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2、碧眼奴隶

　　我将少年颈项中的绳子解了扔在一边，又将卖身契撕了。他却仍低着头没有反应，凌乱的发盖住了脸，看不清面容神色。
　　“你自由了，快走吧。我家仆人好多了，用不着你。”静静的小巷子里，我的声音特别突兀。
　　他不说话，只是跟着我。
　　“你想跟着我呀？”我观察他神色，见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玉笛，然后点头。
　　“哦，你喜欢听我吹笛子是不是？”我背过身去，嘻嘻地笑，“怎么你这么好骗的？”
　　他不说话，嘴角的弧度，有些腼腆。
　　我左瞧右看，见他神色木讷、憨憨傻傻的，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高兴，像得了一件会说会动的玩具一般，“那我以后发脾气的时候，你得让着我；有危险的时候，你得保护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得哄我高兴；高兴的时候你得比我更高兴。”
　　他蓦然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向我，继而飞快地低头，嗫嚅道，“我不明白，但我记住了。”
　　他的眼睛真是绿色的！
　　这下子，烫手山芋扔不掉，既然把人骗来了，就得负责了。
　　只是，他如果真是那徙天皇族的遗脉……我叹息一声，还是给他一个不易令人注目的名字和身份，“不管你从前如何，从此刻起，你叫南羽，是我南宁的兄弟，你要记得。”
　　这个比较容易明白，他立刻很认真地点头。
　　“那你先笑一个我看看。”我抬手捏他的脸，将他两边嘴角扯上去，一边眯起眼睛向他笑，“看，要像我这样笑，我练这个笑练了好久的，一定要看上去很亲切很无害，行走江湖才吃香呀。”
　　他怔怔地望着我，绿色眼睛里满是迷茫，脸部肌肉僵硬得快要抽筋了。
　　我彻底绝望了，难道我是买了一根木头回来么？
　　话说，我这才想起来，我好像没付钱……

　　小巷幽深，倒颇有些凉意。日光白花花的，真是不敢出去了。
　　我正在发愁这会儿是回南府弄点冰镇酸梅汤喝，还是先找个店家避避这烈日，一抬头，却见南羽碧眼森森，逆光的角度，竟凶狠得一如荒原上的狼，不由得心里一惊。
　　他散发布衣，片刻之前，也还是显得质朴单纯，甚至有些唯唯诺诺，怎的忽然之间，却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轻声道，“屋檐上有人。”
　　是么？我一抬头，日光晃得我眼晕，便扬声道，“高处的朋友，不妨现身罢。”
　　眼前一闪，便有一人宽袖布履，一身清静温和的样子，敛眉站在了我面前。
　　“殿下，我是麒佑寺大弟子蓝微尘，奉家师之命来寻您。”声音温和，便似春水一般与世无争，却正是方才那乌蓬马车里，唠唠叨叨有点管家婆意味的那个哥哥。
　　“哦，我认得你的声音——你刚才还跟我抢人呢。”我道。
　　他微微一愣，大概没想到我见到他第一句话，是翻旧账。
　　“你站在屋檐上这么久热不热？”我眯起眼睛向他笑。基本上，如此笑容，出于我真心的比较少，出于卸下旁人防备的动机，比较多。
　　“心静自然凉。”他温言道。
　　“哎哟，这话我小时候也常听乳母说的。”我抬眼望他。
　　他仍是温吞吞没什么脾气的样子，“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听说青城城郊的‘清秋林’里，桃子结的很好，微尘要不要同君宇一起去领略一下？”我打断他。
　　那蓝微尘却微微一愣，“那‘清秋林’……”
　　“是不是不准人进去？”我边说边往城郊走，那“清秋林”我在《五国志记》上见过记载，早就想去了。这下子，正好用来摆脱这个蓝微尘，“我可不信，那清秋散人会把我杀了。”
　　“清秋散人脾气古怪，殿下您……”
　　我挥挥手，“我脾气也很古怪的，要不你先去通报一下那个散人，叫他不要轻易惹我？”
　　蓝微尘苦笑，“那‘清秋林’，却不是寻常人能够一入的。”
　　我摸摸鼻子，嘿嘿，就是这样我才去呀。
　　正值盛夏，城郊“清秋林”的桃树上结满了饱满的桃子，看着很是喜人。随手摘一个扔给南羽，我自己再摘一个，用袖口擦一擦便吃。
　　香甜的汁水溅出来，行得几步，果然发觉这桃林内有乾坤，不但地势交错，而且阡陌纵横，似有人刻意整修过。
　　蓝微尘神色古怪，终于向我一拱手，“殿下，微尘不能陪您进去了，家师有命，不得冒犯清秋散人。”
　　“哦好呀，那你便在这里等我吧。”我笑眯眯。
　　蓝微尘点头，席地而坐，居然开始念经。

　　我领着南羽再往里，瞧出些五行八卦的意味来，掐指一算，此桃林位于青城西郊，此刻又是七月酷暑，生门定当在南边才是。于是径自南行，一路破了几重阻碍。日头偏西之时，却好似到了绝路一般，当世流传的奇门之术，竟然已经难以破之。
　　莫非这个桃林的主人，也见过《弓梳神策》？又或者，根本就是弓梳岛的人？
　　我依《神策》所载，径行向东，行得百步，果然见到林间深处有一盏灯火。看似是一个寻常人家的院落，院里一张石桌，一张竹椅。桌上一杯热茶，犹自茶香袅然。
　　走进院落，我扬声喊问此间主人是否介意过路人打扰。屋后却有数声朗笑，继而有人踏砖而来，自屋顶翩翩飞下，“等你一天了，你脚力可慢的很呐！”
　　我仰头看面前青袍之人，见他虽言辞间有笑意，面上却僵硬得很，知他是带了人皮面具。然而他须发飘飘，迎风而立，颇有化外散仙的意味。
　　他定然也是在打量我的，却长叹一声，“我本在等有缘之人，却奈何你经脉损耗，竟不能习武。”
　　我只好摸摸鼻子，苦笑，“你说得是，我最常听的便是一句‘难为你骨骼清奇，竟然不得习武’。”
　　“既是如此，也是天意。”青袍人仿佛是微微一笑，“我一人在此寂寞得很，难得有客，已觉欣慰。”
　　“你一个人住么？”我心里觉得惋惜，“一个人多无聊，有时候兴起要吹笛子，也没个伴奏的，要下棋，也没个充数的。”
　　“众生悲苦，不是妄念缠身，便是执念难解。倒不如我一人清静自在。”他轻描淡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静默良久。然后眼神似掠过南羽，又道，“今夜便住下吧，自有人张罗周全。”言毕离开，片刻之后，有箫声自远处飘来，乐声低回，时断时续，听来竟似呜咽一般。
　　“凡是有这般伤心事的，定当已经老了很久。”我摇摇头，看向南羽，想起来好笑，“你又脏又臭的，他一定是被你熏跑了。”
　　南羽低了头，神态间很是惭愧。

　　这时一个老婆婆自里间走出来，慈眉善目，很是和善的样子，笑着说药汤已经准备完毕，主人特意嘱咐让小公子养身用，可以活络筋脉调理气息，又向南羽道，“这位公子无需药汤，但主人念在有缘，备了玉汤，练武者用此玉汤沐浴，可功力倍增。”
　　南羽看看我，那一种惭愧的神色又露出来了，喃喃道，“我没学过武功。”
　　那婆婆给南羽一张纸，道，“主人知道公子无武术底子，备了最是简单易入门的灵宗内功心法，公子只须照做，在玉汤中将气息调理大小四十九周天，便可得最是纯粹的灵宗内力。”
　　南羽愣愣的，简直要把头低到地上去，“我……不识字。”
　　这下婆婆也愣住了。
　　我心道南羽性情温良老实，自己不妨帮他以后免受恶人欺负，于是接过纸张道，“南羽，你笨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不想被你气吐血，这个内功，我来教你。”便陪他去了玉汤的浴池。
　　玉汤真正名副其实，水汽氤氲中，竟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美玉一般，幽光暗隐，其质淳厚。
　　我背转身让南羽脱了衣服下水，听见背后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想起方才的疑问，“南羽，你刚才在青石巷的样子真凶，唔……倒像是一只狼呢。”
　　南羽仿佛是呼吸一滞，“嗯，我与狼群，一起生活了两年。”
　　呀？狼孩？不是说狼孩会失去人类的社会性么？
　　我一呆，又道，“南羽说说从前的事情吧。”
　　“我……”他仿佛在回想，“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有一个老婆婆。她将我独自留在丛林中的时候，哭得很厉害，我至今也记得她说村民容不下我的碧眼，认为不祥想要用我祭天。那老婆婆不忍将我交出，于是将我带到了村后的荒原。”
　　“那时候你多大？”
　　南羽道，“从未有人……告诉我出生年岁，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仿佛是一阵水声，他应该已经下水。
　　“后来你便在荒原丛林中，遇见了狼群？”
　　“嗯，他们……很好。”他斟酌许久，终于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说，他们很好。
　　他说，狼群很好。
　　料想他后来再入尘世，便是被奴隶贩子辗转贩卖了。徙国奴隶，一向备受歧视，更何况他的碧眼，定是叫他受了很多打骂苦楚。
　　我转身，见着他黝黑坚实的肩部，新旧伤痕，纵横交错。玉汤看着水清，但南羽没入水中的身体，却半点也瞧不出。
　　“南羽，我帮你梳头。”我自袖中掏出那把檀香木梳，轻轻为他梳理乱发，“女子十四成人礼，在我的家乡会由长辈为其准备一把梳子，在仪式上为其梳发，再贴上眉间花钿。这便是我的成人礼上，公子为我准备的梳子。”
　　南羽背对着我，怔怔地不说话。
　　我静静为他梳着头发，又道，“公子护短，所以我从前即使犯错，他也总不罚我，反而怪那些被我欺负了的人。你放心，以后我定像公子护着我一样的护着你。我不能练武，却要让你成为武功很好的人，以后你若看不顺眼谁，你便欺负他！”
　　南羽回头看我，一双碧眼里，泪光莹莹。
　　我笑，“你这小孩子也太好骗了，是不是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
　　他用手擦去眼泪，腼腆地笑一下。
　　不对，他怎的面色苍白，唇色乌青？我一惊，喊道，“这玉汤有古怪！”
　　他点一点头，牙关打颤，“冷……冷得很。”
　　我让他先试着将气息都集中到一处，然后全身运转大小两个周天。教他认穴，又费了一番功夫，等到他一一认清哪些穴位是要将气息经过，又是一个什么顺序，我已经晕晕乎乎累得快睡过去了。
　　这浴池又奇怪得很，好像越来越热，南羽却始终浑身颤抖，似乎冷到了极致。
　　眼前人影渐渐模糊摇晃，我只觉今天走了一天，教南羽这个笨蛋练功又实在劳心劳力，渐渐就失去了意识。