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一双明月两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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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的夏天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凉快，又热又干，站在太阳底下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但北漠也有一点好，白日里不管日头多毒，夜晚的风都是凉的。
这几日楚旭身体渐好。上官黎从他那儿学了几招新的玄术，这会儿一个人在王府里的小湖边吹风，顺便练手。
月光在涟漪里碎成一片澄莹，粼粼湖面之上，一颗小小的石子如蜻蜓点水一般时而落下时而飞起，围着湖心绕圈。上官黎用心操控着它每一次落下的距离，每一次接触水面的力道，仔细感受它运行的轨迹，确保每一圈都始终如一。这是楚旭教给他的练习控制力的方法，想要心念所至就能将万物操纵自如，耐心和定力是关键。
石子飞到第二百六十三圈，上官黎忽然目光一凌，收了玄术。石子最后一次落下，发出清脆一声响，沉入湖底。
上官黎转头便看见冷雨潇。后者手拿一只梨，步伐轻巧。
“你哪儿来的梨？”上官黎问。在中原，得等到九十月才能见到梨。
“齐王派人送来的啊。说是北方运过来的，多汁还甜，比中原的好吃多了。”冷雨潇边啃还边吸溜，嘴角下颚都是梨汁，一脸满足地说到。
上官黎苦笑，幸好这齐王府里人少，一个姑娘家，吃梨吃成这副豪爽模样叫外人见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给你太师父送去些没有？”上官黎问。这几日天气热，楚旭又没了胃口，今日晚饭也跟吃猫食似的。
“当然送了！”冷雨潇道，“可太师父好像没什么兴趣，连看都没看一眼。”
上官黎闻言若有所思，忽然道：“那你好好吃。”说罢转身要走。他才迈步，就看见远远过来一个人。今日这湖边着实热闹。
冷雨潇从美味中抽出空来，略微不满地问：“我才刚来，师父你怎么就要走？”
上官黎瞄了一眼来人，顺口道：“给人腾地儿。”
冷雨潇这才发现许言来了，小脸一红急忙解释：“我们不是约好的。”
上官黎俯下身来在她脑门儿上戳了一下，“丫头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
冷雨潇冤成了窦娥，觉得自己横竖是解释不清楚了，干脆瘪着嘴不说话。
上官黎得意一笑，哼着小曲儿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拍拍许言的肩，那自以为看透一切的眼神叫后者莫名其妙。
许言看向冷雨潇：“你怎么在这儿？”
冷雨潇心道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还能做个印证。于是她没好气地回道：“过来吹风。你过来做什么？”
许言不晓得这丫头怎么又吃了炮仗，很是无辜。他注意到冷雨潇嘴边沾着的梨汁在月光下反射出的亮光，忍不住笑起来。
冷雨潇不知道对方笑什么，一双柳眼里透着狐疑。直到许言从怀里掏出手帕替她将嘴边的梨汁擦去，她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你得飞红脸管我要这块手帕，然后说洗净了再还给我。”许言笑笑地对她说。
冷雨潇睁大眼睛，眼神里满是不屑，“你从哪个画本里看的，我才没那么矫情。”
许言笑着附和：“是，我潇丫头才没那么矫情。”说罢走到湖边坐下。
冷雨潇梨吃完了，挨着许言坐下，盯着湖面的微光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梨核。许言在手边捡了块小石子，往湖中央扔去。石子在湖面上跳了几下，然后落入水中。
“潇丫头，你觉得是非对错重要吗？”许言没头没尾地问。
冷雨潇不明白这问题从何处而来，看向对方没有马上回答。
许言依旧望着湖面，“从前我觉得是非对错一点都不重要。我从小到大就只有师父。要不是师父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我早就烂在埋灾民的土坑里了。是师父给我这条命，养我长大成人，教我功夫。只要是师父吩咐的，对错又有什么关系呢。”湖水的明暗映在他眼里，恍惚出几分迷茫，“可现在，我有些不知道了。”
冷雨潇看着许言略显低落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的目光回到了湖里那轮歪歪扭扭的月亮上，捡起未来得及回答的问题，道：“是非对错这种东西，不能说不重要，但可以不必那么在乎。”
这回答让许言有些意外。他抬眉看向身旁的人：“为什么不必在乎？”
冷雨潇反问：“这种因人而异的东西有什么好在乎的？”
看许言不语，她又解释了道：“就比如，太……楚旭为师报仇屠了五岳盟，对他而言是对的，对五岳盟而言就是错的。又比如东尧进犯我大渝，对东尧百姓而言是正义壮举，于我大渝百姓却是罪大恶极。所以与其纠结对与错，不如求个问心无愧。是非都是别人嘴里的东西，我就管好我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就好啦。”
夏夜里，一阵风划过，将冷雨潇鬓边一缕发吹到了她嘴里。碍于手上黏黏糊糊的梨汁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上手去拨，偏头努嘴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嘴边的头发吐出来。
许言将她努力又狼狈的模样看在眼里，觉得眼前的人是这样美好，如同头顶那一轮朗月，皎洁清澈，明亮得理直气壮。在那明亮面前，任何阴霾都不复存在。
他不自觉地弯了眉眼，伸手将那捋恼人的头发从对方嘴里挑出来，温声问：“潇丫头，如果我离开凤鸣玄宗，你愿不愿意离开你师父和太师父，同我一起浪迹天涯，一生闲云野鹤，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冷雨潇抬眼看向许言，看见了坦诚的一双眸，也看见了那眸中张着嘴话只说了一半的自己。
许言问得那样随意，仿佛只是在问她明天要不要去集市上逛逛。可她却不敢随意回答。
她跟了那两个人一路。从小到大，除了外公和娘亲，没有人像师父和太师父一样认真教她，为她出头。他们会因为她求救就来救她，他们不会因为她没有用就把她扔下。在他们眼里，她只是她，只是冷雨潇。这样好的两个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她舍不得。
舍不得，所以她回答不了。
许言没有等到回答，转过头去，叫冷雨潇看不到表情。他声音里依旧透着轻快： “我就是随便一问，别放在心上。”
话语里努力掩饰却还是透露出的失落让冷雨潇内疚得要命。她垂头盯着手里的梨核，轻声问：“我不走，你是不是就不能娶我了？”
许言一顿，再次看过来，眼里带着笑意，还有一丝故作的惊讶，仿佛对方在说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谁说的？世界上办法总比问题多。此路不通就去找别的路，总能找到的。这事儿交给我，你嘛，可以操心操心过门以后想要替我生几个娃。”
冷雨潇知道许言是在逗她，可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她满脸认真地说：“我小时候看的画本里，有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的大英雄。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我要让我心仪之人也身骑白马来娶我。许少戚，马要白的，你记住了！”
煞有介事的话语萦绕在许言耳边，然后在他眼里化成了一片温柔。他笑着应承：“诶，我记住了。”
上官黎离开湖边就去了楚旭房里。他推开门的时候看见那人正卧坐在床上看书。
“你这不敲门的习惯是什么时候惯的？”楚旭头也未抬，冷声道。
“你不省人事的时候。”上官黎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梨，又顺了个宽口的碗，毫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下。
“你来做什么？”楚旭瞥了他一眼，目光就又回到书上。
上官黎从怀里掏出匕首，悠然自得地开始削梨，“我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药我已经喝了，死不了。”楚旭道。
上官黎依旧专心致志，梨在他手中节奏平稳地旋转，削出来的皮越来越长，薄而均匀，落在碗里。
“我把钱文景杀了。”他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轻巧得像是在说他把饭吃了，把水倒了，把窗台上的尘扫了。
梨皮转眼被削得干干净净，带着汁水的梨肉一瓣一瓣被剖开，在他手里转成一朵晶莹剔透的花，玉做的一样。
“杀了就杀了。”楚旭终于放下书，盯着上官黎手上的梨看，面上丝毫不见波澜，“迟早是要杀的。”
他说得十分平静，像是在说饭吃了就吃了，水倒了就倒了，窗台上的尘扫了就扫了。
上官黎将梨皮从碗里拿出来，转而将雕刻成花的梨放进去，推到楚旭面前。楚旭伸手取下一块“花瓣”，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吃了。
吃完了，他道：“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又要多些尾巴。”
上官黎略带嘲讽地看他，“你以为我像某个魔头一样，杀完人还恨不得把大名写在门上？”他将匕首在自己衣袖上擦干净了，又收入刀鞘放进怀里，“我放了把火，他们查起来该是要些时候。以钱文景那性子，在朝堂上得罪的人怕是也不会少，刑部那群饭桶说不定现在还在怀疑他哪个对头呢。”
楚旭没说话，安静地又吃了一块梨。
上官黎收起了眼中戏谑，问：“当初你为何要灭方府满门？”
楚旭抬眸，沉默少许，道：“全杀了方便。”
上官黎伸手像是要去拿梨，可手在碗上空停留片刻又缩了回来。“你之所以将他们全杀了，是因为只有死无对证才不会有人知道我还活着。你将他们全杀了，我才能是一个死人，才再也不会有人来杀我灭口。”他抬眸看向楚旭，目光闪烁着些调侃以外的东西，“你对人好，就不能坦诚些吗？”
楚旭盯着盘中的梨瓣，“我并非是为了你。我答应你父亲救你出方府，若救出来隔几天你就横死街头，那我还救你作甚。我不过是履行诺言。”
“那你为何会答应我爹？”此事上官黎想问已久。
楚旭答道：“当年我从玉竹林逃出来，是你父亲让我躲到了他船上我才避过五岳盟的追杀。他救过我一命，我答应替他做一件事情。都是因果，你并未亏欠于我。”
不及束发的少年一句承诺，多年后竟成了漕帮帮主走投无路之际的最后一根稻草。
“亏欠？”楚旭挑起眉，“我亏欠你什么了？你让我目睹养我之人一夜之间全部命丧黄泉，你让我整整十年心怀仇恨毁了我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你让我担着你魔头的名字惹了一身腥人人都要取我性命。你说我亏欠你？”他盯着对方双眼，“楚旭，你弄清楚了，是你亏欠我！”
楚旭不语，面无表情。
“你教我武功，陪我报仇，都是你在还债。所以……”上官黎移开了目光，散漫的神情与方才判若两人，语气平淡得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警告，“债没还完之前，你可千万别死了。”
上官黎看那碗里的梨吃地只剩下两三瓣了，于是站起身来。他走到门边，忽然身后飞来一个碗。他闪身接住。
楚旭没有看他，只道：“想吃就吃。”
上官黎斜嘴一笑，紧接着手腕一转，装着梨肉的碗又安安稳稳落在楚旭身前的被褥上，汁水一滴未撒。
“你吃过的，我才不要。”
长清师父说了，梨——可不能分着吃。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一双明月两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