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前路无知己》东一源儿

4、吃饭小熊猫

　　饭是做好摆在另一间屋，通常几个客人坐一桌吃，一桌规格五菜一汤。

　　但今天人少，店家小儿几个也吃的早，就单独给他做。

　　几个白瓷碗盛满到只剩浅浅的沿，红红绿绿，油量又饱满，没见过却觉得熟悉的味道。他把面上辣椒葱蒜芹菜香菜拨开，是炖杂鱼和几样时蔬。

　　泡椒大蒜炖的黄辣丁石爬子缺猫儿，早晨溪流边才跟农名收的，瓣瓣白肉鲜嫩爽滑。灶后面有个土缸，捞出大把酸萝卜，切得碎碎的，用油一炝，酸汤扑鼻，满屋子白烟，慢慢才反上河鲜得土鲜味。

　　炒菜是整个旅店最热闹的时刻，切菜，油烟爆起，锅铲，脚步，咳嗽，容器碰撞，咳嗽，在忙碌中提高音量的聊天与笑骂，偶尔碗筷落地。

　　整片山都传达着这一家人要吃饭的意念。

　　热闹到江浩然心里突突的，与先前的寂静判若两处。总觉得有批军队埋伏在厨房里，趁其不备筷子戳他后脑勺，这种状况现在叫创伤应激障碍。

　　腾地站起来，老板给他按下去，说来来来坐到坐到，不要客气，又整了几个素菜哈。

　　素菜炒蕨尖儿，蕨菜是屋后石壁间薅的。炒南瓜藤，满墙瓜藤里掐的。还有一碗包包白汤，撒点儿盐撒点儿葱花，配着泡椒杂鱼，这头酸辣，这头两碗汤下肚，满口清甜。

　　江浩然头次对食物却有了期盼。

　　原先从北方到平县，所有的张嘴都只是为了活着。难民教他菜根叶菜和着冷泥水，能管几天；有施舍的干粮揣兜里，馊的先吃；干的掰成一块块，饿的时候放嘴里，慢慢嗦。后来情况好些，但银钗也不富裕，加上丫鬟三个人也是紧着两菜一汤，唯一的荤腥是猪油，每顿从大瓦罐里用筷子扣出来那么一夹，分几份拌菜煮汤。

　　江浩然这顿吃下来有些恍惚。老板见他年纪轻，又精壮，怕吃不饱还加菜，后厨梁上割了块坐垫儿腊肉炒蒜苗，肥而不腻，嘎吱香脆，皮和瘦肉还省了小半条，做什么呢，剁碎了焖饭，下点新鲜豌豆。

　　青城对素菜的理解，是只要有猪油，就会格外清甜，炒要炒得爽脆，炖要炖得烂乎。

　　还问他够不够，不够晚上就着炖鱼的汤下面，加两颗青菜，安逸得很。

　　少年细碎额发间都是汗，来得时候紧闭着薄唇，肃杀隐忍，年龄小却叫人害怕。现在看起来竟有点懵，看看碗还点点头，行，看来他晚上确实想吃面。

　　酒足饭饱，天色也就暗了。除这座小院，外面漆黑，老树老藤影影绰绰。门口坐着大火盆，小店里的人全出来围着烤火，一片祥和景象。

　　有小孩儿往扒个角，往灰里埋些红苕，红苕也就成人手掌一半大，再把柴火刨回去。

　　江浩然恍惚中，看见战友在雪间搭柴火，老大将刚制成的狼皮扔在地上铺平，说你待会儿垫上睡，就不冷了。

　　他挑了个角坐在人堆里，安静听着低声方言。

　　眉头又收敛起来。

　　店家朴实稳妥，聊天间给江浩然讲了讲青城。

　　大致上这么说的。

　　这快平原，千年来深陷险山峻崖之中，又水涝严重，原先是没住人的，历经河道改建，有了岷瓶城的水利，周遭部落才停止迁徙，形成片富饶之乡。

　　调水修路，再后来数次战乱，人杀光了，又生出新的，再杀光，再生出新的。几经绝境，又几经重生。

　　无数民族在历史中形成渺小不息的河流，蕴含着文字歌谣金银铜钱香料丝绸盐，从四方而来汇入，形成了一片看似平静的水池。

　　而有的在水面下卷动后离去，而停驻的一条绕东北，一条绕西南，最终依附同时又守护着这片土地。

　　从记事起，城内水渠城墙胡同大大小小，全都是时间的印记，每条街道，每片花草，每个老人，都能说个故事。钟灵毓秀，世间惊奇，在青城总有处角落能找到缩影。

　　老板说了很多，每个人听得昏昏欲睡，江浩然在助眠的火光间在记忆和故事反复横跳，脑子里都是只言片语。

　　店家又说，青城是块宝地，四面环山，四面道场，灵得很。

　　不要怕哦，我们这儿动物都通人性得很。

　　说起这个，江浩然忽然想起今早狐狸，那只胖乎的狐狸。

　　店家说，青城啥子没得哦。

　　青城是有神鬼的，那既然有神鬼，自然也有妖精三。

　　然后店家扬起眉毛，努努嘴。

　　你看我们这块地方哈，其实就有一个。

　　似熊似狐，浑身通红，尾巴九节白环，人称九节兽。

　　少年刚伸出烤火的手定住了，他抬起头，不自觉问到，不是狐狸吗？

　　像，但不是。

　　老板还没反应过来，还说呢，你肯定没看到过哈，北方没得的哈，只有青城才有。

　　少年声音有点低，这，这样啊。

　　灵得很我跟你说，只凶。

　　少年问，有多凶。

　　老板说，啊不是凶的意思，就四辣锅，我们一般哈嗦凶的话，就是辣个厉害的意思。只凶，就四非常嘞厉害，懂起了不？

　　懂起了。

　　这九节兽，盘踞在青城山附近，听说有五千年的道行。

　　说也是好笑，别的小动物见人就躲，他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五千年的道行，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经常在附近窜梭，模仿人走路，模仿人说话。

　　浑身毛茸茸的，也不像其他怪谈里的妖精会化形，在人眼里就是个直立行走的野生动物，到处遛弯，被人瞧见了指着说呢，嚯你看，这小动物还会站起来呢。

　　九节兽抬头，突然张口说话。

　　你好啊，吃饭没得喃？

　　一口标准的青城本地方言。

　　就这样吓跑了不少从外地来往路人。

　　路人哪受得起这种惊吓，边跑边喊，救命啊————！

　　他跟在后面也学着举起双手，救命啊————。

　　这下人家恐惧得更厉害来，眼见追着自己过来，嘶声力竭喊，闹，闹妖精啦————！

　　他还跟着，继续学，欧——闹妖精咯————。

　　店家随着父母辈刚搬来时，他也害怕。小孩儿眼亮，总能看到东西，撞见九节兽的次数也多。

　　江浩然问，伤人吗？

　　老板说，不伤人。

　　背着手，叉着小短腿儿，抬着小胖肚儿，只是走来走去，碰着人也是满脸慈祥。

　　总是说，都挺好的哇？去忙嘛去忙嘛。

　　江浩然沉默了。

　　怎么看出的满脸此慈的？

　　店家说，不止不伤人，以前他们家猪圈塌了，九节兽还帮他们赶猪呢。

　　哎呀，一条都没丢，比先前更白白胖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