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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又是你的无名信,先生!”
      久久盘踞东京上空的寒流已经过去,太阳出来了,雪停了,天蓝的像水洗过一样。早上画匠走到家门前岔路口的时候突然被邮差叫住,说是那来自中国的“无名信”又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没详细的地址,只模糊知道是对岸东三省那边来的,也不写寄件人收件人,信上只有“老虎来信”,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都能寄到这边的町下属邮局来。要不是你第一次就发现这个问题,这些信估计都是要被搞丢的!”
      “这次的信为何格外慢?以往一个月就要来一封,现今都快两个月了。”
      “我哪知道?”
      邮差抱怨,画匠连连道谢,他朝邮差鞠了一躬后便拿着东西一路小跑回家。回家拆开信,画匠看见里面有一张画着旅顺港口大海的明信片,背后一如既往是些“近日一切安好”的话。画匠拿起盒子里以前来的明信片,艰难地念着上面的汉文:
      “中华民国东三省奉天府,察哈尔,绥远,旅顺,没有北京。”
      一个个陌生的地名配着一幅幅拙劣的画,山海,车辆,马匹,建筑,现在又是“嗷呜”叫的老虎。画匠抱着盒子里心生羡慕,但他又无可奈何——他只是一个画画谋生的人,世界要窄小得多。他有些苦恼,因为他不知道为何王生总是掩着地址和名字给他来信,也不知这些无名信是怎么寄过来的。之前工作茶歇的间隙,画匠和学校里教西洋画的洋人奥古斯特·赫定随口谈到了这件事,赫定问:
      “你那朋友可是在什么情报部门工作?这些‘无名信’能寄过来,兴许他是有些情报手段的。”
      画匠摇头,说只知道对方在东三省张什么的军里任职,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甚至连对方当下驻职在哪都不知道,只能大致推测“常驻奉天”,毕竟画着奉天府的明信片最多。然而他也不会过问这些,因为他什么都不懂,问得不好只会给对方徒增麻烦。
      “那你给他回信吗?”
      “回,我有一个地址,是一个奉天火车站的收发点,每次寄到那里他就可以收到信。”
      “那你这朋友万一出了什么生命关头的事,你怕都不知道。你这人心思太纯,没有杂念,一门心思画画,其他什么都不管。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我接下来要去蒙俄采风写生,然后顺着中国东三省的关口回。怎样,可否要随我同去?”
      “离开日本写生采风?多久?”
      “预计一个月。”
      出国旅行是画匠未曾想过的。赫定太过热情,热情得有些令画匠犹豫,但他情面太软,总觉得回绝赫定会辜负对方一番好意,遂没有直接回绝。他委婉推脱了几句,可不想这赫定硬咬住他不放,几乎是百般口舌劝说画匠与他前去,满嘴都是“外贝加尔那里的风景是如何壮观”。
      “外贝加尔,人间天堂!你若不去,真是要后悔一生!”
      些许是因为赫定的那些话,些许是因为王生寄来的明信片,总之画匠有些心动了,在这之后就与赫定办理好了出国旅行的事务。画匠回了一趟家,和自己的父母说了要去蒙俄采风的事。雕版匠老婆仍有担心,而雕版匠一听儿子要和西洋人出国,高兴地拍了一把桌子:
      “大小伙子这才有出息,你就跟着那洋人好好画,以后多出名,多给老爹赚钱!”
      雕版匠老婆迟疑了一阵,说外面不比日本,也不知道乱不乱,结果雕版匠拿出了一叠报纸甩在茶桌上,道:
      “喏,今早的《东京晨报》,上面写的新闻:《我国军士慰问协助旅顺港难民》。原来对岸中国人都野蛮落后的很,社会特别腐败特别乱,像山贼抢劫,杀人放火都屡见不鲜,甚至还有生吃人肉的。唉,那群拖着长辫子的真是太野蛮太落后了,什么都吃,人肉也吃!”
      画匠凑过前去看了一番,而雕版匠依旧喋喋不休,对那报纸发表自己的高论。
      “你看,自从我们国家派人过去协助治理,这些野蛮人一下子就文明开化了!你看这报纸上的旅顺,特别安定繁荣,野蛮人全都过上了吃饱喝足的日子,接受着我们国家的先进教育思想,还花着我们国家的钱,不知道过得多潇洒呢!”
      画匠拿起茶桌上的报纸,看到了几张新闻配图:扛着太阳旗的军士们抱着几个破破烂烂的婴幼儿,手里提着奶粉,被褥,还有其他物资,每个人都对着镜头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军士们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老人,身后是一条“尊老助人”的横幅;器宇轩昂的军士们为灰头土脸的学生分发课本,小学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东亚共荣,文明开化”八个大字,而配图的下方还有文字注解:
      “自我军驻港后,旅顺港全年贸易额与教育普及度都大为增长。除旅顺外,我军还力除乱贼匪患,确保东三省百姓安居乐业。”
      看到这些,画匠想起了很多年前与王生曾看过的樱花。每朵樱花都在绽放,每朵樱花都各有各的灿烂。
      共荣!想到自己的国家可以出力帮助王参议的国摆脱贫苦与战火,画匠觉得高兴而欣慰——昔日遥不可及的共荣梦如今终于要实现了,不管是这里还是对岸,每个人都过上了和平光明的好日子。画匠那时候还不知道“王生”变成“王参议”,他也不知道“参议”意味着什么。他依旧以为王生是以前那个读书的王生。他想王生现在就站在那和平光明中,因为共荣实现了,他再也不会惆怅,再也不会郁愤了。《东京晨报》上的“共荣”叫画匠更觉得自己应该去找王生,而他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临走的时候,画匠给王生写了一份信:

      我收到了你从旅顺寄来的明信片,大海和城市都很漂亮。我接下来一个月要与学校教西洋画的同事去蒙俄采风写生,可能会去外贝加尔?听说这些都是漂亮地方,就像你寄来的明信片一样,有山,有湖,有草原。另外,我预计会在3月19日晚7点通关到达奉天。我想见你,非常想见你,请届时在奉天火车站等我吧。

      祝一切安好。

      一切应当是安好的。
      1921年二月,死气沉沉的冬阳,一个男孩模样的通讯员小跑至奉天火车站。他叫“张小顺”,诨名“顺子”,是专门给王参议跑腿报信的。放以前,张小顺时不时就能从火车站拿到信,然而这次却怎么都翻找不到。询问半晌后,张小顺最终两手空空回到奉天军营。
      “报告王参议,今儿也没找到信,收件的说有好些日子没动静了。”
      “这奇了怪了,我这信本是一个月就有一回的,这都快三个月了。行了,辛苦你走一遭,回去轮岗吧。”
      张小顺朝王生行了个军礼后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刚好撞上前来的郭松龄。顺子站得笔直对郭松龄敬礼,郭松龄点头回礼,随即进了办公室。
      “稍等会小六子就来了,你就按照前些日子你我商计的说。大帅颇为顽固,思想也守旧些,还想着怎么用那日本人一番,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这小六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温室里的花朵,没什么经验,也就会纸上谈兵。能不能说动,全看你了。”
      “小六子”是张学良的诨名,现在郭松龄和王参议都知道张作霖这块砖咬不动,就把目标放在更年轻稚嫩的豁口上。大约过了半晌,张学良来了,郭松龄和王生赶忙起身行礼。
      “王参议,吃饭没?我看你最近新招了一个通讯员,模样挺灵光,但就是年龄小些。”
      “回少帅,顺子今年刚满十五岁。现在缺兵,征兵年岁确实是越来越小了。”
      约莫着最近奉军治理不错,张学良今天似乎心情甚佳。他和王参议谈了好些治军的事,说因张作霖和其他将领的土匪出身,奉军之大患就在于这匪气,能有今天的规模,还多亏这毕业于正规军校的王参议。就凭的这王参议的一番好生规整,现在这些子弟操练起来有模有样,军纪军规也守得严明。
      张学良里里外外说了一番,郭松龄见缝插针来了一句:
      “话说这顺子今年十五岁?有点意思。我记得少帅十五岁多的时候已经在大帅军中服役了,也就过了那么两三年,少帅就当了东北军混成旅团长。少帅和王参议都是年少有为,有些事思想要新些。我们这些老骨头有时是不好交代一些事的,还是得要年轻人来。”
      站在一旁的张学良听这郭松龄话里有话,他问什么事是“老骨头交代不来的”,郭松龄暗示王参议回复。张学良见状皱了眉头,问王参议道:
      “郭旅长一路装葫芦卖药,我也不知是什么关子。他说要我今日来视察王参议的工作,我倒想看看有什么可视察的。王参议,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事但说无妨。”
      见张学良如此坦率,王参议也就推脱了客套,直接道了前几个月在旅顺东门菜市口所见,接着又讲了最近日方意欲推行甲午战争时期的“大陆政策”——日本现在大致是以朝鲜半岛和东三省为虎口入手,一方面作为跳板压苏俄,一方面向中原,西北,西南地区推进。当下“旅顺之乱”只是幌子,搜查完旅顺的乱贼,下一步就是在东三省起兵入关,如放任自流,后果不堪设想。
      “王参议,你本身就是日本人提携上来的,我如何信得过你?”
      张学良不再是张学良,王参议隐约间看到一只黑熊。尖耳朵、小鼻子,还有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睛,他也是猛兽,所以他很灵敏,所以他在怀疑。然而,“小六子”一直以来都被保护的太好了,做什么都是其父张作霖在后面铺台。相较于山下佽那只阴险狡诈的绿尾巴鹦鹉,王参议甚至觉得这小黑熊简直是可亲可爱。
      “回少帅,前几个月,王某不是同郭旅长去旅顺赴那日方的宴了吗?山下佽,河本大作,矶谷廉介、板垣征四郎,这些熟面孔都在。在那宴席上,日方叫嚣着说拿了八千万买军火,要我们开了这东三省的关口把军火押到外贝加尔去,一个个好生嚣张。您也知道,1918年的时候日本就控制了苏俄远东的所有港口,还扶持沙俄将军谢苗诺夫组了“外贝加尔地方临时政府”。现在从贝加尔湖到满洲里,全是日本人守着。”
      “八千万军火运到外贝加尔,难道说现在倭子和毛子杠翻了?”
      “是啊,毛子和倭子,这不正打架呢么!”
      王参议眼含笑意,他走到张学良身旁,俯下身低声细语道:
      “少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那二十几年前杨宇霆劫四千万军火就给大帅满满当当充了七个旅。您想想,现在,八千万,这笔军火要是扣留到我们手里,岂不是一石二鸟?一方面让那日本人在苏俄赤手空拳和毛子互殴,一方面又扩了奉军的力量。您再往大里想,到时候事成,大帅对您岂不是刮目相看?除了您外,少帅,还有谁能继承大帅手里的江山?”
      “你要拿什么名义劫?”
      “土匪呗,我这驯土匪有好一阵子,装土匪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去当土匪,名义上和奉军没什么干系,但劫到的玩意可满满当当是咱的。”
      “大帅可否知道这件事?”
      “还未上报大帅。”
      “谁去劫?”
      “若少帅信的过,我愿前去。我已经打探清楚,也周谋计划好了。少帅布我一个连,我3月19日就能把那八千万军火劫回来。那天恰好是大帅四十六的寿,这份寿礼,少帅意下何如?”
      “好!好一个虎贼,我就看看你怎么把这八千万的寿礼劫到手!”
      话毕,郭松龄问张学良可否要把今日所谈汇报给大帅,张学良说此事不必和张作霖汇报,这事天知地知,若有旁人知则格杀勿论。于是王参议奉命去作土匪劫军火了,而毫不知情的画匠也踏上了他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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