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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执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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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元胤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这里没有一刻敢放松自己的警惕,歇息也只是浅眠。洛意浓对他虽说好像已是没什么杀意的样子,逗弄戏耍的意味仿佛还要更多些,可却从未提及过一句将东西归还给他的话。
还有那只要想起就会让他忍不住动气的三月之约。
容元胤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只为了满足她那样恶趣味的捉弄要求。只看洛意浓平日举止就不会像是缺乏侍卫保护的样子,心气高傲的容元意也不可能放低身段将自己当成一个侍卫那样去侍奉她。
只是他也清楚,这几日山下的搜捕或许还在继续,留下来静心养伤才是最好的选择。
容元胤本就觉浅,睡到半夜被一阵瓷器碎裂的清响惊醒,他倏然睁眼,披衣起身去查看。
清冷的月光洒满了庭院,推门而出这瞬间深夜的凛风扑面而来,凉意彻骨,夹杂着一股醇厚的酒香。
瓷瓶碎裂了一地,澄亮的酒液在地面缓缓淌成一小汪明亮的水泊,里头映出一截自屋顶垂下的裙摆。
容元胤顺势抬头向上看。
深山气候变化无常,入夜前才下过一场淅沥的雨,但此时的风已经吹散云层,显得月色冰凉而朦胧。
足以让他看清月光下的一张美人面。
洛意浓坐在屋顶背靠着月色,半屈着膝,眼中的情绪好像也被风同时吹散了。她好像在低头看着他,又好像仅仅只是在出神。
容元胤罕有呼吸一滞。
洛意浓冷淡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容元胤仰头反问道:“寺中饮酒破戒,你又在做什么?”
“显而易见。”洛意浓甚至朝容元胤轻轻笑了一下,“我替你疗伤之时也沾了不少血,要说破戒也不差这一回。”
容元胤被反将了一军。
她行事没有顾忌,就是知道玄释并不在意这些。与其说他是因此生经历坎坷看破红尘选择归隐山林,倒不如说是心如死灰之后借清修之名的逃避。
不然玄释也不会以山下寻常方式来教养两个弟子,还费心托付给昔日挚友替他们安排好日后的前程。
况且这处院子离大殿极远,只在边缘,严格些来说都算不得是在寺中。
容元胤今夜是睡下后才被惊醒,出来查看时只随意披了件外裳,黑发披散着,不像是白日里那样淡漠。洛意浓换了个坐下的姿势,鬼使神差地远远问他:“要上来吗?”
话一出口,酒意就醒了三分。
可惜还没能等她来得及反悔,容元胤就已经纵身跃了上来。他静静看了洛意浓两眼,竟然用同样的姿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洛意浓反应不及,竟然错愕了片刻,愣怔地看着容元胤。
他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你竟然真的上来了。”洛意浓稍作停顿后道,“就不怕上头又有什么陷阱等着你来踩吗?”
她提了“又”字。
容元胤在瞬间想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房中的驿报,是故意留下给我看的。”
洛意浓摊了摊手,“你不也没有上钩吗。”
容元胤转头看着她,“兜了那么大一子圈子,就只是为了试探我是否是上头那位的人?”
他抬了抬下颚,对着黑沉的天幕。
谨慎得连枕上都会放一根发丝来试探他的人,又怎么会大意到把重要至极的东西随手扔在桌案之上。
容元胤险些就上了套。
“是啊。”洛意浓坦然承认道,“不过看来,似乎你并不是。”
容元胤面色有些复杂,“假若我将消息传递出去了呢?”
洛意浓垂了垂眼说:“那就……立刻杀了你。”
洛家世代驻守边陲,虽说如今的家主仍然是洛鹤臣,可在西境的一应军务实际已由长子洛逾白接手。再是重要的消息送到该去的地方也需要时间,在被上头那位看到之前,竟然就已经摆上了洛意浓的案头。
风声泄露半点,无一不是灭顶之灾。
西陲诸部就像是藏在山林间的一条条毒蛇,他们落后愚昧,难以对大郢产生真正的威胁,可却也是历代郢朝君王心头的一根刺。
因为谁都知道一条毒蛇无所为,可一旦成群结队从四面蚕食中原,那必然会被他们狠狠撕咬下一块肉来。
因此历代帝王从未放松过对其的警惕。
洛意浓为试探容元胤,竟然敢用匪患异动的军务为饵诱他上套。
边陲赤狄常年异动频频,本不是什么值得费神的大事,可奇就奇在这一次驻守延州十二城的指挥使曹德弘没有丝毫消息上报,平静得一如往昔。
而洛意浓的手上却已经得到了驿报。
消息为假只是为了试探也就罢了,可一旦为真,曹德弘的瞒上不报使得原本平常的事件中也透露出不寻常来。
若当真是上头那位手底下的人必然不能继续稳坐下去,想方设法也要将消息传回京中去。
容元胤如今躲藏在寺中,想要在洛意浓眼皮子底下递出消息去,便只能依仗信鸽或是海东青一类的猛禽。只要山中有传递消息的鸟儿飞起,藏在暗中的流矢射穿的不只会有那只鸟,还有容元胤的胸.膛。
容元胤面色渐沉,目光有如实质一般紧盯着洛意浓,“你究竟是何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消息?”
洛意浓“啧”了一声,说:“你怎么不先怀疑我那消息的真假,反而直接质疑得来的途径?”
“直觉。”容元胤冷声回道。
郢朝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随先皇一起攻取三川的四将其中一位亦为女子之身,在民间被称颂已久。因此容元胤对洛意浓的行为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只是心中微微一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洛意浓能住在檀溪寺中,其家族必然同玄释关系匪浅。玄释避世前与洛鹤臣私交最好,洛家也确有一女,却非洛意浓所说行四,而是行三。
容元胤眼中能够看出于她身份的探究,可惜洛意浓无意替他答疑解惑。身侧原本摆放的两只瓷瓶碎裂了一只,洛意浓抬起另一瓶仰头又喝了一口清酒,用轻快的声音说:“你既然对我的事情这般感兴趣,不如就应下给我做影卫的约定如何?”
容元胤带着思量敛眸,倏然抬手钳住了洛意浓的手腕,“应下之后呢?”
洛意浓猝不及防下手上力道一松没能握稳,小巧的瓷瓶落到青瓦上顺着滚了两圈,最后同样摔落了下去。
一声碎裂的清响惊了藏在草丛间的野兔,洛意浓看着灰影跃进黑暗中消失不见才收回了视线,皮笑肉不笑般挑了挑唇角:“不过互利互惠罢了。”
除了依旧想要拿回阴书,洛意浓知道自己手中掌控的消息无一不让容元胤心动。而她近乎偏执地想要留下容元胤,除了觉得驯服一只烈性猛兽低头的过程十分有趣之外,也是突然想到若是和如容元胤这般为达目的不惜漠视自己性命的人站到一处,有些事是否也能够借他的手顺水推舟。
“你今日的状态有些不对。”容元胤缓缓松开了对洛意浓的钳制,不为所动地说:“还是等到你清醒过后再谈吧。”
他们本在互相防备又互相试探,可有那么一瞬间,洛意浓竟然觉得自己在容元胤的眼中看到了恳切。
她愣怔了下,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容元胤说:“顺口一问而已。”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陷在混沌不清的梦境里时,从洛意浓掌心中汲取到的那点温度。
方才他站在庭院中,说不清心跳仿佛停滞住的瞬间是因为恻隐,还是其他微妙的情绪。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样子像清冷的月光,虽然是会令人忍不动悸动的漂亮,可眼中却淡漠得好像没有情绪。
容元胤只是觉得如果这时有个会呼吸的活人站在身旁,即使他们还是在彼此之间试探的陌生人,大抵也会多添几分生气。
而果然在下一秒,洛意浓便朝他开了口。
他跃上房顶的时候,好似自己的行为也在被莫名的情绪牵引着。
洛意浓甩了甩手腕,双手环抱着膝盖,轻轻将下颌搭在膝头上,“也没什么,我只是和玄释师父下了一盘棋。”
容元胤问:“输了?”
“赢了。”洛意浓看着地面发呆,漂亮的眼睛里藏着惘然,“可那仅仅是一局棋而已。”
做执棋者操纵局势不是一件难事,就算成为了死局一样可以将棋盘打乱重来,又是能够拥有无数种选择的开端。
可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玄释争不过皇权天威,便想看看在同样境况之下的洛意浓是否能走一条和自己不同的道路。
洛意浓一直觉得牲畜尚能与风雪搏斗,人又为何不能同命运斗争。就算生来如此不可抗拒,也想做一回逆风执炬之人。
可即便如此坚定,也满难免会有茫然无力的时候。
方才独自一人坐在屋顶,抬头望着月明星稀的夜幕,凛风一吹,便周身都覆了一层寒意,而觉得心底一阵酸楚。
人的力量可以浩渺到能够拔山举鼎,也可以微弱到眇乎其小,而她想要做的无一件是易事。
一直坚定的信念在动摇,洛意浓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玄释无法办到的事,她又真的可以吗。
洛意浓不想做由人站在楼阁之上观赏的月,她想要成为旷野间自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