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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   春雨无声,激起泥土里的芬芳,春日的味道里每每有一丝草木的味道。

      既然身后的人喊住了她,谭烟也只得大方转身。她脸上的笑意恰恰好,像是个远道而来的故人,没有怨恨也没有委屈地笑着:“看你全神贯注地在作画,我还是不打扰了。想当年在扬州……”说到扬州,谭烟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被狠狠地拽了一下,然后笑容就变得尴尬了。

      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谭烟看尴尬,将手上的竹篮摆在石桌上,说道:“我送来些湖笔。你向来对毛笔是极为挑剔的,这些笔都是山野老林里访笔匠求来的,不是那市面上千金购得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雨水浸湿了他的单衣。秦落衣裹着袍子将衣带松垮系上,伸手去篮子里摸了一支握在手上细细地看。笔未开锋,雨水落在上头,湿润些。秦落衣看了良久,低头笑了一声:“果真是好笔呀。”他坐在石凳上,目光落在别处。自两人一处说话以来,他未曾看过谭烟一眼。

      谭烟心里更是难过了,背手转身,索性离开他的视线。身后传来提篮子的声音,又是一阵寻找什么的声音。谭烟的心更是紧了,那篮子湖笔下头摆了一张红艳艳的请柬。她不是为了捉弄他,让他伤心。她只想让她知道她要嫁了,好叫他放心。

      过去的日子里,谭烟对音之为人嗤之以鼻。长得好,家事好,身手好,气度好就能为所欲为了?谭烟在一边抱怨。秦落衣就在一边劝解道:“你能说出音之这么多优点还真不容易。说不定,你们也能成为极好的朋友。”

      当时,谭烟心气十足地说绝不可能。

      但如今想来,不知是箴言还是预言。他们不但成了极好的朋友,还成了夫妻。音之待人冷淡,傲气十足,对谭烟却体贴入微。嫁给音之,她想自己后半辈会是幸福的。

      待回首时,他的手里果然握着那张请柬,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都未曾吭声,末了将请柬放在桌子上,眼神木木地看着被雨水泡烂的桃花图。雨水浸润下的秦落衣似弱柳一般在风中摇晃着身子,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他开口吐了一个字眼还是闭上了嘴。

      那人低眉,指尖触过纸上殷红。那人抬手,舌尖舔过指尖。那人蹙眉,最终展颜笑了。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的样子着实好笑。彷佛三月天里的桃花浮在水面般动人。

      谭烟也不再说话。她发现心底涌起一丝念头。她想听秦落衣说一句:不成婚可以吗?可秦落衣什么也没说。他如谪仙般出现在她面前,如今她要松开手送他会九霄。秦落衣是以假乱真中的高手,他能将假情换做真意,骗尽天下人。如今这般一想,谭烟又觉好笑了,也许他也从来不曾爱过自己吧。

      乌云翻滚,瓢泼雨势。

      “雨大了,我扶你回去吧。”谭烟低眉,看着脚边的青草道。

      “不了,你先回去吧。一会有人来接我。”他道。

      “你身体不好,不该淋雨。腿脚……”

      秦落衣抬头,第一次看着谭烟的眼睛。思索了半晌,按着膝盖道:“是太极殿里留下的老毛病。一碰到雨天就疼得起来,平日里倒是无碍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谭烟听后,有些不知可否。若是风湿,他怎还傻傻地在雨中坐着?谭烟也不答话,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用掌心捂着他冰凉的膝盖:“好些了吗?”

      温热的真气输进膝盖,若是风湿定是有效果的。可秦落衣却无半点知觉,她拍了拍对方肩头,摇了摇头道:“不必麻烦了。”犹记得西湖岸边,他舌灿莲花何等狡黠,如今怎会此般淡漠?

      手被推开,谭烟瞬时半跪在浅草里。脸上流淌着汨汨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泪。谭烟突然道:“你是被主尊下了什么药,害得你不能走路还是有旁的事情又要一人扛着?”

      秦落衣低头笑了一声。他该如何说,说自己傻,自己笨。明明是设给别人的圈套最终倒是自己钻了进去?还是说当日在溯水谷,救谭烟一双不能动的腿便与巫溯水做了一笔交易。用自己一双腿换了谭烟一双腿?他都不能说。

      主尊从不穿红衣,而谭烟懂幻术。那穿红衣的鬼魅必是谭烟无疑。当日,溯水谷起大火,秦落衣在楼上见到腿脚完好的红衣女子。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谭烟压根就没有中巫溯水的怜香惜玉。她故意装作中计就是为了进溯水谷杀巫溯水。可秦公子偏傻傻地用腿去换那双好腿。如今,天已开春,他的腿也废了。个中点点滴滴,在雪夜他就想明白了。

      若说他骗的是谭烟的感情。那谭烟要走的,还多了一双腿。

      自腿废了之后,音之竭尽心力帮他回天。可巫溯水的毒又怎是简简单单就能解了的?服毒那日,他早已下定决心。他欠谭烟一个人生,赔上一双腿倒也不亏。

      “回去吧,音之在林子里等你。你们也好久不见了。”秦落衣伸手指着林子深处的一道人影道。

      林子深处一人提剑站在轿前。他白衣胜雪,眼神淡淡地望着他们。白衣在乌黑枝桠间穿行。待音之走到跟前,看谭烟的眼神又是宠溺到了极致。他似乎又活了过来,不似丹青殿里那般病恹恹的样子,这才是音之该有的模样吧。

      小轿也停在了跟前。落衣坐在石凳上,音之抱着他上轿。又将自己的白狐大氅搭在他身上。音之攀着轿帘同落衣说了些话。说的什么,谭烟一概没有听到。耳畔雨声很大,她惊讶地看着这对莫逆。

      他们依旧要好。他们是换命的兄弟,一个女人对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谭烟这样想着不禁用袖子去揩泪珠。

      音之替落衣裹好身上的大氅,又没头没脑说了句:“你要照顾好她。”落衣突然抓住音之的手,摇了摇头。

      音之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又道:“都听我的。”那只覆在上头的手,无力垂下。秦落衣看了眼轿外的谭烟,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轿壁上:“好,我答应你。”

      送走秦落衣,音之转身去拉谭烟。谭烟嘟着嘴有些不高兴。前几日,音之待她冷淡,这一日突然换了性子,她不习惯。刚才又见,他们两人依旧好好的,她虽不是想搬弄是非,总归觉得自己自己像个物件被这兄弟俩推来让去。

      澹台音之除了大氅后,身长如玉的模样便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他一眼便猜透谭烟的心思,就笑着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摆在掌心。

      金灿灿的金子被雕琢成一簇盛开的木樨花。那黄莹莹的光泽如同月华一般笼着发簪。谭烟一见就很喜欢。她接过发簪,又觉鼻端肆意出一阵木樨花的香味。这香味同音之身上的一般好闻,而这发簪她又觉得眼熟得很,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音之捻起发簪,替谭烟插在发间,那模样着实像极了谭烟的母亲。音之笑得很宽慰,道:“成亲那日,别忘了戴上。”

      次日,敦煌全城清水泼道,闲人避让。皇上万岁亲临敦煌。澹台音之出城百里恭候圣驾,随行百官更是不计其数。皇上不坐龙撵,而是一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英姿飒爽入得城门。他一生坐拥帝都繁华,多次听闻敦煌繁华如同长安,这一次见了,更是恨澹台音之入骨。

      音之接驾有礼有节,早前的病态也一扫而光。两位大人物相见,场面是前所未有的盛大,但各自属下都是佩剑而待。皇上亲临不知肚子里又揣着什么坏水。

      迎驾酒宴上,谭烟未曾出席。皇上也不怪罪。音之座下,皇上座上,隔着老远一同饮了好几杯。大臣们寻思着这两个冤家怎么突然琴瑟和谐起来,不免有些害怕。酒过三巡,皇上推说头疼要去偏殿休息,临走前派人叫音之去殿前候着。

      殿前灯盏摇曳,寒气上袭,音之有些头痛。程佛儿不知怎的,突然跑了来,被音之一个眼神就喝了回去。等到两更天,待皇上收拾完毕,太监才来传话喊音之进去。

      白虎皮子上,万岁斜斜躺着,眼神迷离地盯着音之道:“澹台卿家,为了你的婚事,朕可是从长安跑了来。这一次,你可不要再出什么事情了。”

      音之抬头便笑,一双眸子毫无畏惧道:“谢万岁厚爱。”

      “爱卿为朕驻守敦煌多年,劳苦功高呀。朕多多关心你也是应该的。如今可以见到爱卿开枝散叶,朕甚是欣慰。以后爱卿有了子嗣,朕还要接回帝都,好好栽培呢。”万岁慵懒道,“音之莫要推辞嘛,莫非爱卿有难言之隐,在房事上,十分不行吗?”

      原来皇上此行是来要人质的。听了这番话,音之不怒反笑:“子嗣多了也不好。皇上膝下子嗣太多,如今立了东宫,宫闱内还是暗波汹涌。陛下有心他顾却无力打理好皇子之间的争斗。陛下,臣是不是多言了?”

      皇上原本占了上风,正是得意。可澹台音子何等强硬,竟然连皇族家事也敢拿出来说。皇上脸色乍变,冷哼一声。的确,如今宫闱之中明争暗斗一发不可收拾。东宫按规矩立的是嫡长子,可几位皇子都在暗中筹集谋事军队,试图想要废除太子。

      皇子中只有四皇子还算安分,性子温润叫陛下颇是欣慰。想到这里,万岁头更痛了。这些年,他将过多的目光放在敦煌而忽视了自己的儿子。

      陛下叹了一口:若是我的子嗣中有澹台音之一般的人物,又能得秦落衣一般的臣子辅助,大唐江山则稳如泰山了。可为何,澹台音之偏偏是对手,秦落衣又驾鹤西去了呢。

      太监悄悄自一边进来,跪在塌下道:“皇上,帝都的奏报。”

      皇上读了奏报,禀退了音之。他一出帝都,皇子们都开始了暗自动作。皇族总是在政权和权力的斗争中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此番,三皇子夜袭东宫,太子重伤,被抓获了。大臣们不敢办这件案子,只能传信来敦煌请示。

      真是头痛呀。皇上放下奏报,合上双眼。明日再说吧。

      之后的几天,皇上精神不济。一来是旧病复发。二来,是连着几份奏报过来都是说太子情况不佳。慕辰在一旁精心伺候,怎么也不见好转。澹台音之遣了一个人去伺候皇上的病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文使。起先,皇上谨慎。但凡此人接手的东西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彻查。后来,几服药下肚,皇上倒是好了许多。最后,陛下开口要了这个人,说是要带回长安。澹台音之想了很久还是答应了。于是,皇上这一头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三月初七,全国上下都在谈论一桩盛事——敦煌城主成亲。

      早前就有人说,像澹台音之这般妖孽似的人物,一辈子都不可能红鸾心动。可转眼间,他就要成婚了。又有人说,嫁给澹台音之的女人,注定一辈子独守空房。像澹台音之这种一击媚杀的人,要是喜欢也只喜欢男人。可事实证明,新娘子得到了城主的万千宠爱。

      江湖上也来了大批侠士,来看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嫁进皇室。街头巷尾实在热闹。有人认为,这一次排场比慕辰公主的那场人鬼婚礼还要大上一倍。外加上,那座等待了多年的栖凤阙,这婚礼光想想就够心痒的。

      婚礼是黄昏时举行的仪式。日色昏黄时,城主大婚的庆典正式开始。

      睿王府九曲回廊上的宫灯一盏盏被点亮。盈盈火光在大红色的锦缎里摇曳。大殿前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客人们。皇上着九龙袍坐在正中的圈椅里。

      大殿里烟雾袅袅升起。

      谭烟着了一身茜素红,上头金丝滚绣的凤凰似在祥云之间上下翻飞。一丝不苟的盘发正中是那支花团锦族的木樨发簪。大红薄纱蒙着面,她真的要出嫁了。长长的裙摆在赤铜地面上摆出凤尾的形状。透过薄纱,她能看到站在大殿正中的红衣男子。

      这是她第二次见音之穿红衣。第一次是在栖凤阙见他着红衣吹箫,样子分外妖娆。那日红云漫天如同今日一般。不得不说,音之那白皙的皮肤穿红色还真是合适这妖娆的颜色。

      鼓乐声响渐渐响起。晚霞处有飞鸟掠过。鸿雁双飞,红烛高照,一对璧人拜堂成亲。

      前几日音之脸色不好,苍白得叫人心疼。今日拜堂时,旁边一直立了一个小哥,像是专门为了扶他。音之在堂上站了一会,脸色又惨白起来。可那当口,热闹得实在不像话,音之亦不好扫了旁人的兴,便一直强撑着。

      勉勉强强拜了堂,谁也没想过,过去无比帅气的澹台城主,一遇上小登科的事情竟是这么没用。宾客们津津乐道着这件事情。有人背地里悄悄说澹台城主想必是近日来寻欢过了头,肾虚给闹的。

      酒宴上气氛更是欢畅。皇上陛下很赏脸地来喝了三杯酒,又很识趣地走了。宾客们见了真龙天子后十分兴奋。见皇上一走,更是闹腾开了,推杯换盏饮得十分放浪。婚宴上的菜是顶好的菜,酒也是绝好的酒。从黄昏饮到夜深,没一个不尽兴的。

      澹台音之作为新郎必然要迎客。他坐在大殿正中的高位,但凡来敬酒的,他都不推辞,一概喝个干干净净。

      府上的人都知道,往日里澹台音之几乎滴酒不沾。江湖侠客酒剑天涯何其畅快,朝廷名士诗酒月下何等自在。可澹台音之武功盖世,人也长得绝美,却偏偏对杯中之物,避之惟恐不及。

      秦落衣说喝醉酒的音之很脆弱,像阳光下的泡沫,一击即碎。这话也只有秦落衣会说。因为音之只醉过一次,那一次就秦落衣在场。

      音之一贯冷峻,唯有那一次喝多了。他俩自小一道,喝酒不下百次,澹台音之每次最多三杯。反倒是秦落衣,为了灌他酒,把自己先给喝趴下了。那一次喝酒,秦落衣没劝。音之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喝得烂醉。还说了很多谁也听不懂的话。

      最后,他还抽出腰间的剑,交到秦落衣的手里说:“我只想死在你的手里。”

      宾客们早就知道城主不爱饮酒。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去敬酒,不想他倒是照单全收,一概笑纳。

      夜已深,大殿里还在喧闹。澹台音之伏在案上,身体软得跟杨柳一样。侍从上来扶着城主去栖凤阙,跟随他多年的属下说要去闹洞房。见城主醉似烂泥,也不好意思跟去栖凤阙。只得留下来照顾客人。

      侍从扶着音之拐过廊下,音之眼神突然清明起来,挺直脊背推开侍从道:“我自己过去。”月色正好,朱红廊下,澹台音之摸了摸自己的脸。

      栖凤阙最让人痴迷的便是今晚。

      六月开的合欢,齐齐在今晚绽放。这不是什么神迹,而是城主命人生火取暖,调高温度,催着花开。百丈长的甬道上,树影斑驳。如华盖般的合欢树上有点点金光。九百盏金器银盏在大婚之夜点亮。花云缭绕里的栖凤阙大殿在千斗夜明珠的装饰下,恍如九霄宫阙,熠熠生辉。

      曾经,澹台音之说:“待满树合欢花开,青石甬道上我为你点九百盏金器银盏举凤凰和鸣。”

      曾经,澹台音之说:“你会成为栖凤阙的女主人。”

      如今,他说的话一一实现。

      软被锦帐,谭烟端正坐着。程佛儿进来奉上一杯醒酒茶:“夫人,喝盏醒酒茶,一会要喝合卺酒。”

      谭烟端过喝下,佛儿刚一出门。音之就步履踉跄地迈过门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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