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影卫后》春山小月亮

8、故纵

　　容元胤自认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却在这时拿出了罕有的耐心。他听不懂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却也没有莽撞地去开口，而是静静看着洛意浓。

　　洛意浓忽然转头看着他，“你重伤被人截杀的时候，为什么会向慈城山上逃？”

　　容元胤说：“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因为他半路截了皇室的阴书，而顾忌着玄释，山下的搜捕也绝不会蔓延到寺里来。

　　檀溪寺数年未曾有人造访过，容元胤选择了自以为安全的外围庭院，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洛意浓。

　　洛意浓拨了拨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是什么样的消息，值得让你用命去换？”

　　容元胤说：“无可奉告。”

　　“那真遗憾。”洛意浓摊了摊手，“若我无赖到底不把还东西，你欲如何？”

　　“只赔不赚的买卖，聪明人都知道要掂量清楚。”容元胤仍旧无动于衷，“得不到剩下的两份阴书，你把它留在手里不过废纸一张。况且我既然敢做这样掉脑袋的事，你同我这样亡命的叛军搅合在一起，也要看担不担得起引火烧身的风险。”

　　叛军。

　　洛意浓在心底思量了一圈这两个字，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你把自己的秘密抖出来了，是要准备杀人灭口吗？”

　　“我只是想明白了。”容元胤摇头道，“与其继续和你互相猜忌，不如我先开诚布公。你能住进檀溪寺中，还有能力取到外人所不能见的军政驿报，家族必然也牵涉朝中。你识破我手中阴书，就应当会知道无论我是什么身份，这都是谋逆的重罪，既然如此若是被人发现你我之间有任何牵绊，对你来说都是百害无一利的事。”

　　他说起这些来的时候，神情平静得像只是在同洛意浓商讨明日的午膳想要吃些什么。

　　他们之间的谈话无论泄露出去哪一句，都是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就算是洛意浓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惊。

　　她抬眸看了一眼容元胤轮廓分明的侧脸，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喝了酒思绪混沌的人是自己还是他。
　　“你不担心我即刻便出卖你拿去邀功吗？”洛意浓问他。

　　“不过是打水鱼头痛而已。”容元胤反倒是玩味地笑了，“我的行为足以称之为大逆不道，甚至已经清楚地告诉你我是叛军。可你的反应却如此平静，你说我应该怎么觉得？”

　　洛意浓微微蹙起眉头，“你威胁我？”

　　容元胤摇了摇头，“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能成日耗在这里，多谢你那夜的救命之恩，但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

　　洛意浓说：“所以？”

　　“认真些提出你想要的报酬，我能做到绝不推辞。此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离开这里，就当做寺里的事情不曾发生过，我也不会再去探究你的身份，如何？”他答道。

　　不可否认，容元胤对洛意浓的提议心动过那么一瞬。

　　可理智到底还是战胜了想要利用她达成目的的贪.欲。

　　他们之间素不相识，不可能轻易将信任交付。连身份都不能向对方坦明的两个人，更何谈成为盟友。

　　洛意浓的态度并不明晰，种种行为看似同他一般有不臣之心，却又和曾经坚定站在圣上一边的玄释关系密切。

　　容元胤猜不透洛意浓的目的，也没有赌输的退路。

　　“说得不错。”洛意浓抬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两瓶清酒都已经摔碎在了庭院中。她收回手打了个哈欠，嗤笑道，“可你方才不是说，等到我清醒过后再谈吗，这会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想要说服我。”

　　容元胤倒是坦诚，有些玩味地笑道：“因为我惹不起你。”

　　洛意浓闻言便哈哈笑起来。

　　哪怕他们之间针尖对麦芒又相互试探，可这是离开西境以来的第一次，她觉得身边有一个可以使自己感到不那么孤单的人。

　　此时夜色寂静，只有风时不时将发丝拂起。周围环境已然安静至极，但洛意浓始终没能明白父亲要她来到寺中的目的。

　　在这样月白风清的夜幕下，的确很能令人感到放松。甚至连一向警惕的容元胤都有松动之势，仰起脸轻轻闭上了眼。

　　可是虽能静身，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洛意浓忽而转头问他：“你说自己是叛军，那你又为何而叛？”

　　容元胤道：“为一条不得不走的路。”

　　洛意浓想了想说：“那是你想走的路吗？”

　　这下换容元胤沉默了一瞬，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之后才道：“没有想不想，而是要不要。”

　　洛意浓说：“明知一个人的力量微弱，只是截获一封阴书就被追捕得差点伤重而亡。如此，还是想要和朝廷作对吗？”

　　容元胤倏然握紧了拳，警惕地看着洛意浓。

　　“我要是有心向官府告发，现在也不会心平气和地和你坐在这里。”洛意浓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纹路，声音忽而低了一度，“令人羡艳的勇气。”

　　也是她想要而不可得的。

　　有太多羁绊存在的人，是没有办法放开一切孤注一掷的。

　　容元胤十分意外地望着她，“……羡慕我？”

　　洛意浓抬眼瞥他，上挑的眼里说不清是玩味多些还是挑弄多些，竟看得容元胤的呼吸忍不住停滞了一瞬。

　　他知晓她生得动人。

　　可洛意浓的美并非花朵摇曳在枝头一般惹人怜惜的娇柔，而是像骨朵隐秘盛放在荆棘遍布的林间，虽然带着危险，却又神秘而烈性。

　　他狼狈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今夜只作闲谈。”洛意浓自袖中取出容元胤心心念念的东西，拿在手头抛了抛，“就当是许久没能有人一起说话，出了这道院门你我都把此事烂在肚子里就是。”

　　容元胤的目光猛然凝固在那枚小巧的竹筒之上。

　　封口漆印完好无损，显然洛意浓并没有私自拆开过。容元胤藏在袖中的拳头慢慢握紧，情绪却慢慢平静下来，“你把东西拿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的确如你所言，我破解不了藏在其中的秘密，继续留在手上只会惹得你将我当做仇人一样看待。”洛意浓挑眉戏谑道，“和你说话很有意思，不如这样好了。我也不强留你三个月，只当还在寺里时寻个陪我解闷的人，等我下山离开就还你东西。”

　　“你在寺中待上一辈子，我岂不是也要留在这里陪你一辈子？”他蹙眉道。

　　洛意浓反唇相讥，“还想一辈子，你做什么美梦？”

　　容元胤：“……”

　　洛意浓托着下颌盘算了下，“最多……一个月的样子吧，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要我答应也不是不可以。”容元胤也没指望洛意浓会同意，他道，“现在，就把东西还给我。”

　　洛意浓不识他名姓，仅靠“元胤”二字无从查探他的身份。只要东西一到手就会失去了他们之间互相制衡的把柄，反倒是洛意浓还有被容元胤背刺一刀的风险，因为一旦被揭发她曾与容元胤这般形迹可疑的叛军混迹在一处，必将祸及家族。

　　可没想到她竟然道：“好啊。”

　　容元胤愣怔间，洛意浓竟然真的直接将东西抛向了他。

　　入手触感不用过多查看，容元胤便已知洛意浓并没有在这上头戏耍他。她答应的太过轻易，这下反倒换做他不自在起来，“你就这么给了我，不怕我转头毁约？”

　　洛意浓仰头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露出些困意来，“那只能说明你并不是一个可以值得信任的人，我就自认倒霉吧。你该庆幸方才上了屋顶和我说了这些话，谁让我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呢。如果你今夜不来，明日我或许就回改变主意，不愿意把这东西还给你了。”

　　费尽心思想要的到的结果得来得太过容易，容元胤低头握着竹筒，面色当真有所松动。

　　洛意浓不动神色地端详他眼底神情，微微勾了勾嘴角。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容元胤俊美的面容，“我困了，你自便吧。”

　　不等他回答，她已径直跃下了屋顶。

　　翻飞的裙袂像是盛放在月下的清莲，而容元胤的半幅面容被月光投下阴影，依旧神色莫名留在原处。

　　对于阴书中的内容，洛意浓的确眼馋，可她知道留在手中用处不大，除非自己能够有容元胤那样不顾惜性命的疯狂，再去想办法截了剩下的两份阴书。

　　这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事，可容元胤对于拿回东西如此执着，洛意浓不相信他这么聪明的人肯为一页废纸甘冒如此大的风险。

　　除非他还有另外两页阴书的线索。

　　而容元胤像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与其一味强.逼惹恼了他，反抗之下弄得两败俱伤，不如她来先退这一步。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只要稳得住先退这一步，反而可以顺势制住容元胤，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兵刃相接的较量，洛意浓自认比不过完全伤愈后的容元胤。但论起拿捏人心，他却敌不过她。

　　因为想要驯服一头猛兽，欲擒便要先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