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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艺术,或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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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了那部《日出让悲伤终结》,而两年前也是在六月时,读了《世间的每一个清晨》。我知道这些以小说原著改编的电影画面一定会推翻阅读的经历,使人感到失望,但直到真正温习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感想已经与两年前大不相同了。原来比起电影,书中的感情显得比我记得的还要收敛,包括在这前一篇的《罗马阳台》。莫姆和圣•柯隆伯两位影子般的隐士,一生都难以逃避艺术和生活的伤痛,以及因为沉默而封闭找不到出口的剧烈情感。但我记得帕斯卡•吉尼亚拥有一种技巧,使他的写作流畅,轻快,色彩丰富,让我的想象苍白但是积极。这是他一贯的主旨,包括在那本《游荡的影子》里,讲的也是这些在尘世上飘荡的幽灵。这些人具有非凡的天赋,但真实的生活却使他们恐惧、痛苦。我想大概有许多法国作家都聚拢在这一类的题材之下,莫迪阿诺也可以算一份子。他们企图描绘这种捉摸不定的追寻,但结果是让自己的书也变得游荡、寂寥。
但在电影中,一切却都只剩下悲痛的感情,仿佛连人物都仅剩下思想,而没有躯体。我不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原著的意思。17世纪末孤独的乡间景色、雾气和湖水,湿润的草地,夜里的圣•柯隆伯处于无尽的幻觉和回忆中,看了让我如鲠在喉,和他一样说不出话。而看到那著名的最后一夜时,我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了。想来自己也很久没有被什么文艺作品弄哭,但这部片子却留下了一桌子的纸巾。那个老人,他的脸实在太让我动容了。那张严肃、隐忍、日益苍老的脸,在烛火下流下眼泪,与幻想中的幽灵在琴声中对话,而在外人看来,那只是自言自语和低声的叹息……随着幻觉一点点消亡,他对马莱说:您应该听听我的叹息,我不久就将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但其实我却想,不应该单纯地把死亡和音乐的关系刻画得这么重。在吉尼亚的那本书里原本是没有这么多悲哀的,反而,那里面有一种对艺术、对尘世之外的纯粹追求,是始于圣•柯隆伯的妻子逝世之后的,也是作者对自己的投射,但在这里却完全被悲伤的波涛淹没掉了。这并不高明,我想应该像卡尔维诺说的,用轻盈的方式去处理这类沉重的题材。那些viola da gamba原本就那么低沉了,不应该再将这些音乐加入重量,直压到泥土下面的黑暗中去。圣•柯隆伯的妻子让他把她想象成风,说明音乐不仅仅属于死人的国度。
因此相比之下,还是那些短暂的片刻更令我印象深刻。比如他在教导年轻的马莱时说的话,如何从画笔中感受到弓弦的运动,以及如何从风声、孩子的声音中感受到旋律和装饰音的作用。这些毫不相干的细节,却是一个人生活的全部内容。这其中有一种伟大的、即将失落的传统,但十七岁的马莱不能进入这个世界。我理解他,不仅是他,比他距离这种传统更远的人又何其沮丧。
马莱去往凡尔赛,圣•柯隆伯无法认同,但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错。人们自己选择了命运,何况是在17世纪那个简单而繁盛的时代里,追求荣耀根本不是耻辱。玛德莱娜也没错。对于她的爱情,我不觉得遗憾。相比之下,她倒更像她的父亲。音乐的天赋、表情、对尘世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她在父亲的屋外耕地时听到了琴声,慢慢停下了手里的事,露出理解的微笑,而她的妹妹却不耐烦地跑开了。其实,小时候的玛德莱娜倒不如妹妹活泼,看着让人难受,而不是喜欢。她的头发是乌黑而笔直的。在天真的年纪一个女孩子居然能显现出那种成熟、忧郁和忍耐力,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悲哀。但不知道为什么妹妹长大以后却失去了音乐天赋,变成了法国乡下的有钱家妇人。这些我记得也不是原著里有过的,至少没有这么露骨地表现出这种变化,也没有暗示过父亲对她的失望。但是她小时候对演奏的执着让我动容,还有她的头发的颜色和脸蛋。
这真是少有的一个故事,时隔两年我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接受它,即便它拍成了电影,表现手法严重背离了我生活的一些原则,我也并不气恼,而只是感慨。然而如果某种处在尘世之上的天赋一定以伤痛为代价,是不是非要与死亡相伴呢?两年前,我认为圣•柯隆伯在最后一夜教给马莱技巧是一种伟大的慷慨,源自于艺术的美德。但现在我却认为不应该把艺术和死亡结合得太紧密,它们之间是存在过渡与隔阂的,而且这些隔阂不应该被去掉。我记得在另外一部讲法国巴洛克时代的吕利的电影里有一个镜头,是莫里哀一边排自己的新戏一边在舞台上咯血,周围却是金色的芭蕾舞队和戏剧道具。这一轻一重之间的巨大落差,是艺术应该去努力消融,而不是空留在那里让人感到窒息的。
后来又听说饰演年轻的马林•马莱和中年马莱的演员是一对父子,而年轻的儿子在后来真的去世了,也不过三十岁。我不禁在想那位父亲会不会有时想到自己参演的这部电影,想到他饰演的那个300多年前的马林•马莱在那最后一夜奏起维奥尔琴时的感情……不得不再说一次,我想真的不应该这么渲染音乐与逝去的时间和幻觉之间的关系,哪怕音乐就是时间、是言语的终结,但一定不止如此。其实在小说里,马莱说:我在音乐中寻找遗恨。但圣•柯隆伯告诉他,这其实是很难的。话语无法表达的东西,圣•柯隆伯能教给他的只是另一种语言和表达方式。
当然电影是美的。许多对白可以在吉尼亚原著找到,这一点让我觉得高兴,更惊喜的是我居然都记得那些话,比如在那最后的一夜,马林•马莱摸到圣•柯隆伯的门口,在寒冷中偷听琴声,换取了那些技巧和眼泪。但现今我对这些话有了不同的理解。现在回头看,只感到了某种变化。但这些篇章和音乐其实却是没有改变的。
“一个小小的饮水池,为了那些被话语所抛弃的人。为了孩子们的幽灵。为了鞋匠们锤子的敲打。为了童年之前的状态。当人们没有了气息时。当人们没有了光明时。”
小说中的马莱还没能完全明白这些话。而在电影里,作者却让圣•柯隆伯慷慨地默许了他的进步。
201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