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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枭首第一
      青砖砌成的城墙布满岁月的痕迹,巍峨的石墙像一个巨人,长久地、静默地矗立在这里,俯瞰着络绎往来的车马与城民。天才蒙蒙亮,城门附近却是万人空巷,城墙上高悬的头颅是民众麇集此处的原因。
      一颗属于青年男子的头颅被残忍地枭首示众,尚未腐烂的面庞上犹有干涸的斑斑血迹,从男子的骨像中依稀可以窥见他生前清隽的模样。
      天边传来一声苍凉的鸟鸣,秃鹫振翅翱翔,在城门上空盘旋,垂涎觊觎着那块腐肉。
      陆续有人认出了头颅的身份,百姓议论纷纷,沸反盈天。
      “那不是丞相大人吗?”
      “啐!什么丞相大人,意图行刺陛下未果,不过一个乱臣贼子!”
      “真的吗?陛下对他恩重于山,他怎么敢……”
      “啧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质子第二
      中古大陆被南明、北岭两个势均力敌的国家瓜分,两国边境摩擦不断,民众之间势如水火,统治者都有吞并对方,一统天下的野心,但囿于彼此实力相当,不得不维系着一种危如累卵的和平。
      乔焕第一次见到燕挺,是在中古七年南明皇室举办的秋狩上。
      彼时燕挺穿着单薄古朴的衣裳,牵着南明三皇子□□马匹的缰绳,静默地伫立在一旁,身姿笔挺,面色从容,一双眼睛似是古井无波,又仿佛有无数暗潮涌动,纵然屈居低位,依旧不卑不亢,在广阔的猎场,一下抓住乔焕的视线。
      “雪消,我在这!”三皇子注意到乔焕,兴致高昂地挥了挥手。
      三皇子骑在马上,身披华贵大氅,腰悬珍品玉佩,一身华服,浑身贵气,在燕挺身旁,却好似被比了下去。
      乔焕在三皇子身前几步站定,拱手行礼,旋即迫不及待地望向燕挺,偏头问道:“这位是?”
      三皇子“嗤”了一声,语带嘲讽:“他呀,当然是北岭的皇子啰。”
      燕挺静默不语,只是拱手回了礼。乔焕先是诧异,后是了然。
      南明北岭二国的和平虽是迫不得已,表面功夫却不得不做。为表诚意,中古六年冬,两国的统治者分别从一干皇子皇孙中挑出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送去敌国,充当质子。
      燕挺生母为南明宫女,出身卑贱,做质子一事首当其冲。被选中后,他只带着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太监,踏着纷飞大雪来到南明。
      乔焕心道,难怪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衣,还要帮一贯嚣张跋扈的三皇子牵马。
      身处敌国,质子的日子绝不好过。不仅衣食住行上被克扣,还要忍受南明皇室的冷嘲热讽,就连宫里的奴役也对其处处刁难。思及此,乔焕望向燕挺的目光多了一分同情,见燕挺始终镇定沉着,又添了一丝敬佩。
      三皇子见乔焕的注意力全在燕挺身上,不由嗔怒道:“滚去喂马,别在这边碍我的眼。”随后换上一副不屑的神情对乔焕道:“他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赢我吧。”
      乔焕莞尔:“乔某定当全力以赴,殿下可要小心了。”
      二人谈笑间策马朝着猎场深处进发,行出数步,趁三皇子不注意,乔焕悄悄望向燕挺所在的方向,然而燕挺已然走远,乔焕只能看见他板正的背影。

      蒲柳第三
      射猎比赛乔焕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三皇子,倒不是乔焕技不如人,只是三皇子好大喜功,若是胜过他,只怕要被记恨。
      乔焕回到供皇亲贵族休憩的营地,远远便听见营地传来一阵喧闹。待他凑近,诧异地发现处于风波中心的竟然是燕挺。
      以三皇子为首的一干人等将燕挺与一个身材瘦弱、作太监打扮的少年围着。与三皇子一母同胞的六公主满脸怒容,指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太监,像是在控诉什么,又气又急,时不时还跺跺脚。三皇子手持长鞭,端的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周遭的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发生了什么事?”乔焕低声询问身边的人,一个官宦子弟解释道:“听说那个小太监没牵好缰绳,让马惊了六公主,害六公主摔了一跤。”
      乔焕见六公主衣裙上沾了些泥点,发髻也有些散乱,心道六公主脾气骄纵,刁蛮任性,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六公主饶命,六公主饶命。”小太监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额头都磕破了皮。
      六公主狠狠踹了小太监一脚,厉声道:“你倒是贱命一条,伤了本公主你拿什么赔!”
      三皇子不声不响地向着小太监挥了一鞭,这一鞭子卯足了力气,甚至带着凌厉的鞭风,若是抽在瘦弱的小太监身上,恐怕下一秒就会见血。
      千钧一发之际,燕挺上前替小太监接下了这一鞭。
      “撕拉——”燕挺单薄的衣物被鞭子生生撕裂,左臂上霎时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乔焕瞳孔一缩,燕挺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将太监护在身后,恳求道:“六公主息怒,是我没管好奴仆,您要罚就罚我吧。”
      六公主冷笑:“你们主仆情深,倒显得我没理了。”
      三皇子眼中划过一丝恶意,阴笑着帮腔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周遭的官宦子弟向来对三皇子马首是瞻,当即领悟了三皇子的话外之意,连声附和道:“就是,哪有求人不下跪的!”
      燕挺眼中闪过挣扎,他余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小太监,又沉默地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三皇子,咬咬牙,缓缓跪下。一众狗腿在燕挺下跪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大声哄笑,三皇子眯起眼,抚了抚手中的鞭子,笑道:“哦?这可是你自找的。”语毕,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
      一道道狠戾的鞭子抽打在燕挺身上,燕挺咬紧牙关,无声地忍受着三皇子的鞭笞。他脊背始终挺直,似乎在用沉默宣誓自己的逆反。不多时燕挺的双臂、胸膛与后背处添了许多狰狞的鞭痕,豆大的冷汗自他颊边淌下,乔焕看得心惊,急忙出声制止:“三皇子,手下留情!”
      三皇子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乔焕,眼神阴鸷:“雪消要替他求情?”
      “他到底还是北岭的皇子。”乔焕额前冒了些冷汗,强作镇定道:“十二殿下也在北岭,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儿,不仅十二殿下的日子不好过,两国的关系也会受到影响。”
      此话不无道理,三皇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鞭子收好:“罢了,刚好我也累了。”说话间他踹了踹燕挺,“起来吧,还不快谢谢雪消。”
      燕挺抬头飞快地望了乔焕一眼,踉跄着起身,缓缓走到乔焕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多谢大人。”
      不知怎的,乔焕没有勇气直视燕挺深邃的眼眸,只得含糊地说了声“不谢”。
      三皇子一行觉得无趣,去别处找乐子了,六公主则留在原地,神色阴晴不定。她盯着犹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目光仿佛淬了毒,约莫半刻钟后,六公主才恨恨地走了。乔焕见周遭无人,悄悄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膏药,递给燕挺。
      “家姊怕我打猎时受伤,硬要我带上的,治疗皮外伤很有效,你且收着吧。”
      燕挺沉默着接过,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药瓶,良久,他轻轻道了谢,嗓音有些沙哑。
      乔焕心里很是矛盾,他对燕挺坚韧的品性感到钦佩,无端生出几分想与他亲近的念头,方才他在心里打了几份腹稿,却因为嗓子发紧,什么也说不出口。燕挺静默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一声不吭。
      “殿下……”这时,一个尖细、柔弱的声音自二人后方传来,打破了这短暂而微妙的宁静。燕挺如梦初醒,走到小太监旁边,搀扶他起身。
      “阿宝,起来。”燕挺说。
      “殿下,多亏有你。”阿宝柔弱无骨地倚在燕挺怀中,小声抽泣,此前小太监一直跪伏于地,现在他抬起头来,乔焕这才看清他的脸。小太监身材瘦小,长相也异常柔美,此时梨花带雨,当真是我见犹怜。
      “想必这就是唯一陪燕挺来南明的小太监,二人相依为命,难怪燕挺要护着他。”乔焕心想。
      望着阿宝过分精致的五官,乔焕不禁想起了北岭男风盛行的传言,见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一时之间有些窘迫。他抹了抹脸,不打招呼便匆匆转身走了。

      袖手第四
      秋狩之后,乔焕偶尔会梦见燕挺,梦中的燕挺总是沉默地站在他身前,那双深邃的眼眸久久地凝视着他。梦境被一片厚重的白雾覆盖,只有二人站立的地方开拓出一方天地。
      乔焕无意探究梦境的深意,只当是遗憾无法与欣赏的人拉近关系。
      乔焕曾经是太子伴读,现下太子业已进入内阁学习处理东宫事务,他便不能频繁入宫,好在太子感念旧时情谊,乔焕仍时常被太子召见。
      乔焕每次进宫都会想方设法绕到燕挺居住的小院,给他送去一些慰问品,或是干粮,或是药物,或是御寒的被褥。一开始燕挺不肯收,到底拗不过乔焕的坚持,最后还是收下了七七八八。燕挺与乔焕也在一次次的接触中逐渐熟稔,从一开始的相对无言,变得偶尔会聊一些寻常的话题。
      乔焕在与燕挺的接触中发现燕挺谈及一些时事往往能道出真知灼见,聪慧得令素有天才之名乔焕暗暗心惊。他们侃侃而谈时从不避着阿宝,阿宝听不大明白二人的对话,却能耐心恬静地坐在燕挺身边,炽热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燕挺。
      阿宝对燕挺爱慕昭然若揭,燕挺生性冷淡,看向阿宝的目光并不掺杂爱恋的情愫,但经年的陪伴早已使燕挺习惯阿宝的亲近。
      乔焕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无端有些烦闷,他隐隐察觉到自己对燕挺怀揣一些旖旎的念想,却因为清楚阿宝在燕挺心中无可比拟的地位,乔焕不敢直视那份晦涩的情感。
      某一次探望,阿宝难得不在,燕挺大抵是看书累了,伏在案上小憩,乔焕原本随性地进门,乜见这一幕,立刻放轻脚步。
      乔焕一步步靠近燕挺,目光贪婪地在燕挺身上游弋,好似要将燕挺的睡脸铭刻于心,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门边倏然传来一阵响动,乔焕如梦初醒,侧头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原来是阿宝撞破了这个暧昧的场面,感到惊慌失措,不慎被门槛绊倒。
      乔焕好似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他仓惶后退几步,像犯了错的孩童一样无助地站着。其实乔焕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顶多是离燕挺近了些,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此刻一连串心虚的表现却是不打自招。
      “殿下乏了……我先走了。”乔焕抛下这句话,落荒而逃。

      中古八年冬,一日,太子传唤乔焕,忧心忡忡道:“雪消,父皇近日愈发喜怒无常,我做事时常不能使他满意,长此以往,恐怕会遭父皇厌弃。”
      南明国的皇帝年轻时励精图治,步入中年后却日益昏聩,不仅沉湎美色,偏信宦官,性格也愈发恣睢暴戾,刚愎自用。如今皇帝年事已高,龙体抱恙,而皇子则一个个长大,纷纷崭露头角。老皇帝从前疑心就重,如今更甚,他忌惮朝臣、皇子,更倚重身边的宦官。
      近年来皇帝屡屡表现出对太子的不满,太子的位置俨然岌岌可危,有野心的皇子蠢蠢欲动。宫中暗潮汹涌,朝中也混乱不堪,宦官擅权,党羽林立,党争愈演愈烈。
      太子母妃与乔家沾亲带故,乔家是铁杆的太子党,太子如履薄冰的现状他们心知肚明,乔焕虽然焦躁,面上仍镇定地安慰太子:“爱之深,责之切,对储君陛下定然会严苛一些,殿下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名正言顺,无需过多担心。”
      乔焕心事重重地走出太子的宫殿,殿外的积雪约有几尺深,乔焕谢绝了太子安排的轿子,同往常一般绕道而行,准备前往燕挺的住所,却在半途中与六公主不期而遇。
      六公主披着枣红色的大氅,身穿同色袄裙,宛若满地白雪间的一点落梅。她嘴角噙着笑,眼神掺着柔情蜜意,黏糊糊地问道:“焕哥哥,这是要去哪啊?”
      乔焕蹙了蹙眉,很快换上一副闲适的表情,装作漫不经心道:“心情有些烦闷,随便走走,准备回去了。”
      “哦?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来找燕郎的。”六公主手指卷了卷鬓边一缕碎发,笑盈盈道:“可惜,燕郎被叫去砍柴了,不在呢。”
      “是吗。”乔焕随意地点头,心道今日不巧,还是打道回府罢。乔焕正欲告辞,六公主纤细的手指却攀上了他的臂膀。
      “焕哥哥,时间还早,不如陪我看一出好戏吧。”
      乔焕望着六公主眼中藏不住的恶意,心生一股不详的预感,下一秒,尖细、凄厉的惨叫声破空而至,直冲冲刺进乔焕的耳膜,六公主娇滴滴地笑了。
      “好戏已经开场了,焕哥哥。”
      乔焕迷迷瞪瞪的被六公主拉到惨叫声发出的地方,只见阿宝被几个衙役打扮的彪形大汉押着,另外两个大汉挥舞着硕大的板子,一板一板扎扎实实地打在阿宝身上,周遭围着三两个看热闹的人,大多是三皇子的拥趸。
      眼前的一幕太过熟悉,一时之间乔焕有些恍惚。
      乔焕嘴巴张了张,求情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被一个眼熟的同侪打断,同侪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乔焕的衣袖,低声道:“雪消又要替他求情?我看还是别做无用功了,六公主记恨他,迟早会找借口发难,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乔焕顿了顿,茫然道:“只是摔了一跤,六公主难道要他偿命吗?”
      同侪嗤笑一声:“你当六公主真是因为这事儿记恨他?其实是六公主看燕挺样貌俊美,想收做面首,燕挺不从,六公主为了给他一个教训,这才总是拿他身边人开刀。”
      “看这太监生得这个模样,平日里又那副作态,估计真与燕挺有些首尾。”
      乔焕怀中揣着给燕挺带的糕点,此时这袋糕点就像一抔冰雪,冰冻着他的心,连累他浑身上下不住颤抖,他突然不敢深思六公主每次望向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宝似乎瞧见了乔焕,原本奄奄一息的他突然迸发了一点力气,朝乔焕所在的方向伸出了干瘦的手。乔焕木然地注视着眼前一幕,一言不发。
      “现在太子一脉存亡绝续,三皇子一派凭借母族势力势头正盛,从大局考虑,我的确不应忤逆六公主。”乔焕心道,旋即攥紧拳头,深深看了阿宝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去。
      阿宝眼中的一点点希望散去,伸出的手缓缓垂落。他的嗓子业已嘶哑,再也叫不出声,茫茫雪地中,只余下木板击打□□的“啪啪”声以及六公主放肆的笑。

      草芥第五
      乔焕连夜探访京中名医,开了许多治疗外伤的药,第二天乔焕拎着药和一些滋补身体的补品,寻了个由头进宫。心不在焉地谒见完太子,乔焕马不停蹄地赶往燕挺的居所。
      清冷的偏殿萧索破败,院中草木凋零,光秃秃的枝桠上挂了一块裁剪粗糙的白布,白布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燕挺伫立在新挖的坟堆前,无声地落泪。
      乔焕呆立在院门口,手中的草药和补品掉落在地上,发出些微声响。
      燕挺一贯是沉着、从容、坚毅的,身处卑位而不轻贱自身,不妄自尊大亦不妄自菲薄,乔焕从未想过会在燕挺身上看见脆弱与绝望。
      “阿宝是今天清晨走的。”燕挺目视远方,像是在对乔焕倾诉,又好像在喁喁自语。
      “他本来就生着病,又被那群畜生虐打,当晚就撑不住了。
      “我去太医署求大夫出诊,太医署大门紧闭,无论我磕头还是下跪,没有一个人肯见我。
      “我甚至……去求了那个毒妇,她对我说,‘你连自己都护不住,你还想护着谁啊’。
      “我答应过他要保护他,我食言了,我大言不惭,根本做不到。
      “他死了,我甚至没办法给他准备一副像样的棺材,只能用被褥与草席裹着他,随便埋了。
      “我昨天去砍柴,只是想拿些柴火回来,好让晚上屋子暖和一点……”未尽的话语消弭在燕挺的哽咽声里,乔焕呆滞地望着崩溃的燕挺,眼泪抑制不住落了下来。
      “对不起……”乔焕几不可闻地说出了沉重的三个字,沉浸在悲怆中的燕挺没有听见。
      “他知道阿宝被打时我在场吗?”乔焕惶恐地想。
      乔焕望着阿宝简陋的坟茔,好似又看见阿宝伸向他的、干瘦的手,乔焕不禁后退几步,燕挺察觉到动静,通红的双眼望向他,乔焕偏过头,不敢与燕挺对视。
      “让阿宝安息吧。”良久后,燕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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