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1、异世离魂

　　碧海无涯，水烟浩渺。
　　船行三日，弓梳岛已经离得很远，我立在船头轻轻吹一阕短歌。在苍茫的海上行得太久，人很容易会觉得失落，会觉得天上地下、惟余莽莽。
　　墨玉笛悠悠送出了那阙《君宇曲》，而后轻易被呼啸的海风吹得很远。我立在风中，猜想公子此刻在做着什么。在他书房之中，一定又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火，他便笼在那些朦胧胧的光影之下，徒留一个静静阅读的侧面，像假的一样。
　　据说我这身体从前的主人，性子是极其谨慎沉稳的，颇有少年老成的意味，还有过目不忘的异能。可是自从公子五年前练至《弓梳神策》最后一重，当时九岁的弓梳宁便魂飞魄散，让我这抹异世离魂附了身，而且全身经脉耗损，虽骨骼清奇而无法练武，在这个习武世界，差不多就是废人一个。
　　当年弓梳祭坛上五人，人人都成了天谴之身。
　　此后每年那日，便是公子命悬一线之时，他自此成为世间最为煞气森重的人，体质极阴，每年盛夏便功力渐弱，到得天谴之日，更是功力尽失，脆弱与新生儿无异。那日之后，再过七日他才能渐渐回复功力，而后便算是过了这一年的劫数。
　　同在公子座下的弓梳扬、弓梳锦、弓梳颜三人受何天谴，都不曾与我说起，但是五年过去，他们却都是自那日起功力大增，一个个成了武学奇才……
　　我不由得叹一声，同人不同命——穿越到了习武世界，自己却不能弄个轻功什么的学来飞一飞，整日里巴巴地看着别人玉树临风剑气如虹，真正郁闷。

　　风渐渐的有些大，我停了吹曲，正想往船舱内走，却见船尾一抹红色丽影正回头向我招手，“宁儿，来，你来！”
　　“怎么？”我答应一声，收了笛子向她走去，待到并肩，我顺着她的手指向前看，“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颜颜笑着推了我一把，“没见过自己不习武眼力不如人，还答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又道，“我看见陆地啦！麒国青城，应该明日就会到了。对啦，你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我摇头晃脑，一一将《五国志记》上的记载背出，“君宇，麒国太子，于麒国太安十一年太子十五岁成人礼上，由宫廷乐队奏太子所作乐律，麒王喜极，以太子名命此曲，且存于宫中不得外传，故民间不知《君宇曲》。”
　　颜颜道，“哼，你只答我是《君宇曲》不就完了？”
　　我苦着脸，“我南宁身无所长，这不只能卖弄一下这个么。”

　　麒国太安十五年，五月十九，河堤翠柳。
　　半月之前，公子吩咐我们出岛。我与颜颜结伴来了麒国青城，弓梳扬去了临国，弓梳锦去了徙国。
　　我换了本名南宁，颜颜便也跟着我换了名字叫南颜。
　　她常说我生就一副富贵闲人的样子，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都在竭尽全力地演绎“招摇过市”这个词语的含义。我是常常腹诽的，没有我这样的行家，南颜怎么可以倾城一笑名满江湖？
　　美人是需要有人提供最华丽的衣物与最风致的背景的——比如颜颜与江湖上莫名其妙的侠客比武，地点总是被我安排在碧荷连天的湖畔或者红枫冶艳的山岭，终极目的，无非是想让颜颜红衣飘飘的样子更有画面感。
　　美人的武器，美人的马车，甚至美人回应战书的幽香小笺，那还不都得由我精挑细选。换句话说，颜颜若是现今江湖最负盛名的新人，我便是一手包装她的金牌经纪人。

　　麒国青城，眼下是越来越热。
　　以前我总听说“一入江湖岁月催”，可是踏入江湖的半个月里，不是替颜颜准备接二连三的挑战，就是替颜颜接二连三的挑战别人。麒国这一辈的青年才俊之中，最富盛名的莫过于麒佑寺大弟子蓝微尘，不晓得直接去挑战他的话，生活会不会多一点未知呢？
　　这一日又是闲不住，大中午的我便往外跑。
　　青石街的日光白花花的耀眼，我手上那把锦绣光华的扇子，无论如何都只不过是个死要面子的装饰而已，扇不出丝毫凉风来。我一边擦汗一边走，好不容易看到前面围了一堆人貌似有热闹可看，于是屁颠屁颠凑过去就想涉足险恶的江湖。
　　人群中间是一个贩卖徙国奴隶的人口贩子，长得跟一黄鼠狼似的，大太阳下咧着嘴傻笑，后面的大笼子里关着几个徙国奴隶。
　　徙国女奴极是温顺恭谨，又兼体态丰盈，是青城的达官贵人们新近流行买进家中的奴隶，少不得还要互相攀比一下谁家的女奴最是风情。所以那几个女奴卖得很快，惟独那徙国男奴，看身形还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闭着眼睛窝在角落里睡觉。
　　徙国男奴虽然力大，但传言性情凶残。据说青城中有徙国男奴弑主而逃的事情，直唬得大家都避之不及。眼看人群就要散去，却忽然来了一列华盖马车，说是出十金买下这个男奴。正要拍案定夺，却眼见又一列乌蓬马车，静悄悄停在人群之外，报价五十金，也想买这个男奴。一来二去，行情看涨，片刻之间那男奴身价已经涨到了三百金，双方皆是志在必得的样子，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有趣有趣，却不知这小小男奴，是为何如此抢手。
　　我“啪”一下打开扇子，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来，眼见扇面的光彩将对面人群的面容生生照亮了一圈，才扬起手来叫道，“慢着慢着，本公子也出三百金！”
　　就有人在旁边用胳膊肘推我，“小兄弟，碧眼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别跟着大人们瞎起哄啦！”
　　原来这徙国男奴是碧眼？若真是如此，诚如《五国志记》所说，他应该是百年之前铁蹄江山之主徙天皇族的遗脉了。
　　我摸一摸鼻子，心道这次真是误打误撞，可如果这小小男奴真是碧眼，恐怕接踵而至的麻烦就多了。
　　那停在人群外围的乌蓬马车里，忽有人温言道，“不知小公子是哪家府上？”
　　哎哟，想打听清楚是不是好欺负么？即便非富非贵，我可也不怕你！于是脆生生应道，“本公子是他乡之客。”
　　那声音又道，“那便难怪小公子不知了。外面不比家中，处处有人让着护着。若是闯祸了得罪了他人，可不见得就轻易饶了你。小公子若是喜凑热闹，一边站着看也便是了，何必亲身涉险呢？”这番话甚是温柔，倒像是在哄小孩子了。
　　我兀自扇着我那招摇醒目的扇子，向着那马车笑，“这位哥哥真有意思，说话像我乳母一般呢。”这样的笑容可是几经修炼呀，一定要笑眉弯弯亲切无害才行，过了便显得挑衅，不足则看着谦卑。
　　“啰嗦什么！”华盖马车中忽而一声怒斥，四锭金子沉沉砸在青石板上，个个都嵌进去半寸，“四百金，莫再多言！”言毕马车已换了方向，仆从也已自人贩子手中接过了卖身契。
　　收了扇子，我心下有些不快。
　　这马车里倒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那马车侧壁上堪堪是青城王府的印记，这声音听来如此娇纵年轻，莫非是青城王世子么？
　　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太安十一年太子成人礼上的《君宇曲》了？据《五国志记》记载，当日青城王与其世子，玉泱王与其世子，可是都在嘉宾之列呀。
　　于是扬声道，“阁下可是青城王世子？”见在马车外的仆从一怔，我继续道，“太安十一年，世子弟弟还小得很呢！”言毕抽出腰间墨玉笛，横笛唇畔，乐音清扬。
　　吹的，正是那封存麒国皇宫不外传的《君宇曲》，除却皇亲国戚高官重臣，又有几人分辨得出这简单乐律，却是代表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威？
　　原本只是想吓一吓那跋扈的世子，未曾想两列马车上的人却都掀帘下了车，乌蓬马车中人宽袖布履，白玉束发，本是敛眉含笑，气质谦和；华盖马车中人锦衣华带，琉璃彩冠，本是修眉入鬓，神采傲然。
　　如今却都微微躬身，向我行礼。
　　人群一阵不安，竞相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哎哟，闯祸了！我心下暗自叫糟，冒充麒国太子，小命悬矣！
　　面上却不动声色，兀自将那卖身契接过收好。瞄一眼跟在身后的徙国男奴，不免有些哀怨。唉……争强好胜的结果。
　　走人。

作者有话说

　　【五国三岛】之一，O(∩_∩)O哈！
开头又改了一次，希望能不那么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