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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长生的代价(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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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殿下,你可以放开我了。”叶青云腰被人牢牢钳在掌中,只好用双手抵住李明澈胸膛,使劲后仰,以防二人贴在一起。她下意识想避开对方的视线,却发现避无可避。
李明澈怔怔松手,望着叶青云飞速起身,将薄纱重新戴好,吩咐冲进来的大理寺官员将在场的人拿下,旋即飞速离开了现场。
直到之前找到李明澈那个大理寺官员喊了他一声,李明澈才堪堪回神。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李明澈摊开掌心低头瞧了瞧,也不知道是在瞧什么。
“公西,你过来。”公西闻言赶紧跑了过去,李明澈听着熟悉的声音,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叶青云已经换回了男装,卸了妆红,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白面状元郎。
指间的触感似乎还在,反复提醒着李明澈,方才的一切不是一场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叶青云借盐商设宴之名,将一众贼子尽数捆了丢进靖州大牢,拜过李明澈,简单陈述一下经过之后,马不停蹄地带着公西下牢审人去了。
她陈词时神色平静,语气恭敬疏离,仿佛又回到了高阁初见那日,对他又怕又敬。
李明澈不置一词,由属官领着回了郡守府,简单处理过背上伤口,关起门谁也不见,在桌边痴坐了一夜。
翌日晨光熹微,叶青云终于从地牢中出来,草草洗漱过后准备歇下时,李明澈敲响了她的房门。
“殿下找微臣有何事?”叶青云不敢拦他,只得将人迎了进去。
李明澈一夜没睡,眼底布满了血丝,开口只觉得喉中干涩:“你辞官吧。”
叶青云执壶的手微顿,斟了一盏茶,向李明澈递出,“殿下这么急过来寻我,开口就是要臣辞官?”
李明澈不去接那茶,微微拔高了声音:“叶青云,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你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叶青云知道瞒不住他,脸上并无多少惊异之色,撤回茶盏自己饮尽了,一言不发。李明澈见她无动于衷,又道:“你罪犯欺君,若是身份败露,是要诛九族的!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吗!”
“微臣的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是好是坏,微臣自己担着。”
叶青云表现得始终很平静,李明澈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准备好的一腔话语也无处诉说。
“殿下还有其他事吗?若无事,微臣审了一夜,乏得很,这便要歇下了。”
见李明澈瞪着她不说话,叶青云干脆行到床前,自顾自地脱起了外衫,李明澈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哗啦”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走,临出门前,他微微侧目,轻声道:“若非你机缘巧合之下露了身份,你打算此生都瞒着所有人吗?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信任?”
后半句话叶青云没听清,回头望去的时候,李明澈已经不见踪影。
弋阳新秀叶青云奉旨查办靖州私盐案,不折一兵一将就将整个匪窝连锅端起,消息传回弋阳城,南周帝大喜,破格将叶青云擢升至御史台,任四品御史中丞,协助御史大夫监察文武百官,肃正纲纪。
御史中丞有直接向皇帝上奏弹劾的权力,是以无论多大的官,面对御史台一众同僚时都恭恭敬敬,唯恐自己的名字明朝就出现在皇帝的案头上。
叶青云的名字传遍了弋阳城大街小巷,一时间风头无两,反观平藩归来的熠王,回京多日竟无人问津,倒是罕见。
大小官员们都忙着结交叶青云,这位御史却推拒掉了所有请帖拜帖,将所有送进府中的礼物尽数遣还,除每日点卯上朝外,其余时间更是门都不出,不知闷在家中做什么。
众人没注意到的是,李明澈也多日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自二人在靖州闹得不愉快之后,李明澈回来也将自己关在府中,连西南道的差事都是喊别人去向李明镜说明的。
回到弋阳的第七日,李明澈终于坐不住了。
这日,李明镜宣了他秘密议事,无意中提到今日是叶青云母亲的忌日,她特地告假在家悼念母亲。
叶家远在江南,叶青云无法回乡拜祭,应该是在后院设了牌位焚香。
李明澈揣着一腔烦闷气出了宫门,骑着高头大马沿街而过,一路埋头想事情,不知怎么的就转悠到了叶府门前。
今夜叶府大门紧闭,门前也少了那些带着重礼前来巴结的官宦,檐下悬了两盏黄灯笼,一阵寒风拂过,灯光被吹得明明灭灭,有些萧索之意。
李明澈没来由地想起那日握在掌间的肌肤触感,这人身形如此单薄,仿佛风大一些就能吹倒,在一众贼子中间斡旋暗斗,都不会害怕的吗?强敌在侧,她一个女子,可曾生出退缩之心?
无数思绪如乱麻般在脑中交汇震荡,等李明澈甩甩头,将自己从中摘出来时,他已经走到了朱红大门前,正抬起手掌要去敲门。
李明澈生生顿住,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收回手,准备转身离去,身后那门却吱吖一声打开了。
跟在叶青云身边的小丫环名唤抱琴,是见过李明澈几回的,忙将手中灯笼放下,匆匆行礼,“见过熠王殿下。”
李明澈摆摆手示意她起身,见她手提食盒夜里出门,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抱琴知道二人关系不错,也不打算瞒着李明澈,叹息般道:“今日是我家夫人的忌日,公子在后院设了灵台祭拜,哭了几回,怎么也劝不住。奴婢打小跟着公子,知道她爱吃家乡的梨花酥,听闻龙泉大街街口开了一家江南来的糖果铺子,奴婢就打算去碰碰运气,只盼公子尝到了家乡味,多少能得些慰藉。”
李明澈眼波微动,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只是往旁边一站,给她让出道来。
抱琴执灯回看,忍不住道:“殿下,我虽只是一介婢子,但从小跟着公子读书习字,识得些世间道理。奴婢不知您与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从前日日形影不离,如今却……奴婢知道殿下是真心待我家公子的,友情若是想长久下去,须得二人同心同德,与其各自压抑着难受,不如把误会说开了,是留是走也干脆,您说是也不是?”
李明澈尚在发怔,抱琴已行过礼,提灯走远了。
叶府不过三进院子,叶青云喜静,院中仆从不多。不知是不是她特地吩咐过,李明澈轻手轻脚地往内走时,竟一个仆从也不曾遇见。
如今正是夏末秋初,弋阳城地处中原腹地,秋日来得较别处晚些,院中繁花未谢,多是紫白两色,开得正好。院子正中央设了一处供桌,桌上供了牌位,瓜果香烛次第摆放整齐。
李明澈到时,叶青云一身素衣,正跪在桌前的蒲团上,肩背微屈,是个伏地的姿态。
他在两丈之外止步,目光扫过供桌烛台,为自己今夜空手前来而懊恼,又逃避般看向满园繁花,竟丝毫不敢在叶青云身上停留。
他这厢心乱如麻,那厢却动了。
叶青云就着跪地的姿态,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偏头望了过来。
她一身白色长衫,额间戴了麻质抹额,隐见眉心一抹红色。
李明澈一眼就瞧出来,这是磕头磕狠了。
再往下是一双翦水秋瞳,这双眸子平日里总是平静得很,山崩于前也掀不起半分波澜,此时却像是浸了水化了冰,红得跟兔子似的。
李明澈心立刻软了下来:这是哭狠了。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这口,叶青云先说话了:“熠王殿下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李明澈梗着脖子,干巴巴道:“路过。”
叶青云神色不变,道:“熠王府在弋阳城东边的龙泉大街,下官的府邸在西头,殿下这是走的哪条路,竟能打这儿路过?”
这话听上去有些咄咄逼人之意,换了平时,叶青云决计不会同他说这样的话。
而李明澈自觉理亏,也没想起来反驳对方,只轻咳了两声,视线回到供桌牌位上。
“我从皇兄那里听闻你告了假,便前来……看看你,我……”
“殿下看到了?下官好得很,家中鄙陋,唯恐怠慢了殿下,请回吧。”
李明澈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我既为好友,伯母忌日,我来上柱香不为过吧?”
叶青云自下而上地瞧他,冷冷道:“家母不过一寻常妇人,只怕折煞了殿下千金之躯。”
李明澈搁在身后的指节捏到泛白,面上却分毫不露,牢牢盯着叶青云。
他脾气虽好,到底是生来便居于高位,后又常年待在军营,哪里受过这种绵软的推拒,不,说是嘲讽更为合适。
叶青云见他不答,收回视线缓缓站起身,许是跪得久了膝盖酸麻,晃了晃差点跌下去,扶着供桌甩了甩头,才重新站直。
李明澈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见叶青云看过来,连忙将手收了回去。
叶青云拱手向他行了个礼,脸色并不好看,“我本来也不是惯于虚与委蛇的性子,殿下,今日当着家母的面,咱们这就划下道来,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她说着顿了顿,缓缓呼出一口气,语气竟软了下来,“……倘若殿下念及你我之友情,还请放过下官。”
有风拂过,李明澈闻见了酒味,上前几步道:“你饮酒了?”
叶青云立刻道:“殿下不要转移话题!”
李明澈赶紧刹住,嘴巴紧抿,微微睁大了眼睛瞧她。
“我……我知道你看、看不上我是个女子,觉得我败坏朝纲,乱了伦常……”叶青云酒意上涌,一张脸很快染了薄红。
李明澈这才注意到供桌旁散落着许多酒坛,匆匆瞥了一眼,数量不在十坛之下,这叶青云酒量极好,今儿不知喝了多少,竟难得使起性子来。
“我,叶青云!从科举到翰林院,再到御、御史台!有哪一项是靠蝇营狗苟,攀附权贵?我可曾对不起谁?就、就因为我是女子,就要将我所有的功绩都抹杀吗?这是什么道理!”
叶青云彻底醉了,一脚踢开一个挡路的酒坛,大嚷道:“你熠王要是看不惯我,大可直接去陛下面前检举!我叶青云宁可死在明刀下,也好过回到深闺,接受别人安排的婚事,在后宅中度过荒唐的一生!”
李明澈震了震。
叶青云越说越委屈,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泪眼朦胧地仰头望他,伸出一指戳在他心口处,固执道:“殿下,倘若你是我,你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她醉得不轻,忘了男女大防,两人的鼻息几乎纠缠在一处,李明澈从未与谁如此亲近,更不用说女子,心乱之下后退了几步,眼神慌张,“你,你喝多了……”
酒壮怂人胆,他退一步,叶青云就进一步,李明澈只觉得面颊发烫,慌乱之下被身后的台阶绊倒,叶青云离得近,也被他带着摔了下去,正覆在他身上。
李明澈僵得似一条死鱼。
叶青云将人做了肉垫,心里还有些嫌弃这肉垫硌得慌,好不容易撑起来,正与李明澈面面相觑,还未开口说些什么,李明澈仿佛被烫着了,捏住她肩膀将人从身上扒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叶府后院。
叶青云迷迷糊糊地瞧见一抹墨蓝身影奔了出去,甩了甩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已月上中天,她胡闹了这么久,醉意困意齐齐上涌,往地上一趴,枕着手臂就睡着了。
这夜叶中丞睡得很香,熠王府书房却烛火通明,照着情窦初开的男儿郎,一颗心灼热而滚烫,浑然不知这种陌生而热烈的心情,名唤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