了一把汗,他本想招呼士兵们歇息歇息,可前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还没反应过来,一群北洋兵从山丘后面杀了出来。打头有一人高喊:
      “放下武器,立即停步!缴枪不杀,此路不通!”
      本田慎一郎大惊,立刻叫士兵拉起警戒问道:
      “这是哪里的北洋兵?可是一直驻守在外蒙的徐树铮?”
      “回长官,这军服看着不像徐树峥的部队。况且中国军队允许我们通行,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把我们当成蒙兵了?”
      一伙日兵正在纳闷,结果王参议优哉游哉骑着黑马踱步过来,他拿了扩音筒用日语喊:
      “咋了,一个个都听不懂汉话?站在老子跟前,啥都不说,屁也不放,是惦记着怎么给你日本老家的祖先烧香呢?废话不多说,今儿老子就是带着人给你家祖先拍坟砖来了!”
      这用地道的日语翻译出来的中国骂人话听得本田慎一郎愣眼,而这左一句“老子”右一句“祖先”更是让他想到了说话“老子”和“祖先”不离口的张作霖,然而这些人又没有穿奉系军服。
      “我们是奉天皇指令,经徐树铮统帅的同意,从满洲里——”
      “行了行了我管你天皇地皇人皇的,这关老子什么事?这枪,这炮,能过得了满洲里,但可过不了色柔草原!什么奉系皖系,和我姓王的土匪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这外蒙古如今划出去了,隔三差五遇贼匪,你们也只能吃哑巴亏。皇天后土在上,谁都知道我这王土匪,今天这馅饼就是掉虎口里了!”
      坏了,千算万算,怎就遇土匪了!本田甚一郎冒冷汗,王参议装土匪装得起劲。本田甚一郎令军士持枪戒备,但还未反应,王参议就大手一挥命令道:
      “土匪弟兄们,八千万就在你们眼前,抄家伙,给我抢!”
      因为人数落差,再加上长途跋涉的日军精疲力竭,所以片刻的功夫很快就定了胜负——二十名日兵全部被活捉,八千万炮火也被悉数原路押送。就在军士们带着这战利品歇息之际,一队黄衣服日兵拿着枪从山丘后面跑了过来。
      “耀哥儿!耀哥儿!我们把毛子全都引过去了——!”
      张小顺高兴得一路小跑,他挥舞着日兵制服帽子朝王生跑过来,抱住王参议连转了好几个圈。他说王参议打听得很准,半道里真有一对苏俄军准备往回撤。见这状况,奉军弟兄们立即把日军的衣服换上演戏,一个个演得那叫一个真,又是八嘎呀路又是死啦死啦的。苏俄军被这假把戏骗了,他们带着炮火追击,而他们这伙“假日军”也没犹豫,跑到日军驻营那里后分散打游击,最后埋伏在山上看。苏军和日军死死鏖战,但北洋军毫发未损。
      “耀哥儿,你都不知道那毛子打人有多狠!一个个扛着炮筒就上了!我觉得那日本人都没想来为啥好端端的就引来了一窝毛子!”
      “哈哈,毛子傻不愣登的,哪能分得清中国人日本人?我们就让这两群人在外蒙斗,而我们就回去摆庆功宴!话说那徐树铮是不是也发现我们之前在满洲里扎日兵大车轮胎了?”
      好嘛,王参议这胆子,他居然能在徐树铮眼皮子地下耍鬼头!
      “我觉得发现了,可能我们卸他们的大车引擎徐帅也知道,但徐帅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我们中国人内窝斗是一码事,一起外斗是另一码事。”
      “唉,内窝斗,斗来斗去,可不叫我安生。回去估计又要打仗了。”
      “演假戏”是王参议一出,“扎轮胎”又是另一出。兵不厌诈,王参议这偷鸡摸狗的帽子戏法着实有用,但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徐树铮那边是什么情况。王参议例常拿起望远镜观察地形,却发现不远处一处喇嘛庙集了好些白俄和蒙古的骑兵。看到那金黄的骑兵旗,王生心头一紧,放下望远镜骂骂咧咧:
      “他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和那诸葛亮似的千算万算,结果冷不丁给我唱了这一出!”
      “耀哥儿,怎么了?”
      张小顺凑过来,王参议直摇头,他把自己的黑马拉过来道:
      “顺子,你知道怎么去皖军在草场的驻营吧?快骑上马去找徐树铮,就说张作霖底下的王参议派你去。你告诉他色柔这里起骑兵乱了,需要请求援助,我们剩余的人在隐蔽处原地等候。”
      张小顺一听要跑回去找徐树铮,连忙反驳:
      “王参议,我们找了徐树铮,那这军火岂不是要被皖系的人知道了?那我们怎么给少帅和大帅交代——”
      “现在不是想内窝斗的时候,这么多军火,这么远的路,我们跑不及的!”硝烟的味道已经弥漫上心头,王参议又拿起望远镜,皱紧了眉头,“不找徐树铮,这八千万军火恐怕是要全部落在白俄和蒙古的手里,最坏的情况就是回落在日本人手里。到时候我们这一伙人全都不要想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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