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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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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绵绵的周三下午,当佐藤的身影出现在电梯口时,空荡荡的前台里碰巧只剩下了健人一个人。
照例问了声好,他在对方刷下会员卡的同时,轻描淡写地提了句:“今天我们两个一对一。”
虽说是工作日,但佐藤并没有穿衬衣西裤。他身上套了件落肩设计的宽松卫衣,手臂处的布料被雨水打湿,颜色变深了一块。
“……一对一?”
“这节课没有其他人预约。”
窗外的雨声依旧嘈杂,间歇穿插着汽车驶过时碾碎积水的破碎声响。
见他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健人主动安慰道:“不用紧张,跟平常没什么差别。”
工作日的下午,还是下雨天,没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实他很庆幸预约的那个人是佐藤,如果换成年龄相仿的异性顾客,气氛难免会变得尴尬。
此时,佐藤已经换好了衣服,他在公用的鞋柜前挑了双崭新的运动鞋,然后提着水壶和毛巾,快步走向了训练区。
直到两人面对面站好,健人才发现,佐藤的膝盖与小腿上赫然浮着几块乌青,应该是做地面动作时磕出来的。
联想起上次那番关于男子气概的话,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和自己印象中的“小白脸”不太一样。
健人喜欢所有努力的人,无论是这里的会员还是身边的同事或者上司。在他的眼中,任何事只有想方设法地去争取、竭尽所能地去尝试,才有可能获得成果。
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没有实力的花瓶,也最讨厌倚仗着天生的好条件就不思进取的寄|生|虫。
“您今天不用工作吗?”
“去年攒的休假没用掉,所以上司临时给我放假了。但是待在家里也很无聊,想了想就还是过来了。”
他们边热身边聊天,比起在健身俱乐部里上课,更像是和同班同学一起做自主训练。
因为只需要面对一个人,所以训练时健人的讲解比往常仔细了许多。如何准确地寻找发力点、如何更有效地维持姿势、究竟作用的是哪些肌肉群……他都耐心地一一给予说明。
“你懂得好多。”
“不然怎么教你。”
兀自沉默了会儿,佐藤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你能练成这样真的很厉害。”
自从成为教练之后,健人经常会受到类似的夸奖,久而久之内心便没了波澜,只会机械性地在嘴上客套两句。
“像我就不行。其实我很讨厌自己的身体,动不动就生病。”
此时训练刚好告一段落,佐藤顺势躺在瑜伽垫上,准备开始做拉伸。
“凡事都有个过程,我上学的时候还差点放弃练体育。”
耷拉在垫子上的脑袋歪了歪,似乎在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高中的社团教练管得特别严,那时候每天四五点就要起床训练,放学也会加练到很晚。哎,你把左腿抬起来。”
佐藤依言伸直了左腿,健人扶住他的膝盖后侧,逐渐用力把腿往身体的方向压。
“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可能就是柔韧性了。”
确实如其所言,健人居然能一直将腿压到距离他鼻尖很近的位置。而佐藤只是克制地颦着眉,低微的呼吸声像卡顿的磁带,不时会出现短暂的停滞。
“放松,别憋气,疼的话记得跟我说。”
他的手指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膝盖处骨骼的轮廓,以及过分细瘦的小腿的形状。
随着手上力道的加重,那张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脆弱而痛苦的神色。健人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的忍耐,甚至会错觉,自己是在折断一株纯白的山茶花。
窗外的雨声不知从何时起听不见了,一切的声响都被吸进了温柔而静谧的白色之中。
砰、砰、砰。
是过分放大的心跳的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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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佐藤都没有来健身房。
最初的三四天健人几乎毫无察觉,直至第五天、第六天、一个礼拜过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佐藤怎么还不来?
虽然日常的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是每天待在前台、正对着店门口的时候,健人总会忍不住要去胡思乱想。
或许他最近太忙了,或许是上了其他教练的课,或许……
健人还反常地关心起了预约履历,试图从密密麻麻的名字当中,寻找到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然而事实就是,佐藤连续一个多星期都未曾露面。
这天是周五,健人被安排到了晚班:下午一点出勤,干到晚上九点半关门,再负责闭店的善后。
午后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清闲的时刻,因为是轮休制,别的教练都去午休了,唯独剩下刚刚打完卡的健人,独自守在前台处理着琐碎的事务。
今天晚上他有一节七点多开始的团课,预约已经差不多满了,还剩最后两个空位。
下意识扫了眼后台登录的预约列表,画面中依旧没有出现那个自己希望看到的名字。
在此之前,健人仅仅知道他姓佐藤,并没有留心过后面跟着的尾巴——毕竟根据店里的规定,教练们只能尊称顾客的姓氏。
可能是由于周围没有人,可能是膨胀而臃肿的思绪让他不胜其烦,健人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翻出了一个多星期前的课程记录。
黯淡的屏幕光反射在他脸部的皮肤上,健人悄悄屏住呼吸,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将眼前的字符吹跑似的。
悠真。
他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
佐藤的名字写作悠真,读作yuuma,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很帅气,发音也好听——不像自己,有个烂大街又老土的名字。
虽然仅仅是两个微不足道的汉字,但健人蓦然发觉,佐藤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更加完整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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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了下午五点,时间的流速便突然加快起来。周五晚上一向是高峰时段,健人忙得脚不沾地,不停地向刚进门的客人们打招呼,对准备离开的客人们说再见。
他得趁着上课期间打扫更衣室,清洗返还的毛巾和衣物,把穿过的运动鞋拿去消毒,再按照尺码重新摆放好。
眼看着就要轮到七点的那节课了,健人站在空掉的公用鞋柜前,不禁产生了一丝陌生的烦躁。
他当然明白这种情况是危险的,只是他无法像控制自己的身体那样,自由地支配大脑中制造情绪的回路。
这天团课的参加人数非常多,一直满满当当地站到了后门口。距离开课还剩十五分钟,健人频繁地调整着耳麦,可无论怎么戴都觉得不舒服,积郁在胸口的烦闷之情愈演愈烈,仿佛下一秒就要亮出獠牙,撕咬掉他仅存的理智。
恰巧此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名略显眼生的中年男性顾客正不耐烦地打量着这边,花了两三秒钟来搜寻大脑中的信息,健人本能地换上副笑脸,口齿清晰地说道:“晚上好,佐藤先生。”
名叫佐藤的男人充耳不闻,只是皱起稀疏的眉毛,语气挑剔地命令道:“壶铃不够了,拿几个新的过来。”
“您稍等,我马上就去。”
“动作快点。”
健人的脸上维持着笑意,如同站在八音盒上的跳舞小人那般,面不改色地转了过去。
“……搞什么,连个壶铃都数不清楚。”最后的抱怨声被刻意放轻了,但仍旧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耳膜里。
多余的器材统一收纳在杂物间,一路小跑至目的地,健人在关上房门的刹那,立刻卸下了所有表情。
用力呼出口气,他低声咒骂道:“烦死了。”
空无一人的狭小空间里,唯独剩下这句话的尾音在不断地复制分裂,如同恶魔的呓语。
肉|体上的疲劳并不能轻易地击垮他,然而旁人的言语与态度却可以。
虽然早已习惯了服务行业需要看人脸色的常态,可偶尔碰上颐指气使的客人,他的内心依旧无法做到毫无波澜。
双手提着好几个轻量壶铃,健人从略显局促的前台旁侧身而过,由于心情不佳,连步伐也失去了耐性。
“健人教练?”
几乎是同时,他的手指下意识地一松,沉重的铁块争前恐后地砸到地上,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一片慌乱之中,方才那个声音又说到:“你没事吧?”
余光的视野忽然晃了晃,有人替他把脚边的壶铃捡了起来。健人的视线扫过了对方瘦削的虎口和手背,喉咙不禁动了动,但终究梗着脖子没出声。
站在面前的人穿着熨烫妥帖的衬衣西裤,手臂上松垮垮地挽了件西装外套,一看就知道是下班后直接赶过来的。
佐藤弯起眼睛,主动问候道:“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话刚说出口,健人就后悔了。人家是花了钱的,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关你区区一个教练什么事?
好在佐藤并未在意,不如说,那句话根本就没进到他的耳朵里——因为另一位女教练听见动静赶过来了。
“佐藤先生,这是怎么了?”
“啊,是杏奈教练,没什么,我正好预约了接下来你的那节课,还请多指教。”
“是吗?话说在前面,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哦。”
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健人不自觉咬紧了臼齿,他像咀嚼食物那样咀嚼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然后装作无事发生那般,冷冰冰地走开了。
故意不去留意佐藤的反应,健人只是一味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