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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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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敦煌。
谭烟敲响睿王府大门的时候是正是半夜。敲开大门后,她直接去了药殿。一进药殿,两扇大门在风中晃荡,除了黑暗,药殿里什么也没有。
“城主在丹青殿,药殿里东西半个月前就撤走了。”看守药殿的侍从道。
谭烟忙问道:“那药殿里疗伤的公子呢?”
“公子?一直来不是门主同城主在一道的吗?”侍从又道。
谭烟这才想起,若真是为落衣疗伤必定是保密的。无奈之下,她只得夜访丹青殿。不知何时,丹青殿的台阶旁又凿了一条平顺的小道,像是专门便于腿脚不便之人似的。谭烟一见,心头便是一紧。
两扇大门合着,檐下挂了一盏红灯。窗纸上映照出一道单薄的人影。谭烟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才有人出来回话,从城主刚吃了药睡下,今晚多有不便还是明儿再见吧。现在还是先在府上安顿下较好。
半个时辰后,谭烟住进了先前住过的屋子。这一夜,天气还有些凉意。谭烟来时穿得较为单薄,如今站在廊下不觉有些发抖。下人捧了茶来侍奉,谭烟却说换酒来。
红泥小炉上温起一壶清酒,谭烟捧杯抬头。药殿巍峨飞檐就在院外,她心里头本已不是滋味。这一见更是惆怅,便一杯接着一杯饮了起来。睿王府上的酒比起江南的酒有着大大的不同。此酒入口温存,后劲却足。几杯下肚,她便头晕眼花起来。
醉眼朦胧里,她见有人在对面坐下。她眯着眼想要看清楚,那人影却越加模糊。
谭烟将酒杯推倒人影面前,舌头打着结:“一起喝一杯。”她已醉似烂泥,趴在桌子上连头也抬不起来。人影接过酒杯,顺手就泼在了地上。这般一来二去的,一坛子好酒生生便宜了地上这钵黄土。
夜色正浓,露水正寒。
酒劲在身体里作祟。谭烟醉得不省人事,便靠着栏杆沉沉地睡着了。她的睡相很安静,酒品也不错,不哭不闹起来的时候像个乖顺的孩子。人影看她睡得香甜,便挪到她身边将身上的白色大氅搭上。
谭烟在栏杆上翻了个身,这才露出一张俊俏的小脸来。再仔细一瞧,那截垫着脸的水绿色袖子上已是斑斑泪痕。她心里的苦,旁人都知道。可谁也帮不了她。
男子招来几个侍女要把醉酒的女子扶进屋去。可谭烟偏就死死抱住那截栏杆死活不挪地方。她表情坚决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男子也只能作罢,禀退了侍女一人陪着她在栏杆旁坐了一宿。
第二天天刚亮,男子便走了。不多时,谭烟醒来,发现身上的大氅便问:“是不是城主来过了?”侍女们唯唯诺诺地不敢做声,只说晚上不是自己值更所以不知道。
谭烟觉得府上的气氛很奇怪,却也不曾多想。经历了九莲座一事后,她变得成熟了很多。往昔,凡是有什么不知道的,有什么怀疑的,她便要弄清楚,就怕世上的人在骗她。可如今,历了这一遭的难,她回首过往却觉得顿时释然了。
没什么可怨的,更没什么可恨的。秦落衣是南夙的人也罢,自己对音之的愧疚也罢,世上的事情总是说不清谁欠谁多一点。只能是谁为谁能多做点什么。想到这里,她也便宽心了。恩恩怨怨不过是一念之间,正如音之说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罢了。
系好斗篷去见音之,谭烟尽量撑起一个笑容,尽管她十分疲惫。到了丹青殿,座上的城主大人藏在层层叠叠的帷幕之后。大殿里站了跪了许多人,原本音之不大喜欢旁人近身伺候,如今却变了。
帷幕后的人歪着头靠在软枕上,青丝松松散散地还未曾打理。城主勉强抬起头,冲着谭烟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端起一药碗喝了一个精光。音之蹙眉的样子叫谭烟看着眼熟,却又觉得有些奇怪。
多日未见,难免有些生疏,谭烟低着头支吾了良久才道:“近来身子可好?”
榻上的人点了点头,又端了第二碗药喝了个精光。
“上一次走得急,你却总是这般体贴我。婚期说推迟就推迟了。除夕原本该我来敦煌的,可南夙的事情……”
“没什么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这日子会来敦煌。不过说来也快开春了。”他嗓子沙哑道。
谭烟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往下接。她想问问关于秦落衣的事情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如今音之身体也不大好,她千里迢迢奔来问的却是落衣,谭烟怕音之多想,想问又不好问。过了良久才勉强道:“听说你闭关在药殿里,莫非是以前的伤复发了?”
音之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他瞥了一眼女子,咳嗽一声道:“是落衣他病了。”
谭烟原本心中就有准备,可听音之一说脸上还是立刻变得一阵青一阵白道:“腿疾吗?”
音之又看了她一眼,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道:“这一次来,你还走吗?”
谭烟低头看着裙摆道:“不走了。来的路上已贴出了皇榜,万岁身子康复了。如今也快开春了,这一次就在敦煌完婚吧。”
音之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只叫谭烟早些回去休息吧。然后自己便放下帐子佯装要睡觉的样子。待谭烟走后,他又起身,命人将丹青殿的大小门窗都打开。
阳光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射入这座古旧的宫殿。金漆描摹的藻井,五彩绘成的横梁在阳光下散发出木头特有的清香。白衣人坐在软榻上抬起头,头顶上的空间似乎缓慢的旋转起来。在这个温暖的午后,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的某一个雪夜。
白衣人想得有些入神,心头五味杂陈。过了良久,程佛儿进来送信。他才冲着佛儿道:“若是谭门主打探秦公子的下落。你便告诉她,落衣在城西的道观里静修。”
程佛儿点点头,将信封放在案上,道:“我想见他。”
“他不会见你的。”
不知何时,府上开了一块院子种了一地的竹子。那竹子脆生生地扎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谭烟闲来无事,又想打听秦落衣的下落,就在府上瞎转。转到这一处时,不免觉得好笑。
这东西实在不是音之的作风。
守林人见未来城主夫人前来视察,连忙停下手上的伙计过来招呼。黄土地上摆了一张老藤编的小桌,上头摆了一壶茶水,几个破了口子的茶碗。守林人挑挑拣拣了半天才选中一个破得不太厉害地摆在谭烟面前,斟上茶水。那茶是用茶叶末子泡的,很难入口,可干活的人喝起来却很提神。
“夫人,也喜欢竹子?”
谭烟笑笑,点头喝茶。
“我说呢。原想城主可不大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他说他此生最爱的便是大漠里的黄沙。整日里随风飘呀飘的,能去好些地方。不会扎根在一处,没有见识的。如今,城主突然就转性了,府上好些地方都种起了这些玩意,像是要修一个小江南似的。原来是夫人喜欢,城主还真是体贴呀。”守林人摆开龙门阵,说起话来特别实在。
谭烟低头继续喝茶,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是不了解音之,连他喜欢什么偏爱什么都不知道。”
守林人忙摆手:“夫人莫难过。这过日子过着过着两口子不就过到一起了。来日方长嘛。不过,这一次婚期推迟之后,城主真的变了很多,他本是个不大爱说笑的人。有一日来这里看竹子,竟然说种竹子最好,平日里是道景,到了春天还是挖竹笋吃。夫人,你说乐不乐?”
竹叶随风发出沙沙响声,谭烟猛然觉得似乎这话似曾相识般。当年在扬州,她就这么说过。那时候,她就老爱拖着秦落衣去后山挖竹笋。回来做一道竹笋烧肉,那味道真是叫人忘不了。秦落衣吃不得笋,一吃就舌头发麻。谭烟便笑他没福气。
往事如风,来一阵去一阵。谭烟收了思绪见大爷还在嘟囔,便耐下性子来听。说话间,大爷突然提起前些日子有位公子也来看过这里的竹子。弱不禁风的样子,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就在稍远处看的。一待就是一下午。
谭烟想此人必是秦落衣没错了,便问大爷可知公子下落吗?
大爷思索了半天,才慢慢道:“听说出府养病了。好像去了城外的道观。”
这一点线索让谭烟惊喜万分。待静下心来,她才想起有件要紧的事情却忘了问了,又折回来问道:“那公子来时是什么模样的?是自己走来的,还是有人抬来的。”
大爷想也没想道:“差人抬来的。”
一句话像是破了天。谭烟实在不明白,秦落衣好端端地怎么就得了腿疾。此番听大爷说来,他身子也同音之一般是真的不好。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对患难兄弟竟在一时间都病得这般严重了。不过说来也是,从他们一道入长安之后,就没有消停过。秦落衣被修罗少卿折磨得死去活来。到后来音之在梅阁老家大病,再到摩尼教一战,音之被清静气刺成重伤。这两人如今能在人世就是奇迹,想来是原先做下的病根吧。
于是,往后的日子里,谭烟时常往丹青殿里去探望音之。可音之却常常闭门不见,但凡是见了,也就片刻的功夫。而程佛儿却能日日侍奉左右。这一点让谭烟十分不满,音之却不做任何解释,依旧佛儿长佛儿短地唤在跟前。
上一次谭烟跟追程佛儿,得知程佛儿是主尊的人。可为何她会被安插在音之身边多年,倒是一个谜。不过,程佛儿对澹台音之的一往情深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谭烟此番见程佛儿越发得宠就想是否要将此事告诉音之。可每每她要开口,音之总是打断。一来二去,她便想聪明似音之许是知道这件事情吧,许是早已有了打算。
如今,谭烟想事情都容易释然。她咬着牙同天下人争了这么多年,现在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过日子也不见什么不好的地方。此事,也就这么作罢了。
跟音之的冷淡态度截然不同的是,府上准备婚宴的事宜再一次红红火火地开始了。几千张请柬发了出去,贵客们还是一呼百应地前来敦煌敷衍。澹台城主的面子有多大,至此便可想而知。婚讯一经传出,就传来一个噩耗:皇上病愈,要亲自驾临敦煌。
于是,府上又要忙着接驾。
府上的人都忙着,谭烟却分外清闲。几日里打探清楚了道观的去处,也往路上走了好几遭。可每一次快到的时候却又折了回来。有一次,好不容易进了观跟小道士打听了秦落衣的去处。又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后山上找他,却只是远远地在树丛后头看了一眼便飞也似地逃了。
后来想起来,她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楚。连他穿得什么衣服,扎的什么发式,一概记不起来。只记得他在案上描摹着什么的,但终归是坐着的,不是站着的。
又过了几日,戚莫莫名其妙地跑来了敦煌城,捧着一叠叫公文的玩意来找门主批示。谭烟被这小子的正儿八经搞得有点头痛。有澹台音之这位日理万机的城主大人来,她这么给小门主的破事算得上公文吗?
谭烟实在觉得好笑,对戚莫倒是轻言轻语地说了句:“你还是少年性子呀。”戚莫不解,红了脸站在门口搓着手。两月不见,他又结实了许多,神情也英气了些。
府上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得谭烟透不过气。戚莫一来,她似得了解脱偏要拉着他畅饮一番。自从上一次在回廊上喝醉,她便迷上了酒醉的滋味。那混混沌沌似坠云雾的感觉,能叫她让烦恼忘个干净。可音之却命令不能给谭烟酒喝。如今戚莫来了,她便跟音之告了假,拖着戚莫找了敦煌城里最有名的酒家一道去喝个痛快。
戚莫知她是心中郁结所至,虽应承下来,却每每按着酒杯不让她多喝。
谭烟并不领情,一副不喝到把胃吐出来决不罢休的样子。她夺过酒杯抱在怀里,脸色绯红得如同晚霞一般好看。醉意在身体里发酵,她摇头摆脑地说着没头没脑的话。间或着念道起落衣同音之的名字,眼底晕出一丝泪水。
隐约里,谭烟似乎听见戚莫问她是不是在惦念着秦落衣,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答的。却还记得戚莫又问她为何要嫁给音之。谭烟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很多,大抵是说某一日在栖凤阙见到音之吹箫的模样,惊为天人云云。
戚莫叹了口气,抢过桌上的酒杯饮了下去,后来问了什么谭烟就记不得了。
不过,戚莫却记得在酒桌上说到澹台音之,门主脸上流露出的安静表情。
戚莫大抵知道他们三人的事情,也知道当初谭烟对秦落衣的死心塌地。谭烟外表要强,其实需要呵护。童年的阴影给她套上了一层坚强的外壳,但内心却仍旧脆弱。儿时,秦落衣给了她诸多保护。到后来,她心力交瘁投奔敦煌的时候,澹台音之的出现无疑是她黑暗生活里的一道金光。
澹台城主,人中龙凤,生得有是一副妖孽的模样,外加他那是待谭烟实在太招惹。谭烟动心也算是情理之中。
可那两人偏偏又是顶好的兄弟。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办呀?
谭烟又醉了。不知是怎么被人拖回府上的,只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脑子像被雷劈过一般的疼。
日子一日日地拖着也照常的过。入春之后,澹台音之第一次离开丹青殿登上敦煌城楼。那一日,他依旧白衣玉冠,腰间佩剑,似乎身子一下子就大好了。他站在城门上下了几道政令。百姓闻讯都来看城主英姿。
那一日谭烟没去,一人悄悄去了道观。要是再不去只怕没机会了,因为明日皇上就要来了。她提着一篮子的湖笔去的。先前听观里的人说,秦公子每日都画画,废笔不说还总是抱怨偌大的敦煌却买不到一支像样的湖笔。谭烟记下了,便叫人从湖州捎来,还捎了一只上好的笔洗一同送去。
敦煌不似江南,丘陵连绵。但恰恰城西之外的郊野上有一处不高不险不奇不俊的小山坳。但此山上百年古树连天接地,华盖亭亭之下分外秀丽。秦落衣便每日来此处作画。早上差人抬着一乘小轿来了,晚上再一乘小轿走。
入山后,青石台阶十分湿滑。大抵是因着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在山里几日都没干。苍松翠柏,翠竹幽兰分立小径两侧。春风和煦,几道阳光照在谭烟身上。这才叫她不禁想起:竟然已经入春了。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还没有开花的桃源。谭烟实在难以想象,敦煌城里竟然能长出如此灵秀的东西。也不知到了三月,敦煌的桃花是否同江南的一般开得灼灼其华。
攀着松枝,谭烟停下脚步。
远处,一方石桌,一张石凳。那人披着一头青丝伏在案上。他提笔,一道淡褶皱起在眉间。他勾勒,一双晕着春水的眸子凌动起来。千丘万壑都在笔端之上,他已多年不曾提笔,如今只能在方寸白宣上寻一世清明。
树影斑驳,青衫掠动。他每每作画时都有个习惯,便是敞开衣襟。如今,他画得专注,衣摆也大敞在风中,露出素白里衣和嶙峋的胸骨。笔尖的朱砂一点点地点在白宣上。比起他失去血色的唇色,竟是如此扎眼,如此苍凉。
谭烟提着篮子,往林中走去。她的视线焦灼在那人的身上。放下篮子,她站在他的案前。
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画着。
竟是桃花。跃然纸上的是三月桃花满地的景象。
他未抬头,她亦为说话。画即将完成,谭烟提篮站在面前。曾经他们隔着一剑之远,是怎般的痛,只有各自知道。如今他们分立画卷两端。是你入了画境,还是我卷入红尘?
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丝丝点点落在画卷上。雨水渗开一片殷红。然而,他依旧未抬头。
谭烟淡淡勾了下嘴角,把篮子放在地上,转身离去。
“既然来了,为何要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