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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心似灰之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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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报咯!卖报咯!”卖报的报童在街上蹦蹦跳跳,用皲裂的嘴唇吆喝着。
“两份报纸。”头戴斗笠的高大男子拦住了他,递给他两块铜钱。
报童抬头看了看这位巨人,年纪小小的他夸张地惊掉了下巴,再瞧瞧巨人身旁的一个人,虽然不矮,但和巨人站在一块儿,不矮也要变成矮子啦!
“好嘞,两份报纸!”报童低头从挎包里掏出报纸,递给巨人和“小矮人”,又一蹦一跳地向前跑去,他没再回头,再稀罕的东西,都比不过此刻卖报挣包子钱来得实在。
“卖报咯!卖报咯!”报童的声音渐行渐远。
张怀义从报纸里抬起头,眼中湿润,好似下一秒就要滚下泪来。
张之维也好不了哪里去,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他卷起报纸,也卷起报纸上关于金陵屠杀的头条。
西方记者冒着生命危险从金陵带出消息,这才让中外得以知晓。
张怀义后悔道:“若是知道是这种局面,我……我……早就该违背师命和你一起下山。”
“若是我知道今日这种局面,就不该喝下那杯酒,让她们面临这些。”张之维戴好斗笠,继续向前走去,语气不自觉带上一丝嘲讽,“哪有这么多如果,赶紧的,路还有很远,她们可等不及。”
张怀义追上张之维,自他们合力将天师张静清布下的结界摧毁后,便一同下了山,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生怕师父派下来的师兄弟抓住。
张之维跟小雀儿一起生活久了,也懂些反侦察的技术,很快就把师兄弟们绕得稀里糊涂,和张怀义逐渐抵达金陵。
他们悄悄潜入这座废墟城,江上岸边堆满尸体,江水变成血水,发出腐臭的味道;大街小巷上有巡逻的日本兵,但已经有人开始走动,个个神情慌张,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和对未知的恐惧;街上看上去已经清理过很多次,可地上一个个人体的黑焦印记无法抹去。
安/民政/策刚刚开始实行,觅食的姑娘剪去自己的长发,用黑灰抹上细腻白净的脖子脸蛋,伪装成小子,随时警惕着周围的日军。
时有枪声在远处的角落里响起,打破死城里的宁静。
所有在报纸上的恶性渐渐出现在张之维和张怀义两人面前,他们沉默向前走着,走过一架坠落的飞机残骸,里面的飞行员早已粉身碎骨。
他们心中越发焦急,可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急。
张之维强打起精神,他们潜回金陵的院子,张之维细心播种才得以盛开的花朵早已枯萎,脚印杂乱,明显是日本兵来过,踩死了不少花苗。
再走进屋内,依旧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沾上无数个脚印的信封散落在地上。
是小雀儿在济世堂那三年和他写的信,每一封他都保存着,不嫌累,去哪都要放在包袱里,得空了就拿出来看看。有时还在床榻上,一句一句念给她听。
八月十五举杯对饮的记忆,仿佛就像一场梦。
张之维一抹桌椅,厚厚的灰尘沾满了手指。
张之维和张怀义都无法进入内景算出她们身处各处,小雀儿和许猜猜休戚与共,就算变着法换着问,也无法打开答案。
只能漫无目的地寻找,他要带小雀儿回龙虎山,回到他们的家。
这座城市到处是断壁残垣和随处可见的尸体,比张之维这小半生见过的人要多得多。
他不相信小雀儿会死,她那么厉害,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只要不遇上比她强千百倍的对手,就不可能会死。
张之维无时无刻不在安慰自己,可每每看到尸体,心总会颤两颤。
万一,她真的遇上比她强千百倍的对手呢?
再颤着心肝擦去尸体脸上的污垢,见不是她,没有急匆匆离开,而是盘腿念经为他们超度。
张之维在废墟来来去去寻了好几天,又悲又喜,悲的是没有消息,喜的是没有消息,或许小雀儿早就带着许猜猜逃出城去。
可张之维又知道她们的个性,绝不会逃走。
他开始埋怨起来,是谁教得她这般勇敢,连性命都不顾。
金陵比张之维想象中的要冷得多,他临走前只给小雀儿备了几件过冬的衣服,这肯定不够,不知道……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张之维的眼睛找得有些累了,双眼遍布血丝,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个好觉,一旦睡着就会做梦,梦见小雀儿站在他面前。
他伸手想牵住她,想带她回家,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下一秒,小雀儿浑身是血,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不要命地大股大股流出鲜血。
张之维妄图靠近,却离得越来越远,她的身后,蓦然出现许多被剜出心脏的人站在四处。
小雀儿的魂魄也被打得魂飞魄散,永不在世间。
张之维不敢睡了。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继续寻找。
这座城很大很大,大到他找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他的妻子。
这座城很小很小,小到每日都能看到生离死别。
张之维走不动了,他靠在一堵废墙后闭上眼睛,眼袋几乎要垂到脸颊,下巴的胡子没空去剃,冒了出来,青黑青黑的,整张脸都脏兮兮,憔悴颓废。
他要进入内景,就算是半死重伤,也要问出。
“小子,是你!”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张之维疲惫地抬眼,看了来人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原来是之前想拉拢他的陆仁贾。
陆仁贾身上山寨版道袍,早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
见是张之维,赶紧扑上去,想拉走张之维:“你这小子,这么明目张胆坐在这儿,有几条命啊你!枪子儿可不长眼!”
张之维任由他拉着,没回陆仁贾的话,反而有些迷迷瞪瞪地问:“大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
“姑娘?我见过的姑娘可多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姑娘!等逃出去了,有的是姑娘!”
“这姑娘是我的妻子,无姓只有名,我们都叫她小雀儿,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女子。如今,我找不到她了。”
陆仁贾沉默片刻,怜悯的目光看向张之维,这局势,怕是他这妻子凶多吉少,料想张之维是接受不了妻子的逝去,才变得如此反常。
“找人我在行,就让我老陆替你算一算。”陆仁贾崇尚道法,曾学过一些算命占卜,不过只能算是个半吊子。
张之维双眼一亮,恢复了些活力,他算不出是因为在乎,说不定身为局外人的陆仁贾,反而能算出小雀儿所在?
他顿时来了希望:“请先生,替我算上一算。”
陆仁贾掐指算了起来,他许久不算,有些生疏,却又故作镇定道:“别急别急,我必然给你算出来。”
张之维当了几十年道士,从这几手中就能看出了陆仁贾的水准,眼中的亮光顿时熄灭了,却还是耐心等着。
万一呢……万一能算出呢?
陆仁贾这些天逃来逃去,那些个手下不是自个逃了就是护他死了,惹得他热泪盈眶,养尊处优的身体好几次没能躲过追捕。
如今,身边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一人躲在地窖之中。
就算有了安/民政策,他也不敢出来,谁知道小日本说话算不算数。
要不是没吃的了,他才不会冒险出来。
好容易看见个熟人,过往种种烟消云散,只想拉着他活命。
陆仁贾又一顿忙活,猛地抬起头,兴奋喊道:“算到了算到了!就在西南,好像……还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其他的就算不出了。”
张之维拱手谢他:“多谢!”
随后从怀中掏出带来的干粮,塞到陆仁贾手中:“无以为报,晚辈只有一点吃的。”
陆仁贾可不跟张之维客气,连忙把干粮抱在怀里,催促他:“快去吧。”
张之维点头,往西南去了。陆仁贾看着张之维远去的背影,深知这是他们最后一面。
常言道,山水有相逢。
可国破家碎,人朝不保夕,又哪来的重逢。
这场战争还没结束。
兴许下一秒他就会死去。
陆仁贾扭头,赶紧钻回他的藏身之处。
张之维顺着陆仁贾指明的方向跑去,浑身的疲惫因为这一丝希望而消散。
他的脚步停了。
张之维看到一条裙子,是白绸缎,是红梅花。
从废墟中露出已被撕裂的一角。
他不会认错,那是小雀儿的裙子,他给她买的裙子。
没有认错,才是最大的错。
张之维久久没有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张之维觉得是一瞬间,又像是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在他眼中流转,日月星辰开始衰老。
心似已灰之木,哀莫大于心死。
张之维终于迈开脚步,理智一点点从他脑海中剥离,疯狂地飞扑上去,用五指挖走瓦砾,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吼叫声,像是强忍着哭泣的哽咽喘/息。
他心中坚定,这不是她,要亲眼找到她的其他物证才能确定。
可是,一想到小雀儿已经死去的这个可能,他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张之维挖出一顶头发,是假发。
这是小雀儿的头发,是十二年前他用金光削掉的断发,他曾日日瞧着,自然认了出来。
张之维觉出一丝不对劲,等瓦砾全都挖走,见到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太阳穴旁的血迹早已干裂,鸡爪般瘦小的手掌握着一把枪。
他一定见过她,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多,见过的人也太多,忘记了是谁。
他立马转过身,低头超度。
张之维还是在找,找着找着竟哭了,面无表情地流泪。
为那天地不仁而哭,为这满目苍夷而哭,为寻不到的妻子而哭。
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一道七彩炫丽的光,飞快在张之维头顶掠过。
张之维是天才,拥有极为敏感的感应,抬头望去,颤抖的唇静了下来。
典籍中描述过这种光——神留下的神迹。
而神迹停留的地方,是一座高挂十/字架的教堂。
张之维立马反应过来,用此生最大的速度跑去。
是那里,一定是那里,小雀儿就在那儿!
张之维推门而入,神早已远去,不见踪迹。
他看到小雀儿躺在地上,红色微尘飘荡在她周围。
张之维的心脏骤然停了,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无法呼吸,也忘记呼吸。
那双明明已经哭过无数次的眼睛,此时竟还能涌出泪水。
张之维终于跑到小雀儿身边,发出婴幼儿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双手颤抖地想触碰她,又不敢触碰,仿佛一碰,她就就此消散。
张之维:“小雀儿……雀儿……”
小雀儿听到他的声音,幽幽睁开眼睛,面带温柔地笑了笑,气息微弱,慢慢吐出无声的两个字。
“笨蛋。”
神让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