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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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沈知柔第一次出远门。在火车上晃荡了两天两夜，一直不敢睡，下得车来，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站台上挤挤挨挨，到处是人头，她生性最不愿人碰，躲躲挡挡的，不知不觉竟然下了站台，随人群穿过长长甬道，走出了火车站。外面是一大片广场，小摊上的油腻香气顺着风扑过来，有卖报的小贩走来走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拎着行李站在有喷泉的的水池前，突然就有点儿不知所措。钟声当当当响了十四下，惊起附近一群在房顶上歇息的鸽子，拍着翅膀“扑棱棱”飞起来，抬眼望过去，只有灼灼的日光。
这时候，有人远远的用带着清朗朗笑意的声音说：“呦，是你哪。在这儿。”
沈知柔一转脸，便看到一辆纯黑色轿车滑过来，停在她身前，无声无息。车窗在她面前摇下来，是一张陌生的俊美男子的脸，一仰头，嘴角微微一挑带出一分轻佻笑意，却能让人不知不觉中百分千分的沉溺下去。他说：“你哥有事，叫我来接你。”
她从来不知道，哥竟也会叫人来接她，站在原地，有些发愣。他看出她的迟疑：“不信啊。”
他这么一反问，知柔便回过神来，看着他微微带笑的脸，有些慌，只道：“我，我当然信。”
他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低了头笑出声来，末了说：“你哪里像是沈知初的妹妹？都没有学到他一分精明，这么呆愣愣的，小心被人骗了去。”
知柔听到哥哥的名字，忍不住反驳：“哪里不像？我本来就是。”
这样稚气，逻辑近乎无赖。他继续笑，伸手开了车门让她上车。米色小羊皮的精致垫子，触手丰满滑盈，她生怕弄脏了弄坏了，坐着都不自在。他却毫不在意，还在车内吸烟。一直夹在指间，细长的白，因为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已经烧了一截的烟灰出来，眼看就要掉到长毛地毯上去。他见她一直在看，随手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往方向盘上一趴，歪着头继续和她说话：“你饿不饿？”
他倒有心，还记得这个。火车上的东西贵，她只少少的吃了些自带的饼干，刚才还不觉得，他这么一说，她便也觉得肚子里空得难受起来。
于是他带她去下馆子，吃火锅。挺偏僻的一个地方，但是环境很好，路边围墙里伸出葱葱郁郁的九重葛，枝子压低，一伸手就能触到。他停了车子回来找她，见她踮了脚尖，孩子气的伸手去够那翠绿枝叶，只觉得好笑，走过去，伸手折一枝下来递给她。她转脸见是他，不喜反嗔：“你折枝子干嘛？”
他失笑：“你不是想要？”
“我只是想碰碰。”沈知柔抬起脸，眸子黑亮天真。“那么绿，都让人疑心是不是真的。太完美的东西，总都让人觉得不可靠。”
他不理解，于是只是说：“小孩子，哪里那么多想法？”
吃的是正宗的四川麻辣锅，真正活色生香，让人食欲大开。热汤油在锅里面翻翻滚滚，香气四处逸散。他见她不爱吃荤食，便烫了木耳进去。一转眼看她额上已经沁出薄薄一层汗，自然而然拿了毛巾来给她擦。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她额上掠过去，知柔心里一动，脸蓦然红了。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子，刚从小城里走出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轻佻却又不显得突兀的男子。而他在那时候，早已是圈内有名的慕容四公子，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见惯了女孩子这样青涩反应，所以从来都不在意。他抬眼看她：“怎么不吃了？”
眼睛大而亮，眼角微微上挑。她记得老人家说，长了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总是招桃花的。
“四公子，带朋友来吃饭？”
来人点头哈腰的笑，神色间几分小心翼翼，大约也不是非常熟的人。“这位小姐倒是有气质，四公子会挑人。”
他轻慢的睨了来人一眼，笑了，只说：“陈老板，眼睛擦亮点儿，可别乱猜。这位是沈大的亲妹子，我要招惹了她，沈大非和我拼命不可。”
那男人愣了一愣：“沈先生有亲妹子？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他屈起指节，在桌子上叩了叩，笑道：“不然明儿你去问问沈知初去，看我说的是真的假的。”
那人连忙赔笑：“哪里，哪里。四公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转脸看知柔，也只是顿了一顿，男人掏出一捧银元来，往她面前一放，只听见叮呤当啷的，倒是好听。他说：“我是俗人，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好给的。这点钱，沈小姐若是不嫌弃，拿去零用也好。”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呆怔着。正想推辞，他已经不动声色的用手压住她。
等那男人走了，她便问他：“他给我钱干什么？”
他说：“他在讨好我啊。”
她说：“那这钱是你的，他直接把钱给你不就好了？”
他听了这句话，便笑了：“你傻啊，这样人家怎么好下台？乖乖的，人家做什么你应就是了。”
最后那句“乖乖的”，他神态随意的说出来，像是哄不听话的小孩子。她如受蛊惑，真的只是乖乖的吃东西，再不问其他。氤氲的雾气里，她偷看他清俊的侧脸，那样漫不经心的美好。
他叫慕容霖。上雨下林，霖。
后来有一次沈知初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聚会，说起了慕容霖的名字，她也在旁边听见了：“你瞧这名字多贴切，一整片林子都在下雨，哭着求着等他慕容四公子的垂青。这男人，天生就是该让女人为他而伤心的。”
所谓，一见误妾身。
这么多年沈知柔一路看下来，倒真的没见慕容霖有定性的时候。他身边的女伴总是换换换，无一例外的情浓如酒，却也无一例外的没能在他身边停留多过半个月。也有女孩子不自量力的纠缠，却总能被他轻飘飘的打发了去。
知柔一直想，那样花心的男人有什么好爱的。
可是爱上一个人，一个神态就够了。
那年正月，她随着哥哥去陆家拜年。其实哪里去拜年，陆老爷子都早飞回沈阳老家去了，他们这一伙人乘着这时候凑在一起，几个人刚好成一副牌搭子，尽着性子玩。沈知初也老拿她当小孩子，放着她一个人在家，再多仆人也不放心，好说歹说的，她便也跟去了。
其实她是贪陆家老宅里的藏书。也不多，只有数千册，可大多数都是绝版的古籍。蓝色的线装封面，薄而轻软，纸页泛黄，还起了一点儿毛边，有种时光洗刷磨砺后沉淀出的安然。书页空隙处有人题了一句陈与义的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却有一种清淡的落寞。
一本《芥子园画传》才翻了三四页，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大片大片灼亮阳光射进来，沈知柔有点儿不习惯，放下书转过头望去，却见慕容霖逆光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的笑：“丫头，想不想出去玩？”
那时候她都有大半年没看见他，这时候听到他一贯的清朗声音，心竟不受控制的漏跳一拍。她发慌的按了按胸口，只道：“你输钱输惨了吧？拿我当挡箭牌。”
他“嗤”的一声轻笑，也不否认，只说：“你帮不帮忙？我好容易才央得陆谦安下场子替我玩两轮，要再不走，他们又该来叫我了。”
他们偷偷的，因为怕人发现，所以是从后门出去。陆家老宅后头是一大片花园，正月里没什么人去，都积了极厚一层的雪。他拉着她往外走，脚下的雪吱嘎吱嘎响，吸一口气，从鼻腔到肺腑里都是凛冽的寒，却又自寒气里透出一丝一缕的香来。
知柔还在想，慕容霖已经先一步走开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枝腊梅。鲜嫩明亮的黄，上面留着些残雪，这样纯洁自然，叫人一见就喜欢。他递一枝给她，自己手上还拿一枝，她便取笑他：“一个大男人，手上拿着一枝花，像什么样子？”
他笑了：“你可别想打这花的主意。我留着送人呢。”站着想一想，又道：“还是你拿着吧。等下看见她帮我拿给她好了。”
说话的时候神色真是温柔已极。
果然后来就去接了女孩子。车子停在学校门前，不一会就见一个女孩子跑出来，兰色旗袍娉婷婉约，可是慌慌张张、莽莽撞撞的样子，倒一点儿也不像那些世家小姐。到了面前，她兀自按着膝盖喘气，慕容霖把车窗摇下来，弯着眼睛朝她笑：“怎么着，这么想见我？”
那女子便拿眼睛瞪他。其实并不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可是一颦一笑间总有些难得的单纯干净，让人一见便想亲近。沈知柔乖乖巧巧在旁边喊了句“姐姐”，女子倒似吃了一惊，转眼瞧见她，笑了：“好漂亮的女孩子。我说慕容霖，这又是你哪个妹妹？”
语气在“妹妹”这两个字上一转，明显是别有深意，透出些酸味来。慕容霖只能苦笑。
“方洛洛，你怎么说得我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
“呦，慕容四公子还不纨绔？”
话说的是事实，慕容霖笑笑，难得认真的解释：“这是知柔，沈知初的亲妹妹。”
方洛洛一听名字，立刻肃然起敬：“沈先生的亲妹妹？那是沈二小姐了。”
知柔只是微微的笑。
所有人介绍她的时候，都会在后面加一个“沈知初的妹妹”，似乎那是她的标签。也不是不好。只是这样一来，便总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是可有可无。因为重要的只是她身上的标签，所以换了是谁，都没什么大关系。
“哎，知柔？”
她猛然回过神，却见方洛洛明亮的笑脸凑了过来。好好的前座不做，一定要和她来挤，怪不得开车的慕容霖侧脸竟有一丝挫败。方洛洛鼻尖触到腊梅，凉丝丝的花瓣让她缩了缩：“这花真漂亮呢。”
知柔微笑：“方姐姐喜欢？本来就是给姐姐的。”
“我的？”
“四哥特意摘了要给你的。我问他要都没要到呢。只许我拿着，真小气。”
“那个人摘的？我不要了。”
方洛洛撇撇嘴，靠在了座椅上。前面慕容霖失笑：“我惹你了？”
后视镜里，他微微侧过了脸，眼眸清亮，眼角带笑。都只是这样轻微细小的动作，却带出数分优雅自得来。知柔低了头看手里的腊梅，花瓣在指尖转动，沾了体温，只是温凉。
方洛洛在她耳边嗔笑道：“你就是惹我了。”
这时候慕容霖已经把车子停了。他开门下车，开了车门，伸手把方洛洛拉出来，语气里全是骄纵放任：“好啦方大小姐，我赔罪，今天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行不行？”
知柔站在方洛洛身后，尽量压了声音，极低极细的说：“四哥，我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